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往事皆明,踏碎枷鎖
往事皆明,踏碎枷鎖
蕭青一雙眼睛紅透如血刃,他是憤怒的,亦是哀痛的。
那一觞寒酒後,蕭青帶着滿身酒氣的蒼婧回來,酩酊大醉的她哭到累了,倒在他的懷裏。
蕭如絲連夜拉走了蕭青,給了他一個警告,不要靠陵城侯府的女主人太近,她連兒子都是被算計來的,不會再信任何人。
也就是那時,蕭青知道了一個公主的悲哀。
他不願下馬向程時行禮,說他只敬德高望重的人。而程時也那時猜到了,蕭青知道了當年他對她的摧毀。
可笑,程時就是笑蕭青可笑,一個騎奴愛上了自己的主人。可為什麽,她也愛上了那個騎奴?
程時能看到她總是望向蕭青,他們相望一眼如玄鐵相吸。她不自知,不明白,甚至不敢承認,因她不舍她身處的黑暗侵蝕他。
“她十二歲嫁給我,我從來沒見她笑過。在三公主和親的那一天,她的眼裏徹底失去了光芒。我原以為她會永遠這樣,我以為她根本不會留戀陵城的一草一木,可她每天都在養你帶給她的含笑花,她每天都去看你和她養的那匹馬。”
程時麻木地看着蕭青,他從來都是這麽看着這兩個荒唐的人。
一字一句,百蟻鑽心般噬咬着蕭青的心髒,不算疼,不算烈,卻鑽進他心底的最深處,将他擊垮,“主人她……她記挂我?”
程時還給了蕭青一拳,他輕而易舉地打倒了他,“是她愛你,你個蠢貨。”
蕭青摔在了雨裏,他躺在地上震驚得無法呼吸。
雨滴在他的眼裏,刺痛無比,他猛然一閉目,腦中皆是這些年裏她看他的每一個眼神。
她愛我?蕭青還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回憶着她,回憶讓他的心都碎了。
是那樣痛、那樣烈的心跳,撕碎着他所有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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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貪戀的都是你帶給她的美好,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掩蓋了她殘忍的面目,所以你才會認為她燦爛明媚。”程時站在雨中,望着呆滞的蕭青。
程時似在看一場笑話,但蕭青是身臨其中的人,從他肉裏一直到骨裏,每一寸都是痛,直到這一刻蕭青才明白程時當日說她根本不會笑。
蕭青無力地撐起了身,他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心力,“她為了我才笑的。”
“是啊,是啊!就是因為你的出現,她才變了副樣子。”程時在笑,也是在怒嚎,他更不知熱淚落下,又是為了什麽。
程時分不清了,他見證了他們的一切,他應該覺得屈辱,應該為此憤怒,他應該去摧毀。
可是他竟然在落淚,這才是世間最為荒唐的事。程時在為他們的愛戀無比震撼、無比悲哀。
一口氣壓在心口重至難以喘息,同在這片日月下,程時竟然會覺得他們三個都是無奈的。
他沒有辦法那麽恨蒼婧,也沒有辦法去恨蕭青,他不知誰錯了。
程時是一個親手毀掉了蒼婧的人,他并不認為他錯了。因為她是他的妻,他只是等不到一個妻子,他只是喪失了作為丈夫的尊嚴。
當時也沒有人說過他錯了,他們都說錯的是蒼婧,是她假做高傲,是她欺負一個老實人,活該如此。
程時也是這樣認為的,是她不願做他的妻子。
可是程時又很難說服自己,他是個高尚的君子。
至于蕭青,程時都不知如何去恨他,他只能恨他太過君子。
程時更恨上天讓他們相遇,他們的相遇使程時感覺到什麽叫無力回天。
蕭青和蒼婧一樣,他們都對這世間沒有半點留戀,他們在同一世間同樣痛苦,他們的相逢就注定了互相靠近。
蒼婧渾身帶着的刺,為終日苦悶的蕭青放下。她硬是塞給了他一塊棗泥糕,她說,“這是甜的,你不要再苦了,不要像我這樣。”
