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怪人怪病,木頭開花
怪人怪病,木頭開花
中秋佳節日,軍營亦有假,那老軍醫在今日已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蕭青只知他常在旬安最窮困的地方給人看病診脈。至于他在何處看病,只有陸平安知道。
陸平安聽說長公主府的人都在蕭青那兒,一個激靈就要去換衣服。
“我去見紅素姑娘。”
蕭青遲疑半刻,“如果沒跑出去玩的話,應該在。”
“什麽應該不應該,中秋節一對對的,她這種只和人稱兄道弟的姑娘能找誰玩兒。”陸平安挑了一身紅衣,帶着蕭青出了門。
他們到了旬安城裏最偏僻的村落,那村落裏有一個簡陋的棚。
頭發半白,鬓髯不修的老頭正躺在裏頭。他袖子褲腿都卷起一半,一手扇着扇子,一手啃着西瓜。西瓜的汁水滴得滿地都是。
陸平安揚手就揮着,“老頭,趕緊跟我們走一趟。”
然那老頭躺了下去。
不一會兒那兩人就到了眼前。
老頭又以蒲扇遮了臉,開始打呼。
“你別裝了,起來給人看病了。”陸平安拉了拉他,他也不動。
蕭青作揖行禮,“傅軍醫,我們是來請你看病的。”
老頭揮了揮扇,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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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平安拉不起他,踢了踢他的躺椅,“傅司命,你說自己是人間司命,專救人命。怎麽有病不看?”
躺椅搖了搖,傅司命也樂得自在,“我命裏帶兇,容易和貴人沖撞。”
蕭青又作了一揖,“傅軍醫既然知道看誰,那還請随我去。”
傅司命不受此禮,側了身一睡。
“你個臭老頭,那趕緊跟我們走。”陸平安拉起傅司命。
傅司命不肯動身,幾次甩了手躺下,“我不去。”
蕭青心急問,“為什麽?”
“對啊,長公主的病你幹嘛不去看,”陸平安又把他拉了起來。眼看傅司命就不動,掰了他身邊一半的西瓜,也啃了起來, “難道你這麽大歲數,還怕被女人看。”
陸平安一口一個西瓜子,對準了傅司命周圍吐着,好幾個都彈在了傅司命臉上。
傅司命一把蒲扇遮臉,甚覺煩,又翻身避開。
陸平安就繞到他身前。西瓜子一會兒一個,傅司命受不了了,一屁股坐起,“哎呀,你煩死了,我就看過糙老爺們的病,女人的病不會看。”
“騙誰呢,女人生孩子坐月子,你都治過。”陸平安使力把傅司命從躺椅下拽出。
傅司命不住和陸平安拉扯, “你懂什麽。大将軍那位是皇家的人,她有侍醫。”
這話罷,傅司命的另一胳膊被蕭青拉住了。
“侍醫給她開的藥太多了,她連飯都吃不下了。”
傅司命短瞬猶豫,“那……那皇家的人和我相沖。”
“臭老頭,你老說身子骨比年輕人硬朗,無牽無挂,怕什麽相沖。”陸平安怒瞪着他。
“傅軍醫,婧兒的病要緊,我只好得罪了。”蕭青對陸平安一使眼色,二人立刻架起了傅司命。把他架出了棚。
“你們幹什麽,不帶你們這樣對老人家的!”
“醫者父母心,老人家你行醫,有患不治,也說不過去。”蕭青為了蒼婧,還是做了一回無賴。
烈陽在下午已經褪去不少,一個垂死病中的人被趙蔓芝拖了進來。
他就像一個空空的軀殼被趙蔓芝拖着,一進門就倒在席間。往日神氣十足的吏府吏長,不修邊幅,胡子拉碴,雙目無神。
“他怎麽變成這樣了?”蒼婧都認不出嚴秉之了。
“他替我辦完事回去後就這樣了。而且都這樣了,陛下還不準他辭官。他的病就一天比一天厲害。”趙蔓芝邊說邊拍着嚴秉之的臉,嚴秉之一點都沒反應。
這可不是病入膏肓嗎?
蒼婧看看那可憐人,“陛下不是找了侍醫給你看嗎?侍醫怎麽說?”
