第92章 男妾賦,美人賦
男妾賦,美人賦
黃昏時,大将軍府中有客,客卻在後廚。見炊煙袅袅,望一片人間煙火。
一子落,帝王道,“吏使孫尚已至溧陽,且看那溧陽有何事。”
一刀落,公主道,“莫多焦心,且做等待。”
一子又落,帝王道,“天下異心之徒,皆懲九族連帶。吏府與皇城軍聯手徹查,他們終于能做他們該做的事了,”帝王落子時又薄嘆,“只可惜,他有病。”
一刀起,削了半寸雞腿骨,眼中起了悲憫,“你已經貶了他,蔓芝還為他做捕役。你總可饒了他吧。”
“那不行,他知道的太多了,而且他有病。”帝王執拗道。
公主拍了拍雞腿肉,“他的病确實難愈,你和他較真什麽?”
那嚴吏長有病,已被貶為太守。
他有病,他說,“人有一心,一半有情一半有志。我半顆心可治,還有半顆心是那李太尉贏過了律法。試問此病,陛下可有藥治?”
帝王無藥。
他又問,“為何以前需要一個秉公執法,以正朗朗乾坤的吏長,現在卻需要一個誅他人九族的吏長?”
他有病,他不知吏府是帝王手下的一把暗劍。它從來不是他心中那個伸張正義,沉冤昭雪之地。
他有病,要辭官,“事有清明,志在清明,唯政事不得清明。我攜我心,隐匿于世,封我筆錄。”
然帝王令皇城軍強按他在調令簽字畫押,“你不去,那趙姑娘……”
他聽了趙姑娘,頑強抵抗的手馬上拿起了筆,簽字畫押。
他的一顆心,一半一半都是病。
有病的他被貶為旬安太守,而旬安太守升為吏府吏長。他被貶,仍要查案記筆錄,筆錄直接呈于帝王。沒有人被貶做同一件事,可是他知道的太多了。
一子又落,帝王道,“九卿欲起官宴,朕不允,興辦太學,招賢納士。九卿又欲谏禦史大夫,朕不允,讓卓安複任。”
一把火升起,蔥姜蒜下了鍋,公主道,“薦女薦官還是老一套,看來陛下要好好整治他們了。”
棋盤之子,獨是他下。棋盤之子,又像滾滾而來的朝堂。
九卿臣官如棋如局,紛紛之言充斥耳畔。
“陛下,今得秋收之喜,稅收必增,陛下何不設宴以賀?”那是掌稅收的治粟內史。
“臣近日聽聞不少新奇的山珍海味,既有盛宴,不如一一賞之。”那是掌宮中事務的少府。
“陛下,三公之一的禦史大夫尚是空缺,不如先立禦史大夫。”那是九卿紛紛附議。
在蒼祝耳中,他們都是在說。
“陛下,你要聽我說。”
“陛下,這才是你應該做的。”
“陛下,你得用我們的人。”
蒼祝一會兒便按住了棋盤,“他們薦女,無非是薦他們之女,他們薦官,無非是薦他們之官。天下是朕的,不是他們的。是朕要什麽,而非他們想什麽。”
火已燃起,噼裏啪啦的柴火聲伴着屋外婢女的吟誦聲:
鳳求凰兮吟同冢,朝露逢鵲比玲珑。
凰別鳳兮難歸林,殘夢亡墓待身盡。
忘念情兮白頭翁,浴火成灰永不生。
來世逢兮倘緣孽,我做男兒汝為妾。
棋落,雞下了鍋,煮起了湯。
蒼祝被誦聲擾了,便問,“她們在誦什麽?”
“《男妾賦》,是司馬長君被休的休書。她們沒事就念着玩。”蒼婧又起了鍋鏟。
棋已在,人卻變。獨來弈棋,蒼祝沒了多少興致,“皇姐,這府邸越來越松散,你什麽都不管。還變得不愛下棋愛做菜了。”
“管那麽多幹作什麽?我近來就愛研究做菜。做菜跟下棋一樣,修身養性,運籌帷幄。棋盤未必是你的,但菜一定是你的,”蒼婧一手叉腰,一手便在鍋中翻炒,還順便問,“要不留下吃頓飯。”
蒼祝想想她那沒天賦的糕點,連忙搖頭,“還是給會欣賞的人吃吧。”
于是傍晚時分,大将軍帶着小君侯從軍營回來。
小君侯穿着鐵甲,手持一劍,騎着一匹小白駒,頗有将軍氣勢,“母親,你看,我和父親一樣威風了!”