那是程時第一回看到她會關心人,程時覺得她可憐他,也許更是可憐自己。
但程時沒有想到,一個奴因為一塊棗泥糕變得溫暖熱烈。蕭青不懼蒼婧的冷漠,不懼她是如何無情的人。
程時曾以為,那不過一個奴在讨好主人。
程時低看這般獻殷勤的奴,他讓蕭青去懸崖摘花,就是告訴他,他是如何卑微,身為一個奴,連性命都不在自己手裏。
誰又知道,不畏生死的男奴縱身一躍,不為別的,只為她。他願意為她摘花,願她一生含笑。那時,她的心便化了吧。
程時以為世間的殘忍可以阻撓一切熱誠。
可蕭青還是朝着她奔去了。
她恐懼所有的溫柔,她害怕溫柔背後的利刃,但蕭青從來沒有退縮過,他總是在她身邊。
蕭青讓她看到了世間最燦爛的人。
一天,她眼中竟然有了光,一日她竟然學會了笑。
她的笑容一日比一日多,也變成了蕭青口中那個燦若日月的人。這樣的公主,又如何不會讓人心神往之。
一個公主和一個奴,墜在了情愛這場迷鏡裏。
只有程時是清醒的,因為程時知道,這不過是蒼婧收起了自己的殘忍,是她忘記了她是誰。
她根本不敢承認,她陷在了蕭青的眼睛裏。
她明明是個殘忍的人,是個被黑夜吞噬的人,卻為了蕭青做了一回燦爛的樣子。
她聰明一世,又是那樣的愚笨,愚笨到痛心切骨。
程時酒意正濃,身形自也不羁,“後來她聽說你有意前程,就如失去所有,她回到旬安步入皇城。她告訴所有人要做一個死士,她根本就是在告訴自己要放你走。你說她燦爛明媚,只有你眼裏的她笑過,唯獨對你。自你走後,她就再也不曾歡笑過。”
蒼婧的笑容浮現在蕭青的腦海裏,從很久以前,從他第一次靠近她,然後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她的笑容慢慢地多了,到他離開的那一天,又全部散去了。
“她要放我走,”蕭青淚流滿面,“為什麽她這麽傻。”
那一日的酒再度在蕭青眼前,她明知是什麽也要飲下。她的痛,甚如奪了蕭青的命一般。
可蕭青不知,她的痛還是因為他。
蒼婧從不願承認那一年的決絕,不僅是為了權勢,還是因為人生中短暫的溫暖稍縱即逝。
但她不願用殘忍來奪走蕭青的人生,所以選擇用殘忍将自己逼入死地。
既然擁有的都不會長久,那就入這死地,從此再也不會擁有什麽。
所以她不懂,一個即将遠去的人還說要帶她回家。
“一切都非我所願,一切都非我所屬,我沒有家。”那時她借着酒意,向蕭青肆意痛訴。
可蕭青還是說永遠會陪着她,她只當聽了一句寬慰的話。因為放蕭青離開,也是她的決絕。
所以他們多癡啊,蕭青從來不知道,他口中燦若日月,笑顏如花的女子,只因他存在過。
自他走後,他就帶走了她所有的歡笑。
蕭青不知,那夜高月夜深,他三度回首,她便在府門後丢了魂般的站着,卻不自知為何,只道一句永別也好。
永別也好,失去也非無常,只是她也失去了笑容。
蕭青身懸在大雨之中,雷鳴也罷,雨聲也好,他都聽不到了。
熱淚湧出,痛烈至極,他也看到了滿地的血,看到她在黑暗中墜下,而他卻還任她而去。
“不該是這樣的!”大雨磅沱中,世間最燦爛的人終為情而潰,他狂奔而去,去往她身處的那片深淵。
蕭青在狂奔中,淚與雨水化在一起,打濕他的眼,再難有淚盡時。
不該是這樣的!為什麽會是這樣?是他覺自己不夠好,還沒有資格與他的主人并肩而行。是他苦于自己卑微的地位,無法護她一生。
卻因為離去,而使她再次失去了燦爛明媚。
蕭青遲遲沒有對蒼婧說過,他心中所願從不是前程似錦,而是有朝一日,能與蒼婧攜手并肩。
他是因為喜歡她,才想要成為一個配得上她的人。他羨慕那些大将軍,是因為他們可以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因一人愛及萬人,因萬人愛及山河,他的心本就是因為她才暖烈。
他沒有說出口,所以她以為他要走,以為他要永遠離開。
蕭青從來沒有發現,他的離去,是世間對她的又一回殘忍。
明明蕭青想要讓蒼婧相信,這世間還有溫暖。明明他花了很久很久才讓她笑。
到頭來,他還說她變了。