“他說我……”嚴秉之一字一頓,斷斷續續。
就在此時,又有一聲,“長公主,下官來請脈了。”
黃侍醫又來了。
蒼婧不想又被開一堆藥,就道,“來的正好,你先給他看看,他快死了。”
黃侍醫驚而趕來,見得是嚴秉之,急是退了好幾步。嚴秉之見了他,一下就要哭了,“就是他,他說我無藥可治。”
黃侍醫手握診帕,汗流浃背,“嚴吏長,你這毛病誰也治不好啊。”
“那我們現在就去找陛下,帶着侍醫一起,陛下準會批你辭呈。”趙蔓芝拽起嚴秉之。
黃侍醫卻立刻阻止,“沒有侍醫能治他的病。他……他不是病。”
“不是病?”趙蔓芝松開了嚴秉之,一把短刃架在了黃侍醫的脖子上,“一會兒是病,一會兒不是病,你到底會不會看。還有,長公主的藥越開越多,你要吃死她呀。”
“長公主那是調養身體,當然要吃補藥。嚴吏長那是……”黃侍醫不知怎麽說才好,外頭就傳來一陣吵鬧。
正是蕭青和陸平安來了。一個鬓髯半白的老頭被他們架着,那老頭還穿着農田裏幹活的衣裳,身子骨卻是健壯,中氣十足地喊着,“都到府邸了,你們還架着我幹什麽。”
“老頭,你這麽能鬧,簡直能活一百二十歲。”陸平安擡了一手,把傅司命送進了門檻。
雙腳落地,那傅司命眼中就入了一身錦衣的皇家侍醫。
他踏入堂內,直朝那侍醫而去,“就是你這個庸醫給她治的?”
一鄉野村夫忽然指責,黃侍醫頓然有氣, “你說誰是庸醫。”
“我都不用看你那藥方,定是一堆補氣血,溫熱的藥,”傅司命說完,就伸出兩指要搭脈,然手停懸卻未落下,“給皇家人診脈有規矩嗎?”
蕭青雙眼一凝,“你還知道有規矩?”
“胡說,我知道什麽規矩。”他四處張望,又朝黃侍醫走去。那侍醫不知所然,手中診帕就被奪去。
那絹被傅司命蓋在了蒼婧腕部,正正好好,不偏不倚。
蒼婧饒有深意地一望蕭青,蕭青悄悄問陸平安,“這個司命你真的是從大街上撿來的?”
“那可不是,他看病不要錢。”陸平安道。
“不要錢的,都是最貴的。”蕭青道。
那軍醫把了半會兒脈,眉眼一皺,氣沉聲重,“補得太過了。”
“什麽叫補得太過了,這都沒補到位,藥效不夠,還得再加。”
“她寒滞多年,不化她飲下的溫補之物。”傅司命與黃侍醫對面一看,鬓髯都氣得豎起來。
黃侍醫氣至發抖, “你…….你不讓長公主吃藥,萬一到時候不好呢。”
傅司命正眼不瞧黃侍醫, “萬一萬一,你們這些宮裏面的侍醫就愛盯着補,不敢得罪嬌貴的身子。可你以溫熱之藥大補,她脾胃難化,只會積聚在體內。這些藥撐了她一肚子,她當然吃不下飯。”
黃侍醫不認自己有過,執着道,“長公主,他是個粗人,不能醫你,你身嬌肉貴必須用補。”
傅司命又是一個冷眼,“到宮裏謀生的侍醫,就愛用藥吊着人。藥過度,擾亂五髒六腑運行。人之根本,在于人本身,而不是靠吃藥。”
醫者争辯,各說各理,一時間便是這二人怒目圓睜。
“你懂什麽,藥到一定境界,必可創奇跡,改變人的根本。”黃侍醫本是挺平和的一人,此刻争辯寸土不讓,聲音都冒得尖了。
傅司命看這侍醫犟,也懶再争執,“你們這些癡迷用藥煉藥者,最受皇家重用。我不與你争。長公主自己選吧。”
醫學之理蒼婧不懂,蒼婧就聽進了老軍醫說不用吃藥。
“黃侍醫,你這藥我實在吃不下了。”
黃侍醫被蒼婧回絕,也不好說什麽,“那就依長公主。”随後就拜別回宮,這番丢了顏面,出府的時候都失魂落魄。
傅司命驚愕十分,“長公主倒是與他們不同。”
“他們是指誰?”
