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君臣難和,公主偏心
君臣難和,公主偏心
旬安城的城北軍營迎來了一次軍紀大改。蕭将軍立下言明軍紀:凡在城北軍營者,需一正其身。不可行作奸犯科、無令不可随意出軍營、不可嫖不可賭。
此軍紀之嚴,由蕭青親自緊盯,違者軍法處置。
此令一下,彈劾蕭青的奏書又多了很多。
蒼祝每日看着成堆的奏書,看着他們筆下的那個名字,已快認不得“蕭青”這兩個字了。
就算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蕭青的火也燒得太過。
蒼祝登位時就是因太過招搖,引來大火焚身,毀了大局。如今新政在即,他見此局勢,忐忑不安。
蒼祝思前想後,便把蕭青召來。
“你有時候是不是太過了,天天這麽攪,會遭人恨的。”蒼祝特此提醒,希望蕭青偃旗息鼓。
然那個初掌軍營的将軍眉目如劍,沒有任何一點松動,“這次去魯越集了一幫兵馬,陛下選出他們不容易。有的人被下令不許追随,随從之軍已是大平能拿得出手的人了。可是他們大部分人安逸享樂慣了,行軍途中就掀起了一場風浪。大軍若永遠散漫,我們對戰韓邪談何勝利。”
蕭青未有屈從聖令之意,蒼祝就覺他過于偏執,“旁些将軍治軍,将士都很聽話。你治軍總要起風波。你和他們不同,還非要別人和你一樣。你讓衆人随你,為何你不能随衆人?”
是讓衆人随一違逆出綱者,還是讓違逆者随衆人,蒼祝希望是後者。他希望蕭青知道圓滑世故,知道有些事就是俗事,改不了。
“陛下若想出大軍,必要嚴明之紀。不服我軍紀,便不能為我之兵。”蕭青言辭嚴正。
蒼祝再一回領教了什麽叫頑直忤逆,那帝王之威也赫然而起,非要壓蓋眼前之臣,“你執意如此,若是出亂,你自己受之。”
“那陛下且看日後。若有事,我一人承擔。”
話不投機,就此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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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欲行新政,風雨之中,軍營橫加事端。蒼祝突然覺得,是不是選錯了人。
可蒼祝又無退路,他動搖之下只能想到一個法子。
而那違逆之人出了宮廷便去往軍營的高山處,他在那裏觀察整個軍營。看着誰騎射出衆,看着誰馳馬飛速。
北地長漠,需要的是毅力頑強,勢如破竹的兵馬。要達成這一目标,蕭青就必須立軍紀,選出能随他者,願随他者。此後作戰方可一鼓作氣。
蕭青看了半日,記下了些人,就下了山。
世間在蕭青眼裏沒什麽不同,反正他眼前總是一堆滾滾而來的波浪。見了一回兩回,習慣後,再看,就如蝦兵蟹将。
蕭青只看準了這世間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事。他下了山就進了公主府。
“婧兒,吃過飯沒有。”他還沒見到人,就對着院中喊着。
一腳剛到了院中,蕭青就遇到了蒼祝。一陣狂風怒號般的目光席卷而來,短暫瞥過,就擦肩而過。
蕭青只聽到蒼祝碎碎念,“偏心。”
他們前腳剛散,後腳又遇,不約而同來此,确實有點冤家路窄。蕭青想蒼祝還在氣他,可這話裏擺明還在氣蒼婧。
蒼祝頭也不回地走了,蕭青入了院。
院中正擺了一席茶,蒼婧讓人收了去。她臉色也不是很好。
蕭青坐到蒼婧身旁,看她帶着氣,就輕輕一捧她的臉,“怎麽了?吵架了?”