随着程襄的歡呼,大将軍府的晚膳也開席了。
三人之席圍在一起。蒼婧備了各色鮮蔬鮮果,甜糕數道,雞湯,還有烤雞腿。
菜一上,那烤雞腿最是遭殃,程襄和蕭青見了雞腿就窮兇極惡。
即便人手一個,他們啃着雞腿還比着誰快誰慢。似在說慢的那個,下回可搶不到雞腿了。
蒼婧悠悠咬了口雞翅尖,吃了口鮮蔬。一場雞腿的暗奪戰,甚是無聊,甚是幼稚,可她又被他們逗得一笑,“一只雞一共兩條腿,你們這樣讓雞很為難。”
“雞為什麽為難?它多長幾條腿不就好了。它身上明明還有其他地方可以長腿啊!”程襄道。
蒼婧和蕭青相視一望,他們想象了一只渾身長滿腿的雞……兩人又嫌棄又覺得惡心,最後實在忍不了這古怪的畫面,大笑起來。
只有程襄認真道,“這樣雞腿就不愁吃了呀。”
“雞也不知道它要給你吃,不然它一條腿也不長,”蒼婧說完,便把她盤裏的另一只雞翅夾給了程襄,“現在只有雞翅膀了。”
程襄咽了咽口水,還是把雞翅還給了蒼婧,“吃雞翅膀一定不能長高,只有吃雞腿才能長高。”
蒼婧轉眼盯着蕭青,蕭青忙擺了擺手,力證清白,“我沒教過這個。”
“那襄兒,你這又是哪裏學來的道理?”蒼婧問。
“因為我看父親喜歡吃雞腿,他又長得高,那一定是吃雞腿才長得高。”程襄據理力争。
“所以你和我搶雞腿,就是因為想長高?”蕭青恍然,“吾兒不可小觑,想來當了段時間的密探,才得出這個道理。”
“那是自然了。”程襄更覺理直氣壯,端起飯碗大口吃了起來。
程襄飯食尤為香,“母親這麽會做飯嗎?”
與程襄如出一轍的就是蕭青,他贊道,“夫人好手藝。”
父子倆大快朵頤,那架勢似在和碗筷顯威風。
可蒼婧怎麽看,他們都有點虎頭虎腦。
“我高興就做,我做什麽你們吃什麽。”蒼婧給他們各添了半碗飯。
父子倆齊齊點了點頭。
到了秋日,天開始黑得早了。皇城裏的宮闕更是昏暗。
蒼祝得吏使孫尚一報:“溧王當場喊冤,并言陛下有所誤會。一切罪責是孟皖和蒼南之故,與他無關。然臣見溧王太子娶新婦,乃太後于民間的孫女。”
得此信,當夜一場噩夢。凄厲的哀嚎響徹聖泉宮。
“陛下不好了!”宮人們惶恐難安,只好再一次驚動了昭陽殿。
就聞宮人這一聲報,蕭如絲都來不及披上外衣,鞋履未着,一身輕紗就沖了過去。
“把燭火點上,快!”蕭如絲吩咐着宮人,昏暗的寝殿裏燃起了光亮。
寝殿裏正回蕩着蒼祝的聲聲痛訴,“朕殺了那麽多人,唯獨沒有殺你,你為什麽不知回頭!”
蕭如絲也才看清蒼祝正用被褥捂着頭,他蜷縮在塌,似在哭泣,“為什麽你要背棄朕,為什麽你要殺朕。”
夢裏是他被李溫抛棄,被她背叛,被她萬箭穿心,被她砍下頭顱。
宮人不敢上前,蕭如絲遣走了她們,一人走向了蒼祝。
“不會再有人背棄陛下了,我陪着陛下。”蕭如絲輕輕一撫蒼祝的頭,迎來他一陣驚恐。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握得那纖弱的骨生疼。
因是燭光正亮,蒼祝才得以看清,那是為他哭成了淚人的蕭如絲。
蒼祝立刻松開了她,“朕沒事了,你回去歇息吧。”
蕭如絲一來,又叫蒼祝記起那烙刻入他腦海的字眼。外戚,這兩個字眼簡簡單單,卻都與他的血脈親族挂鈎。
他們一次次憑着外戚的身份背叛他,傷害他。這一回這個身份烙在了蕭如絲的身上。
可蕭如絲仍未曾離去,反将蒼祝擁在了懷裏。
深秋之季,她衣着單薄,赤着腳,正是寒冷交加。然依然要把僅存的溫暖給他。
“我就在這裏陪着你,哪裏也不去。”
她怎會離他而去?為了他,蕭如絲已卸下了心機,付出了她的真心。為了他,她一直努力成為一個溫暖之人。
在最脆弱的時刻,蕭如絲的相擁沖破了蒼祝的心防。
會不一樣的吧?他堅硬的心,還是因為蕭如絲的執着松動了。前事種種,他的皇姐,蕭如絲,蕭青,他們都承諾過,都證明過……
蒼祝惶惶不安問道,“你永遠不會離開朕嗎?”