傅司命看蒼婧似有揣測,冒出些許汗來,“我只是随口一說。”
“我也只是好奇。”蒼婧并未再追問。
傅司命立刻重拾醫者風範,“總之,先吃上飯。等恢複到平時的飯量,然後多走動走動。但不要過猛,也就身子微微暖熱即刻。人之氣血自有運行之規律,用藥就壞了這規律。長公主還年輕,不必急于求成,就按我說的做,假以時日,氣血自會恢複運行。至于體內寒滞,根治确實很難,惟願天憐。”
惟願天憐,傅司命已是說得委婉。醫者有憐,且窺一眼她之神色。
她倒是坦然自在了,惬意小跑,掰了口打包回來的紅豆糕。就似小孩舔了幾口糖,笑得別樣開心。
傅司命見此心性,有些擔憂,“長公主體寒,吃食還得注意。”
傅司命正欲叮囑,反被蕭青拉到身旁,“她現在就惦記着不吃藥了。你與我說,我記着。”
蒼婧湊了個身過來,裝扮得娴淑的長公主,又多了幾分活潑俏皮,“我可以聽着。”她俏皮之餘,甚是精明。
蕭青一眼看穿,“愛吃什麽記什麽,對不對。”
蒼婧理所應當地道,“不愛吃的,又怎麽會吃呢。”
“行,我給你記你愛吃的。”
傅司命夾在中間很是為難,經不住濃情蜜意都往他這兒跑,“你們兩個能不能照顧下我這個老年人,我牙口不好,很容易牙痛。”
傅司命忍着牙痛囑咐着吃食,堂內突然一聲驚喊,“不對,既然不用黃侍醫了,那我還要不要管大将軍別鬧騰長公主了。”
一瞬間靜寂無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着小眼,僵持許久。
“你們都好奇怪。”趙蔓芝掃視一圈。
蒼婧甚想堵了趙蔓芝的嘴,卻見蕭青拉過傅司命到一旁。
他不會真去問了吧?
蕭青與傅司命在一旁竊竊私語,蒼婧像螃蟹似的,橫着走了過去以身一擋,這般掩耳盜鈴,不知是給了誰難堪。
陸平安悄悄走到趙蔓芝身後,擋着臉道輕聲道,“姑娘家,以後不要問這種問題。”
旁人看趙蔓芝尴尬,她看旁人古怪。她就一心盯着軍醫。
看傅司命和蕭青說的差不多了,便不顧什麽禮數,就奔去拽過了軍醫。依稀聽的什麽莫貪二字,未做多想,就把軍醫拉到嚴秉之面前,“軍醫,你看看他到底什麽病。”
傅司命一把脈,冷臉道,“沒病。”
嚴秉之滿臉不信,“不可能,我現在連筆都提不了,筆錄都記不了。”
“那你得問問自己,那個時候在想些什麽?”
傅司命一問,嚴秉之就不自覺看了眼趙蔓芝。
傅司命抓着嚴秉之的手腕,“看,你的病症來了吧。”
嚴秉之慌忙縮回了手,一下像沒了病,急忙坐起,“我……我……”
“你什麽你,你不是好了?”趙蔓芝看不懂了。
嚴秉之不敢說,紅着臉跑出了府邸。
“你跑什麽呀。”趙蔓芝追了出去,這一追又傷了一個人的心。
陸平安如個散架木偶找了個座僵僵躺下,“老頭,快來給我把把脈,我感覺天昏地暗,時日無多。”
傅司命頭都疼了,“你們這裏怪人怪病這麽多,我一個老人家看得過來嗎?”
陸平安倒一身紅衣,半點喜慶沒蹭到,臉色之苦都快趕上辦喪了,“小爺我太慘了。”
“陸将軍,你得節哀。”蒼婧安慰道。
“節什麽哀,他心大得很,過一會兒就好,”傅司命一踢陸平安的腳,“走吧,喝酒去。”
陸平安哭出了一聲,“別人都是成雙成對,享齊人之福,我卻和你個糟老頭去喝酒。”
“那你還能和誰喝酒。”傅司命一把拖走了陸平安。
這一個中秋節雖是月圓,但應了一句話,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陸将軍難全也,而追着嚴秉之出去的趙蔓芝回來後也生着悶氣。
佳節後的清晨日照當頭,花園裏只聽得嗦嗦聲。趙蔓芝蹲着身和草過不去,不知道的以為她在幫八材拔草。
平日這個時辰她可都在習武。
蒼婧走過去,她也沒注意,還在那裏拔啊拔。就盯着一處,要把那片都拔禿了。
蒼婧看了她老半會兒,趙蔓芝把一處拔得光禿禿的,就挪了另一處繼續開始拔。
“你幹什麽呢?”蒼婧實在看不懂了。
“沒什麽。”趙蔓芝繼續拔草。
“難不成是嚴秉之惹了你?”