“沒吵,只是話不投機,散了席。”蒼婧拽了拽她的絹帕,眼中憑添着煩悶。
“連你都和他話不投機?”蕭青一直以為,全天下只有蒼婧才能和蒼祝說上正兒八經的話。
“他覺我錯了,我覺得我沒錯,”她說着難壓心火,揪着帕子不算,又抓着蕭青的袖口猛揪,“煩死了。”
對錯是非,在蒼祝眼裏和在蒼婧眼裏,已是不同。橫生的分歧,叫蒼婧煩惱。
蕭青提着心,生生看着他可憐的袖口又被揪松了。想蒼祝與他不歡而散就來此,便猜測道,“你們不會在說我的事吧。”
她重氣一舒,蕭青就知他猜準了。
蒼婧把揪松的袖口又系了回去,“陛下跟我說,近來好些人都彈劾你。他讓我勸勸你,不要做得太過。”
蕭青想到了是為何事,這回換他煩了,“果然要當皇姐夫就是不容易,他還想拿你來治我。”
本帶氣的蒼婧突然戲笑不已,她頭一回聽皇姐夫這個稱謂。
她一笑難止,他伸手一牽,雙眼無辜,“你笑什麽?”
俊郎的面容無辜,可他的手不無辜。
蒼婧抽手一拍蕭青揉來揉去的手,“你确實要氣死陛下了。這輩分壓他,他不認的。”
握不住美人十指纖纖,蕭青就委屈,“那你如此煩心,可是煩要不要幫陛下勸我。”
蕭青自作可憐地垂了垂嘴角。
蒼婧不喜歡他這麽可憐,随即一提他的唇角,“我回絕他了。”
蕩着心口的暖一下下的。
蒼婧的指按在他嘴邊,蕭青的心跳又有些快,叫他又起了想靠近她的心思。
可萬一她又說他做怪事呢?
蕭青癡了半刻,趕緊收回了他的心思兩兩。他頗為緊張地拉下了她的手,一握又是難放,“難怪陛下又看我不順眼。”
“我與陛下說,大平好些将軍治軍散漫,他們彈劾你,是因為你礙了他們的暗事。”蒼婧知道那暗事是什麽。可這些事在其他人眼裏是小事,是軍中以前最常見的事。
蒼婧見慣朝中争鬥陰謀。自從知了春花樓的事,她甚覺那些事比朝堂事更令人憎惡。
“我不懂打仗,可我覺得你是對的。若要有一支大軍,必要軍紀嚴明。這就和陛下肅清朝堂一樣。不然大軍和朝中那群烏煙瘴氣的牆頭草有什麽區別?都是動動嘴皮子厲害,真遇上事,降得比誰都快,打得贏什麽仗。”蒼婧便是以此回絕了蒼祝,她并不認為蕭青是錯。
可蒼祝是怎麽認為的?他覺得那些事很微小,不足挂齒,很多将軍這麽多年都視而不見,就算整頓也不必耗太多的精力,擾這麽大的風聲。還覺得蒼婧不勸,是偏心蕭青。
就如章子英所言,生了二心,不知妥協,那便會起紛争。
可蒼婧不想妥協。倘若妥協,蒼祝就覺得他認為的是對的。那不是大平永遠無法改變?
在煩思中,她就見他目光柔柔呆呆,不知他在想什麽。她是真的覺得他奇怪,“你看我的樣子怎麽如此癡傻。”
“我在想婧兒精通之事,到底有多少?”
她莞爾笑過,“無多少。是我相信你不會做沒有道理的事。”
一些事,他未與她說過,她卻能明白。
蕭青便繃不住苦惱了,“這次去魯越,行軍就不順暢,可陛下覺得那是我不随衆人。”蕭青苦笑了一下,他之苦惱,與帝王言盡,可帝王與他所思不同。。
“陛下所想是在于另一件事,不在于你。新政之下,一環扣一環,一支兵馬是他立政的根本,他怕你這麽攪,會壞大局。”蒼婧解釋道。
“做不好這件事,大局也成不了。将軍領兵振士氣固然重要,兵馬自身更為重要。有的将軍對一些事無所謂,但我認為立軍根本在于軍紀。那是一塊安營的地樁,地樁穩了大軍才穩,大局才穩。”
他說着,她的目光不曾離開他。
“他們覺得此事無所謂,是覺這些暗事微小,是因這些事涉及之人為奴為娼,更為微小。可大局往往就敗在細微一處,我相信你做的事。”蒼婧望着他未有動搖。
在充滿彈劾的朝堂和默默行跡的軍營中,她的聲音成了世間唯一與他同道的。
“只有你信我。”
她依舊堅定地告訴他,“我信你,你更要相信你自己。”
蕭青的眼眸頃刻凝凍,“陛下怕我鬧出事,你不怕我鬧出事?”