她的笑容成為死灰,蕭青以為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原來竟是因為他的離開。
是因為她身邊沒有了他,她就再也不知道如何歡笑了。不是她變了,是他不在了。
急促的腳步聲回蕩在宮巷裏,程時再也難見蕭青的身影。那個騎奴去找她了,而程時竟然根本不想阻止。
在這場姻緣裏,他累了,在她的痛苦裏,他放手了。
歲月可變人心,宮闕可滅人性,短短三年,程時見過忠肝赤膽成蛇蠍心腸,也見過一世良人成一生敵人。可來去多載,蕭青對她從來沒有變過。這一點程時認為自己比不上。
癡心這種事太難比了,而更可怕的是程時忽然醒悟,蕭青當初為何要離開。
他是為了和她在一起。
以大平律法,奴娶主,罪及棄市,當為死罪,而耐其女子為隸妾。(此律法為漢代之律,參考自: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
所以蕭青不能為奴,他要走,他已經拿定了心思,他這輩子的妻是她。
所以即便不知結果如何,即便她是大平遙不可及的公主,他都必須擺脫他自己的身份。
他從來都在向她走進,從目不識丁,到飽覽群書,學武騎射,他在擺脫一個奴的命運,向着她并肩前行。
程時心骨震透,他眼中卑微的騎奴,竟有這份世人都不敢有的心意。
蕭青他根本不是和蒼婧一樣的人,蒼婧終生鎖在籠裏,永遠都踏不出皇城的枷鎖。
一個明明可無拘無束,自由于天地的人,可以走得更遠,他卻非要為了她沖入這個牢籠,不惜一生囚于籠中,就因為她就在籠中。
自認通透風花雪月的程時,才覺得自己是最糊塗的那一個。他從來只知敗給了大平的公主,卻不知也敗給了一個奴。
可踏遍千裏的駿馬,釘上入骨的鐵蹄,伏于權勢陰暗之下,放棄了随風奔馳,只願陪着她步履蹒跚。
程時無力跪倒在地,大雨入酒,宮巷之中只有他一個暗影。他凝凍着雙目。
來此之前,程時便見蒼婧渾噩,茫茫大雨下,她衣衫漸濕。
程時飲酒肆意,“宮中念雙來報,要你去看看贈與孟姑娘的禮是否得當,”程時神智還算清醒,望此枯槁人,尤生傷情,“這回你依然輸得徹底。”
“本宮是輸了。”蒼婧殷紅的裙耀眼非常,她再無倔強,抖着悲哀。
她的認輸,程時都不曾動容。他反是淡然道,“我的愛歡樂無憂,因我可以盡情去愛我想愛的人,你的愛痛心切骨,是因為你愛錯了人。你注定不能和蕭青在一起,大平的煦陽公主,天之驕女,竟然愛上一個奴,奴是何等低賤!”
“你不許說他低賤!你們想誰低賤,誰就低賤,在你們眼裏除了和你們一樣的人是人,其他人根本不是人。”蒼婧朝程時怒吼着,為着她愛的那個人,不顧她身為公主的尊嚴。
“你看看你的樣子,你是公主,卻已經沒有高貴可言。”程時越來越不認得她,她不僅可怕,還不堪入目。
她落出一道狠淚,“是你讓我知道高低貴賤是世上最大的謊言。你撕爛了我的高貴,把我踐踏在腳底,讓我失去所有尊嚴。你視他低賤,可在我眼裏你最低賤。”
她把他看得不如一個奴,程時當然氣憤不已,“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敢和他在一起?是你想和他光明正大做夫妻。因為你這麽想,所以你不敢。你看他不低賤,可別人看他低賤,你是公主,你丢不起這個臉,做不了和他一樣低賤的人。你知道那樣你将受世人恥罵,将為他付出性命。”
程時依然諷笑着她的荒唐。大平的煦陽公主,她花了多少心機手段到了今日,只要是她想要的,從來不會失手。
這樣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公主,已經得到了權利,地位,財富,為什麽對一個奴,卻什麽都不敢做。還不是她想要的更多,她想要的将葬送她的高貴。
“不是,不是!”背部的傷疤又在隐隐作痛,蒼婧不住蜷了身,她像個敗者,伏入心間的陰暗,舔舐着歲月裏累累的傷口,“因為那個想愛的人是我,不是他。因為那是我。”
她垂落着頭,像個落敗的将士,程時似看到了最觸目驚心的一幕,“你在說什麽?”