蕭如絲沒有絲毫猶豫,“永遠不會。”
即便是愚蠢的問題,就憑這永遠不會,蕭如絲被蒼祝擁住。這個時候他們正如離了水的魚,相呴以濕,相濡以沫。
從此以後,蒼祝要蕭如絲陪着,才能安眠。
天下有聞,蕭夫人于宮中獨寵。
很快,有臣官上谏道,“當今朝堂,太尉無人,丞相為蕭夫人長姐之夫,文臣之首。大将軍為蕭夫人之弟,掌天下八十萬兵馬。願陛下警惕外戚之禍,莫獨寵蕭夫人。”
上奏者為宗正丞祝慶豐。
至急之言擾在耳側,蒼祝只看着那官帽,“宗正丞為宗正官署第二大官員,掌外戚事宜。你奏此确實合了身份。可你女兒在後宮為美人吧?”
帝王敲了案三下。
祝慶豐仍恭敬道,“臣是望陛下小心。”
“朕要做什麽,準你妄議了?”
于是,祝慶豐妄議之罪被貶出宗正官署,連帶其女入冷宮。
自宮中美人被罷,大将軍府前突然門庭若市。
一日上午時,府外有諸多朝中官來訪。
大将軍令管家道,“大将軍與夫人外出游樂。”
又一日上午,府外仍是那些人來訪,“大将軍今日可在?”
大将軍令管家道,“溫柔鄉中難坐起。”
府外人潮湧動,府內心間深沉,蕭青坐于梧桐樹下,不得興致。
沉悶之際,只能賞賞花,看看樹,然後口中念着,“夫人還沒起來。夫人什麽時候起來?好想和夫人出去玩……”
肩頭有衣香至,一份柔暖緊貼了背,還有狠厲的目光投來,“你叫得煩不煩?以前我耳邊都是婧兒婧兒,現在我耳邊全是夫人夫人。”
“那我換着叫,反正你就是我夫人。”
“你夫人我想來問問你,你給自己尋的都是什麽理由。”
他頗有苦色道,“那明天說我腰傷了,直不起。”
蕭青的胳膊立刻被蒼婧擰了一下,“能不能正經一點,這些事免不了的。”
“他們素來看不起我,怎麽這些攀附之事都圍繞在身了。”蕭青扒着面前的草地,青草芳盛,可青草在手下就如若針紮。
前方屍骨遍地,就在他們大婚後一日。
耳邊是玉指輕揉,夫人溫柔可人,又為他一起神傷,“現在外戚唯你獨大,他們想找你攀附,你若要避也是難。”
“此也是世間無奈之一也,”蕭青一拂那些綠葉,“既然這樣,那就索性不管他們了。”
“你不管,但他們還是天天來。”
蕭青的耳怪是癢,轉頭唬了她一下,将她緊緊攬住。
蒼婧一頭青絲如瀑垂落,今日绾了一半發。霧紗似雲柔軟,他之戲弄甚是柔情悱恻,她不禁于他懷中一笑。
嬉笑之餘,蕭青還是困惑難消,“既然他們為臣,陛下為君,為何不找陛下攀附。”
蒼婧捋起一發絲,撓了撓他的鼻尖,“只有同利同到者才會為一路。他們這群攀附之徒只為富貴仕途,達官顯赫,卻難成陛下之道。此乃利不同,道不合也。”
順着發香,蕭青凝神而愣,“那我與他們也非同利同道。”
青絲一拂他的鼻下,“他們可不這麽認為,他們覺得你必貪圖什麽。”
蕭青見愛妻眼眸微漾,“世間之利無所可圖,還是圖我夫人美色好了。”
一紙隔在眼前,蕭青頓了頓,“這是什麽?”