“你與別的将軍截然不同,想要贏下這局,定然是有過硬的打算。”
“說實話,我沒什麽打算。我作戰時不過身先士卒,以身作則。第一個沖殺在前,最後一個渡河,最後一個飲食。只要能随我者,我皆如此相待。”
蒼婧從未聽說有将軍能做到這種程度,她望着他也顯了些癡,甚有些憐。
他剛當将軍,大平多年不曾出征,他統領一支兵馬初戰則勝。她尚不能想象那有多難,唯是歸來後的許多事露出,方窺見幾分。
她的手由他牽着,她反手便拉過了他。
一瞬靠近時,蒼婧眸中映着明媚的流光。可她不知他正心跳熱烈。
“那就去做你想做的,無論發生什麽,我都與你同在。”
蕭青那一顆心本來砰砰砰的,突然似化了一樣,裏頭所有的暖熱都流遍全身。
“我知道他們為何看我不順眼了。”蕭青更顯得呆傻了。
“為何?”
“我這是有公主慣着,為所欲為。”蕭青輕聲一笑。
她自傲不已,“放心,有我慣着,誰敢動你。”
她是他天上的日月,她的光輝照透他的心神,他心神往之。就這時,他腦袋轟轟的,不自覺靠向她。
蒼婧本想朝後一縮,可想想蕭青總是做這怪事,又說不是要咬她,那到底要做什麽?
她這回特意沒有躲開,睜大了要看他越來越近,他目光迷離恍恍,好像醉了那般。後來她看不清他了,他看得太近了,呼吸如暖風吹拂。
她微微一皺眉,果然還是一件怪事。
俶爾,蕭青聽得一清冷的聲音,穿破他轟鳴的雙耳,“蕭将軍,你又想做怪事了。”
蕭青猛然一醒,他快貼上她的唇了。
她實在忍不了這怪事,便說了。
蕭青朝後一縮,腳趾不住摳了摳地。軍紀當頭,他好像自己犯了似的,有一種身不正心不直的感覺。
“我……我餓了,要不我們吃點東西。”蕭青唯有如此搪塞。
他卻是走不了,蒼婧未放開他,“你到底想做什麽?”
他的公主有個毛病很重,對她不明白的事就是喜歡刨根問底。
蕭青很是慌亂無助,“這不好說。”
“有那麽難說?”蒼婧實在質疑此事。
“有!”
蒼婧看着又怪又憂,他直說不就好了嗎?
“可你不說,我怎麽知道你要做什麽?而且你每回都做不成。”
每回……蕭青好像被她拿着罪證甩了甩去,他微聲怯怯,“不敢。”
他這樣顯露害怕,蒼婧也低了聲,“我有那麽可怕嗎?”
“不是你可怕,是我可怕。”蕭青很是自責。
蒼婧越來越糊塗,“你有什麽可怕?”
蕭青半字說不出,扭扭捏捏。她覺得那非尋常,就一下近到他眼前。
蕭青往後一縮,她還蠻橫地把他拉過來,直叫他難走。
蒼婧不斷靠近,就像蕭青剛才那樣,只是她的雙眼瞪得大大的,似要看個明白這奇怪的事。
蕭青身上一熱,心上卻一懼,“你……幹什麽?”