“哼,他是真的有病,這裏有病!”趙蔓芝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趙蔓芝追出去後,嚴秉之卻對趙蔓芝說, “我每次見到你,總是沒辦法專心記筆錄。我連字也寫不好了,臉也燙了,心跳也加速了。我這種病,沒辦法治了,一定是要死了。”
一聲噗嗤而笑,蒼婧笑得不能自已,“還當是什麽心病難醫,原來是木頭開花,把自己給吓了。”
趙蔓芝又拽起了一把草,“後來他又讓我離他遠點,說他要去打棺材。”
蒼婧笑得肚子痛了,捧住了趙蔓芝氣鼓鼓的臉,“他都要去打棺材了,你怎麽還念叨他。”
“他以前和我說過,他爹娘早死,由叔嬸養大。別人都念詩文,只有他不懂詩。他遇事只會寫下來,記下來,自己鑽個透。現在他連筆錄都寫不了,我怕他把腦子鑽壞了。”
這些事蒼婧都不知。
蒼婧只知嚴秉之就是因為只論律法正義,像塊木頭一板一眼,才被蒼祝任用為吏長。那木頭能告訴趙蔓芝這麽多,也是稀罕事。
“原來是這樣他才總記筆錄。那看來腦子是已經壞了,估計過幾天要躺棺材裏了。”蒼婧故意道。她雖然不算什麽開竅之人,但覺得他們二人喜歡得太別扭了。
趙蔓芝把臉放在了蒼婧掌心,煩擾地望着蒼婧,“我真想把他的腦袋劈開來看看,裏面裝的都是什麽?這麽簡單的事,為什麽他不懂?”
趙蔓芝雙頰鼓鼓,生生添了可愛,蒼婧忍不住揉了揉趙蔓芝的臉,“他怎麽知道他犯的是相思病。嚴秉之腦子裏只有律法、筆錄、真相、正義。你要他從這些東西裏明白他喜歡你,太難了。”
“可是連他喜歡我,都要我去找他嗎?萬一他早就有了婚約呢。”趙蔓芝委着聲問道。
“蔓芝啊,他有沒有婚約,你得自己去問他。就算問到他有婚約,你們不成,那你也是沒有遺憾了。如若你要等他來,一輩子沒個結果,還得給他擡棺。”
趙蔓芝立刻丢了手中的草,沖出了府邸。
這一日,嚴吏長的家門又被趙姑娘踢開了。
嚴秉之一手握筆,一手按着自己的手腕。他正要強迫自己寫些什麽,就被破開的門吓得一呆。
那氣勢洶洶,一腳就能踢開他房門的女子,竟還顯得可愛。嚴秉之越來越覺得他病情莫測,已至膏肓。
“你……你怎麽又來了。”嚴秉之抖着聲兒道。
“把筆放下!”趙蔓芝踏入了他的屋。
嚴秉之顫了顫嘴角, “我寫遺書,你都不讓我寫。”
嚴秉之嘴上還堅持着,但看了趙蔓芝那板着的臉,手就不聽了使喚,一下把筆扔了。
那筆是随了他多年的老家夥,以山兔毛和楠木做的。自從再見趙蔓芝後,就不知摔了多少回。那毛豪因摔得多,已分叉,唯是楠木硬些,還經得起。
嚴秉之看着他的筆,就像在看自己,“多慘啊!”他只想哭,“我病得棺材都備好了,卻連遺書也寫不了。”
“你能有什麽病?”趙蔓芝哪裏顧他這唯唯諾諾的委屈樣,朝他走去。
“你別過來。” 嚴秉之奪門而出。
“你見到我跑什麽。” 趙蔓芝追在他身後。
整個嚴府就只有他們二人,他在逃,她在追。
“你別過來了,我病得這麽厲害,都是因為你。”
身後又是那女子緊追不休, “嚴秉之,你給我站住!”