“你們不懂,你們永遠不懂。他是最好的人,可我呢,我又怎配得到這樣的愛,我除了害人還能做什麽?”
論之到底,竟是她覺不配擁有一個奴的愛。
一個主,一個奴都是癡人。
一個怕害了他,一個又怕及不上她。
在夜深人靜時,窺着自己的鐘情。晨時,所有的夢都随着太陽的升起而清醒。
“一個奴,你卻說他是最好的人。他好什麽?他連怎麽做個奴都不會,他不聽話又僭越,一副臭脾氣誰看誰讨厭。只有你看他最好,” 程時對她無奈一笑,漫雨之中她多有憔悴弱不可及。
程時從未見蒼婧如此挫敗,她厭恨自己,就如他們厭恨她,程時不免嗤笑道,“你總是妄圖主宰自己的命運,你為什麽要去主宰?從你想要主宰的那一天起,你就輸得徹底。”
枝葉沙沙,黃莺高歌鳴啼,從樹上沖入雨中展翅高飛,頭一回,黃莺的啼聲遠甚鷹隼驚駭。
蒼婧眼前閃過血流成河的小巷,血,遍地的血,手中的血。耳旁依舊回蕩着一個冰冷的聲音,壓迫她渾身的血脈:你是大平的公主,愛,你不配有,自由,你沒有資格。
可是,她從來都是想要的。
雨漸大,擊在了她的眉心,她懷着熊熊怒火,為自己哀鳴,“為什麽你們總是要傷害我!”
“是你自讨苦吃,你身為公主還自大妄為。你以為你可以高飛自在,可你本就是關在牢籠裏的燕雀,你不應該想飛出去。”程時道出了這赤裸裸的現實,這就是真相,這就是他皇族公主的命。
“你說我是燕雀,何曾知道燕雀生來就是會飛。是它被關在牢籠裏,是你們在砍掉它的雙翼,剜去它的雙目,讓它不知飛,不知哭!”
程時有一時的駭目,她所想要的他萬分不解,“身在王侯家,你要什麽自在?一切都是定好的,你要的不配有,不能有。你非要當這異類,就是人人得而誅之。”
她笑了,再一次為這份悲哀而痛笑,所有的血淚萦繞在眼,過往的傷痛彌漫全身。
她沒有倒下,反像是從鐵血裏沖出的将士, “那本宮就做這異類,只要是本宮想要的,什麽破規矩都阻止不了本宮。本宮依然可以光明正大。”
她仿佛提着一把劍刺穿了程時的胸膛,眼裏燃着一報血恨的火焰,程時在那一刻無比怕她,“你要幹什麽。”
“世間道我不配,我就逆世而行。本宮要天地看看,從來不是本宮不配,是你們不配!”
二十二歲的年華,蒼婧總是眉宇陰沉,以最最濃的胭脂畫着她的傷愁。
就在那一刻,她像是瘋狂的妖魔,扯斷了人世封困她的枷鎖,她的傷愁被她嚼碎,她遠奔而去,像是執意在人世中行那異道,那時程時還不知她要去哪裏。
而現在程時知道了,大平的煦陽公主一定在朝着這裏而來。朝着她夢寐以求,朝朝暮暮的愛人而去。
荒唐啊,這世間的一切都是這樣荒唐。一個騎奴,一個公主,竟早已雙雙奔赴。
“願從此世間,唯我獨醉。”程時好似大醒,又好似大醉,吃了一顆藥。
從現在開始,無論程時生老病死,他的生命中都不再有哭泣的宮燕了,也沒有會刺傷他的利刃了。
天灰蒙蒙地就像黑夜一般,皇城裏的人向着心中的日月奔去,殊不知皇城外的她亦朝他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