“我看看你到底要幹什麽,為什麽你總是要這樣?”蒼婧只是學着蕭青,她歪着頭,湊到他唇邊,“這有什麽的?”
她看着他臉上的每一寸,看着他的唇。漸漸地,她覺了臉上滾燙,明明沒有喝酒,還有點醉意微醺,整個人,整顆心宛若失去控制。
她惶然一退,雙手捂着發燙的臉頰,震愕不已。
“我沒喝酒,怎麽醉了。”蒼婧不解地問蕭青。
蕭青臉正紅,目光悄悄躲去。
蒼婧扶着雙頰,醉意未退,心跳反烈,“你不說,我明天捉嬷嬷去問。”
蕭青立刻道,“別。”
“不問,我怎麽知道?”她對此實在驚慌,畢竟從不習慣事情失控的她,方才感覺了酒醉般的失控。可她明明沒有喝酒。
“改日我與你好好解釋。我得想想怎麽解釋,你千萬別去找嬷嬷問。話從她們口裏說出來,不知是什麽樣的。”
她帶着滾燙發紅的臉,他亦然。
他們慌慌看着太陽,冬日的太陽都變得熱了。
今年的冬季,晴日總是見得多。蒼祝見晴日,可難見大局晴朗。憂心忡忡多日,又逢李合集了另兩座将軍的兵馬,擺了一場賽馬宴。
蒼祝不情不願地去了。
李合主持此賽馬宴,只道,“聽聞蕭将軍勤練兵馬,旬安另外兩座軍營的将軍特拜老夫集此宴,意在切磋。”
說是切磋,實為示威。李合所集軍将,在賽場迂回圍堵,阻蕭青之路。此賽馬之局未想給蕭青勝機。
蒼祝觀此局,實乃硬着頭皮坐着。
李合得意不已,與蒼祝笑道,“陛下,蕭将軍到底年輕,有些事是假把式。”
就在話音落時,陡聞馬蹄響徹。
蕭青于馳馬中突然下令,手下兵馬全部散開,他們各個沖出,讓圍堵之兵措手不及。
待對方兵亂時,蕭青又集手下兵馬一起,勢如一支利箭,一鼓作氣飛馳而出。
鐵蹄之下塵煙四起,天子百官看到了一支不同以往的兵馬。他們沖出了群圍,與風快馳,身後兵馬皆望塵莫及。此作戰之風,直讓百官惶恐。
蒼祝看到了希望,那是他大局勝利的希望。
在馬場散後,李合速召集九卿于府邸。
李合一局失策,當場拍案,“他這麽搞下去,我們還吃什麽?”
九卿碎碎念念着,說的不過是兩句,嗡嗡地萦繞在李合耳邊:
“太尉啊,這小子要搶您的飯碗了。”
“陛下一旦手握精兵,還聽太尉和太後的話嗎?”
李合當然不願蒼祝不聽話,更不願手中之權被奪。他第一眼便看準了默不作聲的九卿之首:奉常朱正司。
“朱聖人,一個奴要騎在我們的頭上,你忍得了嗎?”李合抓着那掌管禮教的臣官,他們最是不容這等佞臣。
然朱正司品着茶,真像個聖人那般無怒,“李太尉,我雖然向着太後,可吾乃聖人,對事不對人。不插手朝堂的事。”
朱正司喝完茶,就走了。他走了,九卿也跟着他走了。
李合府中只剩下四個言官:楊通,蘇乘,周衛,吳文。他們圍在李合身邊,各個卑躬帶笑。
楊通對李合透露,“太尉,您要朱正司出手,他可是對事不對人,事情得穩握勝算才可以。而且他是聖人,您得上供品才請得出他。”
楊通在李合耳邊說了供品,李合鄙夷不屑,“老夫有這閑錢買女人供他,還不如花錢給你們買點官。”
四位言官皆知其意,互相看了幾眼,微微散了圈。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一局勝算變了。
“太尉,蕭青這小子不好對付。”蘇乘駭聲道。
李合不信此言,“他是神出鬼沒,還是行跡複雜?”