趙蔓芝這一呵,嚴秉之的雙腳就跟打了結似的。上一回她追過來,他也是這樣。她讓他站住,他就真的站住了。
可這回更慘些,嚴秉之把自己絆住了,直朝地上磕了個響頭。
嚴秉之又想到了他的筆,那筆頭摔得分成兩瓣,他可不是跟他的筆一樣了嗎!
他還得逃,但已到了院子,也不知逃向哪裏。趙蔓芝就在他身後,嚴秉之只看到了一棵樹。
“趙姑娘,我都打算好了,我寫好遺書,就去拿我的棺材了。”嚴秉之爬向面前的一棵樹,躲到了樹後,抱着那棵樹一點不敢露面。
“你寫什麽遺書,拿什麽棺材!”趙蔓芝雙手互相揪着,根本不知如何上前。
“我字也寫不好,人也做不好,心跳得急,氣息也亂。仵作說人死時就是這樣,我這樣子很久了,多半是要死的!”嚴秉之怯怯躲着,又露出了半只眼睛看她。明明不敢看,又特別想見。
那明媚如山花的女子,是天地間一抹燦爛,他一看就心跳至急。
“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很正常。可是後來你對我生氣,我就不對了。”嚴秉之抓着樹,說完又躲了去。
趙蔓芝不明所以,“我什麽時候對你生氣了?”
“你在長公主府裏對我生氣。”
就是那一回她湊到他面前,她的面貌直直映在他眼裏。
可以前他只是記得她的眼睛而已。
那時趙蔓芝還是天真爛漫的樣子。
筆錄上記着:“趙煥有女,名蔓芝,為父不平,難抒其冤,何其哀哉。”
嚴秉之記着的那個姑娘即便柔弱,也堅稱父親無罪。她的眼睛含着眼淚倔強如寒鐵。
這雙眼睛比任何筆錄都生動。
他連夜追查趙煥之案,可第二日太皇太後的罪名已經立下,她父親在牢中畏罪自殺。
筆錄上記着:“趙煥其冤,谏書不入尚書臺,以此告之其女,唯吾所能及也。”
那時嚴秉之很遺憾,去見了趙蔓芝一面,告訴她尚書臺沒有她父親的奏書。這是嚴秉之一夜裏僅僅能查到的。
“趙姑娘,我一定會找出真相。你不要放棄,要好好地活着,我找到真相的那一天,你就可以回旬安了。”嚴秉之給趙蔓芝留下這句話,他仍然要去尋找真相。
可惜這個案子最後跨過了吏府,即便如此,嚴秉之也繼續追查。
但很快,聖令下,趙煥全阻流放南湖,不容探視。
一案未結,冤屈未散。嚴秉之違背聖令,前往探視,卻難尋趙蔓芝。
四年來,嚴秉之沒有放棄。他發現蒼婧也在找趙蔓芝,就偷偷把消息告訴了蒼婧。多一個人總會多一個希望。
他竭盡所能去尋找趙蔓芝,發現當時護送趙蔓芝流放的官兵被全部滅口。殺他們的人留下了痕跡,是李合的一個扳指。
後來嚴秉之查到了真相。
李合設宴假傳聖意,逼趙煥、王臧寫下奏書,暗告太皇太後。可是這個真相只留存筆錄,不可見天日,他始終沒有找到趙蔓芝,告訴她真相。
筆錄上還有着嚴秉之的心跡:“悲哉哀哉,冤案何以昭天下,明世人?”
吏府吏長查到案子的真相,卻無法告訴一人,只能記下自己的心聲。
唯一一次的結案,是嚴秉之出自內心的憐惜。是嚴秉之記憶裏最為奇怪的一回筆錄,所以他徹底記住了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現在看着已經不同,嚴秉之不敢多看,就遮住了自己的眼,“我的病是見你不好,不見你也不好。但終歸怪不得你,是怪我自己不好。趙姑娘,你力氣大,我死後,能不能幫我擡棺入土。”
“你怎麽那麽笨,這是要死嗎,你知不知什麽是要死?”趙蔓芝左右不知如何是好,拿了劍就朝嚴秉之揮去。
嚴秉之聽到腳步聲,張開手指。見劍揮來,立刻躲閃,那時心跳一瞬到了喉嚨口,渾身都緊繃了,“趙姑娘是嫌我死得不夠快,要給我個痛快嗎?”