“他們就是覺得你貪圖美色,所以送你一篇《美人賦》。”她說着還十分玩味地一笑。
此賦道:
莊周夢兮蝶似夢,佳人懷夢夢佳人。
瑩簌留兮雨紛紛,芊綿芳草忘仙神。
蘭芷玉兮绾天霞,一株飄香勝百花。
魂牽夢兮難顧盼,傾國傾城傾天下。
蕭青一看便問,“司馬長君寫的?”
“和他收到的《男妾賦》類似,八成是照着寫的。”
“他們給我這個幹什麽?我平時看起來很好色嗎?”蕭青認真問道。
“你問我,我不能為你一證清白。”
既然不得清白,他索性不做清白人了,攬緊了懷中人,“都要奪你的人了,你為何如此淡然處之。”
“他們送你美人,我也喜歡看美人,不如我們一起去看。”
她對美人十分有興趣。
他卻把《美人賦》朝後一扔,“理他們作甚?我等你起來是想和你去寺廟祈願。”
“你會不會看,寺廟哪有美人好看。”
“美人就在我手。”他一把扛起了她。
她一手抵着他的肩懶懶散散,“祈願多傻啊。”
日頭下一雙人影出了府,已是晌午時分。
日頭卻難照入聖泉宮,蒼祝又見溧陽之報,焦心難灼。
“陛下,你吃些東西吧。”有嬌人婀娜而至。
蒼祝一攬細腰,直讓剛來送膳的蕭夫人坐在他的腿上,“朕不快活。”
蕭如絲花豔之容頓時失落,揉了揉他的眉骨,“妾身給陛下尋了幾個掌事官的人選,陛下看來沒心思了。”
“你來了,就看看你吧。”蒼祝很是直接地抱起了蕭如絲。
蕭如絲一時詫異,覺了不好,又雙目含羞,“那掌事官呢?陛下也不選了?”
蒼祝擡起頭道,“由你做主就是。”
蒼祝抱着蕭如絲,入了他的正殿。此處正是聖泉宮中獨卧,唯帝王一人在此批閱奏書時休憩所用。
蕭如絲怯怯問,“陛下,是否不太好。”
“有何不好,這裏只有你住過。”
自太後離去,蕭如絲覺得蒼祝變得直接妄為。帝王之幸,随他心意起,許是之前顧忌太多,但現在皇城只有他。
寺廟有千年銀杏,枝繁葉茂,衆多人在此挂上許願之樹。有一落魄之士以長布遮容,逃避躲藏,不知前路,只看後方是否有人追上。
如此行跡之中,忽然絆了一腳,痛摔在地。
仰頭間,便見銀杏滿葉,形如參天,挂滿了紅繩錦囊。
“司馬長君?”
有聞清音空靈,司馬長君為之一望。但見一姿色絕然的女子,鳳目利眉,有攝人心。
她身邊人一英俊男子,氣勢不凡,有玉立如松之姿。
司馬長君忙以布掩了面容,起身要跑。
但被那男子拎住了衣,“你差點撞了我夫人,怎麽這就要跑了。”
“得罪,得罪。”司馬長君愧意十足,心焦氣急,腹中餓意不合時宜地發出。
聞了幾聲咕嚕咕嚕的叫,司馬長君就被他們請了一頓飯吃。
寺廟唯有素齋素面,司馬長君連面帶湯飲下,沒敢說一句話。
美人一望,更叫他畏然生懼。因為他知道,差點撞上的人正是煦陽長公主。
只知長公主丢了美名,作了大将軍的妾,還不知他們也會出來與俗世同樂。
“寫篇美人賦,寫得見不得人了?”閑然之處,空山幽靜,蒼婧一眼窺出事端。叫司馬長君噎住半分,就了好幾口水才順下口中之食。
長公主深谙其道,她身邊的大将軍可不明白,“寫了一篇賦,為什麽就見不得人?”