周衛暗笑,“那倒不是。他來來回回就那麽幾處地。”
吳文惋惜,“可是軍營我們的人進不去,路上我們的人跟不上他的馬,動不了手。”
楊通又惱道,“唯一能動手的只有他的府邸,可他不回府啊。”
他們四人一言一語,李合聽出來了,他們和那幫九卿一樣在推托,都想他自己出這一局。
但李合不想先抛頭,抓準了楊通的話就問,“他不回府他去哪兒?”
吳文随口就道,“那還不是在您外甥女那兒?他天天往那兒跑。”
其他三人皆附和,“對對對,天天在那兒,動不了手。”
李合環視他們四人,“他這小子再有本事,能一個勁天天往那兒跑?”
他們四人各個縮了身。
楊通畏怯道,“我們只是言官。連九卿都不敢對煦陽公主的人動手,我們哪敢。”
“是啊,那多危險啊。萬一失手,被她抓住了,她會讓人生不如死。”蘇乘亦露出膽怯。
四人都顯露退縮。
李合指着他們四人,“你們就是一群廢物。蒼婧那丫頭天天和他大街上游樂,也不見你們動手。”
“您外甥女敢抛頭露面往街上跑,我們可沒有這本事。”楊通低頭不再望李合。
李合氣此局勢大失所料,“縮頭烏龜,只會扒着門湊一腳。”
李合怎料,對付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将軍,竟然要他親自費心了。
然未等李合先動,蒼祝就迫不及待先行了一步。他再次定下城北軍營的改制。以蕭将軍帶兵出奇制勝為由,将旬安另兩座軍營人馬悉數充入城北軍營練之。
兵馬一入,就廢兩座軍營。
如此,旬安全部兵馬都在蕭青手下。
蕭青再挑選審度,選出精兵三萬,以三萬騎兵練之。
朝堂未等反應過來,旬安兵馬全部集結于城北軍營。
那個出了頭的蕭将軍在朝堂顯得更加不讨喜了。可是誰能動,誰敢動?煦陽公主每天張揚無比地拉着他滿城游玩,生怕別人看不到。
他們看在眼裏,看不順眼,又不敢動手。
于是,他們只能看着,然後背地裏罵着,遇到了他們又躲躲藏藏。他們生怕被抓住,那公主使上刁鑽的手段,讓他們生不如死。
蒼婧就聽着那些風聲來來去去,然後繼續和蕭青四處游樂。
她故意的,有那麽三分,是讓那些朝堂臣官敢怒不敢動。
她有意的,有那麽七分,就想和蕭青出來逛逛。因為旬安的長街上總是一派人間煙火,熱熱鬧鬧。蒼婧就喜歡那裏的熱鬧。
又是一日風和日麗,蒼婧和蕭青坐在一處小販的攤頭,兩碗熱騰騰的面條上了案。
面條別無其他,尋常百姓家的吃法罷了。一點鹽,一點豆醬,一點辣椒,蓋上豬胃脯、豬肝,佐了點青菜。
攤頭坐着不少人,人人嗦着面條飲着湯,吃得正香。這個攤頭來往過客是尋常百姓。
蒼婧飲了半勺湯,很是新奇地品了品,“這個辛辣我喜歡。”
蒼婧又飲了半勺湯,就了點豬肝。
蕭青看得有點緊張,“怎麽樣,不行別勉強。”
又有哪個王孫貴族來吃這個,尋常百姓吃不起豬肉,才吃豬內髒。蒼婧見也沒見過豬內髒之類的東西,更別提吃了。
她一點不覺什麽,“你不是說你經常吃這個,你吃得我怎麽吃不得?”