趙蔓芝那劍正好入木,枝葉顫顫落下。嚴秉之見了劍光,冷汗不已。
“我是告訴你,這才叫死!”趙蔓芝一手拔出了劍,一手抓着嚴秉之的衣領,“我不殺你,我問你,你……”
話到嘴邊,趙蔓芝又有些猶豫,她可未有一次這樣問過。
“你放了我吧,我病得心都快跳沒了。”嚴秉之一顆七上八下的心,已不知往哪裏跳。
“我問你,你有沒有婚約在身?”
“叔嬸在岷江給我說過好幾門親,但那些姑娘一聽是我就不肯了,所以我的身後事一點也不難辦。趙姑娘你只需給我入土,再把我遺書寄給我叔嬸就是。”
“誰在和你說身後事,你既然沒有婚約,那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他領口的衣被她拽得死死,嚴秉之覺得越來越難呼吸,“什麽叫在一起?”
“你笨死了,就是日後你娶我,我嫁你。”
那姑娘直直問他,湊在他面前。她的臉上像朝霞爬上,甚是好看。嚴秉之那顆心跳的就像沒聲了,須臾後,人也沒聲了。
那個查案雷厲風行,審人能把人熬死的嚴吏長暈了過去。他通紅了臉,直直地躺在地上。
“嚴秉之,你這都是什麽毛病?”趙蔓芝給他掐了人中,又解松開了他的衣襟。
未到酷暑,那人緩了良久才把翻上的眼皮翻下,他虛弱至極地說,“我是不是死了。”
他總顧着死啊死的,趙蔓芝雙手一拍他的臉頰。他的臉滾燙,她卻覺得這樣可以拍醒他了,“你死不了。”
“真的嗎?”嚴秉之半信半疑,這是頭一個告訴他他沒病的人了。可那個人他見了,胸口一陣陣的心跳,臉上炙熱的燒灼,怎麽樣都是病症加劇。
趙蔓芝卻篤定地告訴他,“你沒病。”
“那你剛才說什麽來着?我聽了怎麽就暈過去了。”
趙蔓芝兩手撐着他的眼皮,怕他又暈過去,“我問你,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嚴秉之這會兒不暈了,眼睛瞪得跟銅鈴那般大,“趙姑娘,你是會法術嗎?怎麽讓我動彈不得了。”
“你……你是不是不願意?”
嚴秉之亂七八糟的回答,讓趙蔓芝一瞬沒了堅持。
她好像是太莽撞,太魯莽了。
她來時,覺得一定沒有問題。但看來,也不是他喜歡她,她喜歡他,就一定可以在一起吧。
趙蔓芝眼中的多有些失落,倉促地笑了笑,“我都忘了,像我這般的姑娘,你定然嫌棄我。我不像以前還有個身家。現在連家也沒了,又不溫柔,不矜持。”
嚴秉之用力地搖着頭,他也不知他頭動了沒有,“我四年前見你時,你那時除了力氣不大,功夫不好,不就是和現在一樣。”
趙蔓芝小窺了嚴秉之半刻。四年前的她和現在是一樣的嗎?嚴秉之眼裏看到的竟是這麽不同。
“那你就是嫌棄我有過婚約。”趙蔓芝低聲道。
嚴秉之突然心口一疼,他一愣按着胸口。糟糕,是新的病症。可來不及想病症如何,他急忙道, “不是……”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罷了,你不願意,我強求什麽。以後再不見,你的這些病症也會好了。”
趙蔓芝起了身,嚴秉之急忙拉住了她的衣袖。他拉着她,可憐巴巴地,又哭得厲害,“我也沒說我不願意,但我病得厲害。身體不聽使喚了,你不嫌棄我嗎?”
他哭得可憐極了,還用她的衣袖抹着眼淚。
外界傳聞嚴吏長威風淩淩,令人聞風喪膽。趙蔓芝也見過他能說會道,查案豪不手軟。可沒了筆的嚴秉之就是個蠢人,打架打不利索,還哭成了淚人。
趙蔓芝蹲下身,一捏他的下颚,那淚珠挂在他臉上,吏長的所有威嚴都沒了。
“我知道怎麽治好你。”趙蔓芝道。
嚴秉之抽泣了幾下,“我這個病可重了,老讓我惦記你,” 嚴秉之指着他那顆心說着,“就是它,它還說要一輩子,你不怕嗎?”
趙蔓芝擦了擦他的眼淚,“那我就治你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