“因為他根本沒見過賦中美人,又怕本宮尋他的仇。”
“沒見過,還能寫得和真的一樣,佩服。”蕭青詫然之餘,不做多問。續上山泉之水,以泡些竹葉,寺廟清淨處,自也清心。
司馬長君聽之覺了諷刺,正身而駁斥,“我賦中早寫了,那是夢,夢又何必親眼所見?我拿人錢財替人辦事,不算違心。”
“你寫的賦,怎麽說都随你,你開心就好。”
蕭青将竹葉之水遞給蒼婧,也給了司馬長君一盞。
司馬長君忍不住在想,“這大将軍就不好奇賦中美人是誰。這賦就是為他而送的。”
大将軍未言一字,他身邊的夫人已安耐不住,“別看了,你與我說說你寫的美人吧。”
蒼婧頓覺身側目光精銳。
她只能撐頭百無聊賴,一手在蕭青指邊胡亂畫着,似是撒嬌一般,“看美人也不行,問問還不行。”
蕭青實然不解,但夫人這般撒嬌,怎能不順了她,“行,你問就是。”
随後蕭青給司馬長君又點了一碗面。
蒼婧在蕭青耳邊道,“身在此山,因風而動難免。兵法有曰,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蕭青難辯此道,“為夫太天真了,悉聽尊便。”
有情人咬着耳朵,被司馬長君看在眼裏,他看了又埋頭吃面。
蒼婧轉瞬就變了臉,從柔情變為冷情,直望司馬長君,“司馬長君,你下得了筆,說不了話了?”
“買賦之人沒讓我告訴你。我嘴巴得牢,不然命也沒了。”這也是為何司馬長君東躲西藏的原因,他就怕蒼婧找來。
他已連吃了五碗面,還在低頭扒着碗。
“那就不為難你了,反正你現在孤身一人,只能靠這個續命了。”蒼婧姑且饒過他,不知此言戳了他心窩。
一瞬間旬安城的大才子痛哭流涕,哀極至深。
“我就不明白,為什麽她這麽狠心!”司馬長君邊吃邊哭,他的眼淚,他的傷心,掉在了面裏,哭唧唧的。
整個大平都在念那首《男妾賦》,他收到的休書可是史無前例。
在司馬長君痛哭之中,蕭青又拿了一碗面到他面前。
司馬長君口含一大口面,喊道,“我吃不下了。”他已是飽腹,且因悲傷而覺反胃。
“面你知道吃不下,納妾你倒是想納得越多越好,”蕭青一碗面就給他續了過去,“吃吧,你不是覺得多多益善嗎?”
司馬長君猶如得了一計耳光,他一望蒼婧,仿佛要告上蕭青這一狀無禮。
長公主難道不管嗎?
然蒼婧只是淡看他們,随蕭青處之罷了。
于是司馬長君半諷半笑,“我又做錯了什麽。環肥燕瘦,各有千秋,三妻四妾,左右在懷,誰家富貴不是如此?莫道什麽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天下何人能做到!大将軍此刻深情,是你未見賦中美人,癡情不移是因公主容顏絕世。一副皮囊老去,萬般情愛皆成空。”
涼憤落于席間,蒼婧半諷,“年輕時說一生一世,老了就怪色衰愛弛。怎麽不怪怪自己好色。”
司馬長君一望蒼婧,“長公主難道自信可長生不老?”
那長公主一瞬黯然閉目,“這世上一有說大将軍貪圖我的權勢地位,一有說大将軍貪圖我的容貌。你們的借口真多,不過是做不到他這般罷了。”
“那是長公主還年輕,不知情愛就是皮囊。”司馬長君諷道。
“若道我是貪戀美色之徒,我也認,”蕭青一嘆深長,反正說他這般那般的人多了去了,“畢竟我夫人貌美無雙。我愛其相,相由心生。心不滅,情不移,我信這白首不離。”
司馬長君驀然生懼,“你和我夫人一樣幼稚。都說心,什麽是心,不過都是虛妄之談。”
“若這是幼稚,我願一直這麽幼稚。”蕭青淺飲竹葉之水,蒼婧在他身側替他再續上一盞。
他擡眸一望,怕蒼婧是為司馬長君一言而有神傷。為難的是,蕭青并不知如何安慰,在司馬長君這破碎的事實面前,很多話都是蒼白無力。
“你怎會認同她那些歪理。”司馬長君非要尋個明白。為何世間還有男子與他夫人所想一致?
“我……”話未說,蕭青的掌下迎來一只涼手,她似在尋個暖意,他如常一般握住。唯待此時,她就反握他的手。
蒼婧搶在了蕭青之前道,“她已不是你夫人。我也拜讀過她所作之賦,以前不信,但現在信。”
這就是蒼婧的答案,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不曾因司馬長君一言而變。蕭青心慌之意方是安定。
落魄的才子自認看透世事,對他們除了不解,就是惱怒,“你們這是為何!那她還咒我來生為女為妾,你們也覺得此話有理嗎?”
“今生休妻納妾,來生為女為妾不是正好?怎麽叫咒你?”蕭青道。
司馬長君不可置信,“我是男子,豈能為女子!”