“我看你吃得勉強。”蕭青倒上一盞茶給她。
蒼婧就了口茶,稍顯得局促,不時望着蕭青,“我不是嫌棄它,也不是它不好吃。是我覺得有點膩。”
她吃了幾口,嚼得慢,未再吃豬肝。和以往參加宴席一樣,夾着幾口葷腥,吃個一兩口。
“你明明不喜歡吃葷腥,幹嘛還要陪我吃。”蕭青又給她續了一杯茶。
“我只是想嘗嘗你吃的東西,”蒼婧四處看了看,慢慢挪着身子,靠到蕭青身邊,輕輕問他,“我不喜歡葷腥裝得算好了,你怎麽知道?”
“以前每回和你出去,你總分我吃些瓜果糕點,笑得很開心。可在別人面前又不一樣,什麽都吃。”
在蕭青的記憶裏,蒼婧确實并未顯露特別偏愛什麽,什麽都吃個兩三口,葷腥也上她的飯食裏。在一些宴裏,她什麽都會吃上幾口。
但是和蕭青出去時就不一樣,她投來的都是些甜糯的糕點,新鮮的果子。
“就這麽簡單叫你發現?”蒼婧不信。
“一定是婧兒覺得好吃的東西,才會分給我,讓我和你一起笑吧。”
蒼婧未料纰漏在此,和她喜歡的人一起,吃着她喜歡吃的東西,她才會笑得那麽開心。
“我确實不愛吃葷腥。”她坦白道。
蕭青不知她這是何由,便問,“那我能知道為什麽嗎?”
蒼婧又喝了盞茶,去去嘴裏的油味,雖難以啓齒,但她也不想瞞着他,“見了人血後難吃下。平日忍着惡心吃上一兩口就罷。”蒼婧說得很輕,只說給他一人聽。
蕭青不由分說握住她微顫的手,“為什麽不情願,還要硬逼自己吃?”
“因為不想叫人知道我愛吃什麽。”
“叫人知道不好嗎?”蕭青悄悄問,略帶謹慎,怕她有難處。
“叫人知道了就是軟肋,軟肋就會被用來算計我。”蒼婧說得簡簡單單,總叫人覺得不是在說她自己。但眼中難免閃爍鈍挫的一痛。
自打殺了琴師的那一夜後,她看到這些肉就想到她手下的血,吃也吃不了。後來又因為程時的那盤杏花糕,使她知道不能暴露自己的偏好,叫人算計自己。于是又忍着惡心在人前裝得若無其事,什麽都吃。
蕭青手陡然一緊,那些過去的傷害已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成了她古怪的一部分。可是她卻讓他知道了。
“那我當日與太後争執,豈非将你的軟肋告訴了她。”蕭青緊張無比。
蒼婧淡然自若,“別人倒是得留心,若是她知道這些卻是無妨了。”
“為何?”蕭青有點不信,那太後待她最是不好。
“你說了一堆,她也不會記住一點。”
她顯得太過坦然,蕭青帶着愧色一望她,“你莫不是在寬慰我吧?我當時未有思量,只因她胡亂說你,我才駁了她。”
“我寬慰你做什麽?我不比你了解她。在太後那裏,重要的不是我喜歡什麽,而是我喜歡之物她是否可以毀掉。她總不能讓這些東西消失在世上吧,”蒼婧說完才顯擔憂,“真正麻煩的是現在。”
她的手在他掌心被握得暖暖的。
“不麻煩,有我在,我不讓人欺負你,想吃什麽愛吃什麽盡管吃。”
這是頭一回有人這麽和她說,以往的人都會和她說不要做什麽。一個公主不該這樣,不該那樣。
蕭青把她那碗豬肝面拿了過來,又去買了份清淡的給她。去了豬肝,只加青菜,她說喜歡辛辣,就加了份辣椒。
“我把這兩份吃了,你吃這份。”蕭青做着平常事,她看着覺得他又顯得呆笨了些。
他是個聰明人,可在她面前總是又怪又笨,她好生可憐他這一點。