“生為男子,亦或是女子,是這人世中的恰好罷了。就如我恰好為男子,我夫人恰好為女子。除此之外,我們也無不同,會悲會喜,會怒會哀。怎就只許你今世為男子,來世不為女子了?”蕭青氣得很。
“女子與男子豈是一樣?她們有何而悲,有何而怒,有何而哀?我看你就是歪理所生。”
一盞清泉冷水迎面撲來,執着的司馬長君一時驚吓。那正是蒼婧給了他一盞冷水。
“本宮頭一遭見一個男人做怨夫罵天罵地,你自己活得是男是女你可知道?”
一盆冷水,一番質問,叫司馬長君更加糊塗。
他不知如何作答。
“我看你也莫執着什麽故人。若覺孤單,就尋一個和你一般的人,相聚有時別有時。各自尋樂,各自安好,天造地設。”蒼婧挽起蕭青。
司馬長君又陷入執着,反駁道, “你胡言,這般女子我才不要。”
“這般的女子不就是你這般的男子?”蒼婧拉蕭青離去。
司馬長君稍怔,他成了他賦中曾罵之人,就連他口中唾棄之人也是他。
他在後一嚎問,“我何以成為我憎之人,我作的這些賦又算什麽?”
他的賦是窺破了人心?還是本來就向往他所諷之人?司馬長君難以找到答案,他癫狂之,困擾之,皆無人能解。
山川仍在,風和日麗,世人是悲是喜,皆在天地之中罷了。
彼有鳥雀齊飛,風吹銀杏紅繩,枝頭挂滿了錦囊,皆是世人美好之願。
人潮行跡之中,只聞一聲聲低喚, “婧兒。”
蕭青由她拉着,喚不回她回頭。
“我就說許願這種事是傻事,跑過來還遇到這種人。”
蒼婧只想離了這惱人地,然願望已挂枝頭,蕭青駐足在銀杏之下,叫她拉也拉不動。
“回去吧,萬一又碰到他呢。”蒼婧回頭肯求道。
她耷拉着嘴角,還為了司馬長君生氣。
蕭青迎步走向她,“潑了他一臉水,還不解氣?”
“要我真解氣,那他這輩子就該為女為妾,好好嘗嘗他給別人的苦。”
風亂了她的發,他替她撥去眉間的發,“氣未消,你怕不怕他說的那些話。”
“為什麽非是我怕,而不是你怕。我也可以寫休書,”她無畏這些虛妄之言,“他倒是提醒了我,以前我根本不信一人一心。”
在此靈山,伊人靈動。
“可他還說色衰愛馳,你怕嗎?”蕭青柔聲問道,實有怯怯。他怕她怕,又實在難以自證,那該如何是好。
“我色衰愛馳,你也色衰愛馳。”蒼婧昂首道,何懼那些空妄之談。
“我也色衰愛馳……”蕭青顯得可憐,又有困惑, “那剛才你還說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那叫一致對外。”
大言不慚,義正言辭,蕭青算是見識了一回,不禁贊嘆,“不愧是我夫人,颠來倒去都有理。”
“所以怕的是不是該是你。”蒼婧提醒他道。
如此說來,蕭青才覺可怕,他不免要為自己讨條活路,“夫人許了什麽願?我得為夫人之願好好努力努力。”
蒼婧張望了四處,拉過了蕭青,對他耳語,“你看到那邊的老道士沒有?”
“他怎麽了?”
那頭的老道士不過是在一旁擺了個攤,收人錢賣人錦囊和紅紙,讓人寫願望。
“他收我錢時,說有個規矩,願望不能告訴別人。”
“這會兒你倒是當真了?我都說不得?”
“不,我覺得這規矩可怪了。願望為什麽不能說?誰也不知道神存不存在,寫在上面不說,誰知道我許了什麽。”
蕭青覺得言之有理,“我現在去許個願,願我不要因色衰而愛弛。”
她覺耳根一熱,他這個願是向她許的。
蕭青去許願之處,拿了個錦囊和一張紅紙。
他就要寫上一句話,立刻被蒼婧握住了他手中之筆,“不要許這個願望,多浪費。”
蕭青擡頭一笑, “那可是不會嫌我色衰了?”
“你就不能許個大一點的願望。我許了願望,願你和襄兒都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蕭青落下一筆,筆墨如花開而盛:白首不離,一家和樂。
她願他們平安長壽。那蕭青就許白首不離,一家和樂。他活百歲,她也活百歲,還有他們的兒子與他們同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