她湊到他耳邊道,“比起那些吃食,你這個軟肋我才擔心,他們都在針對你,”這才是蒼婧最怕的事,蕭青是個活生生的人,人命實在太孱弱了,“所以我每天和你在一起,我越惹他們眼,他們就越怕你,因為他們怕我。”
她細細的聲音綿綿軟軟,從他耳中直入心坎,揪得他的心尖肉似的,“你放心,我會保護好自己。以後,你所有的軟肋都可以存在我這裏,我替你擔。”
蒼婧反被他唬住了,她臉一熱一燙,若是別人說,她不會信半分。但蕭青說,她便信。
“你這樣縱容我,可知得擔多少,我連自己是什麽樣的都不知道。”蒼婧不認為自己是個多好的人,若被縱容顯出了真實的樣子,那樣子得多可怕。僞裝久了,她都識不清原本的模樣了。
蕭青才不怕擔什麽,“我就縱容你,一個人活成原本的樣子才是開心,我要你開心。”
“你就是和別人不同,怪怪的。”
“那我就當怪人,你別嫌棄就是。”蕭青說得坦誠。
“我嫌棄的話你會怎麽樣?”她又用筷子卷起一坨面,含了半口望着蕭青。
蕭青認真想了想,“那就繼續讓你嫌棄,反正我不走。”
蒼婧被他說得心癢癢的,“你這人怪黏人的。”
蕭青朝她坐進了些,“我就喜歡黏着你,你嫌棄嗎?”
“嫌棄!”蒼婧說完,他便又靠近了些。
她不禁一笑,和他在一起幼稚的話,幼稚的事,總是沒完。
蒼婧又卷了一筷子面,這才一頓,她不知這個習慣原來還在。
蒼婧吃面其實甚少,小時候吃過一次玉姑給的壽面。蒼婧就喜歡卷着筷子吃,卷起一坨來。那時候蒼婧被李溫說不雅,吃面不像樣,不能叫她父皇看了,會惹父皇生氣。所以蒼婧沒再吃過面了。
蒼婧沒成想今日在蕭青面前又暴露了些,她本想就這樣吃了。可看着周圍人都是嗦着面條,就學着他們了。
面條正燙,辣辣的湯汁直彈了蒼婧的眼睛。她緊閉了眼,含着口面條直喊,“疼。”
這般喊罷,蒼婧覺自己更怪了,以往她是不會喊疼的,被打得再疼也不吱一聲。這會兒不過是件芝麻小的事,辣了眼睛罷了,倒很想喊一喊,讨人心疼了。
蕭青伸手擦了擦她的眼,“你也不必盡學人家。”
她睫毛抖了抖,曾幾何時,她喜歡他時不時親昵之舉,雖然怪,但很是讨喜。哪怕她想到不好的事,看着他也知道要去忘記那些過去。
“可是很有趣啊,和他們一起多熱鬧。”蒼婧眯着眼,又笑了笑。
蕭青的掌心貼上她的臉頰,“以後你不喜歡的,不必硬逼自己陪着我。”
他掌心甚暖,她歪頭一靠,“那不一樣,和你在一起是我想知道你。我願意陪着你,我想和你過尋常日子,就像尋常百姓一樣。”
蕭青揉了揉她的眼皮,才算作罷,“尋常百姓都是随興,你也随興。”
蕭青給她卷了一筷子面,喂了她一口。
蒼婧咬了好大一口,這面條的滋味都變得不同,她吃着免不了賞賞他好看的臉,“我看你越來越可人了。”
她目光一駐,攪得他臉紅,他夾着面給她,“吃完我帶你去別處玩。”
“還有什麽好玩的?”她問。
“這條長街好玩的地方可多了。”
蒼婧就喜歡随着蕭青去看看尋常人世,去吃吃尋常百姓的食物,體會尋常百姓的歡樂。
他來到她的世間,那她自然要去他的世間。
兩個本不同的人相知,就如兩種人世相撞一起。如不同的色彩相遇,觸及到彼此誕生之處,對彼此、對人世有了更為深刻的認知。漸漸地,這份相遇化出了新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