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心有所愛,情系已久
心有所愛,情系已久
旬安城總會有絢爛的煙火再度盛開,無論是在宮廷,還是在宮外。
昙花一現的華舞也注定落下終章。
當新的一日,陽光升起的時候,蕭如絲充滿了希望,可蒼婧在陽光中難見鮮活。
日日複罷,府內哭喪難止。
程時在大堂裏擺了周蘭的棺木,他真是癡情人,為她哭喪。
陵城侯痛哭愛妾,引了些風聲。
王全暗入公主府,呈上蒼祝之賜,“公子服藥已痊愈。陛下送公主古參一對,以慰府內之驚。”
送禮行賞都是常事,可今日不太尋常。
王全是在馬廄宣了旨意。到府時說要見公主,官家就帶他到了這裏。
“公主?”王全手持恩典,可蒼婧就在馬廄裏梳着一匹黑馬的毛發,遲遲未接恩賞。
“你替我多謝陛下好意。然本宮身子虛乏,用不到這名貴藥材,難勝皇恩浩蕩,還請掌事官送回恩典。”蒼婧淡淡說着,流光埋上她眼中的深痕。
王全一時難堪,然伴君多載,王全自然會審時度勢,不免走上前問蒼婧,“公主,你退回此物,陛下心裏恐怕……”
那匹黑馬擡頭一沖,對王全很是兇,王全吓退了一步。
蒼婧拉着它的缰繩,直喚,“九逸,不許沖撞。”
“烈馬護主,是老奴沖撞。”王全退出了馬廄,這匹名叫九逸的黑馬才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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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婧将它的毛梳得黑亮,不理恩賞,不理府中之事。
可王全實在難走,“傳聞文居帝有良馬九匹,名曰浮雲、赤電、絕群、逸群、紫燕骝、祿螭骢、龍子、嶙駒、絕塵,九馬就號九逸。公主一馬名九逸,自是集衆多期待于一身。可性子若是太烈,會害了自己。不是人人都像公主這樣好烈馬,公主還是服個軟吧。”(注:良馬九匹的名字出自《西京雜記》對漢文帝良馬的描述)
王全愈是說着,九逸就越是叫喚。
蒼婧卻還道, “九逸不是烈馬,它是不喜歡參的味道。”蒼婧安撫着九逸,嘆了一聲,沒有多少氣力。古參暖身,難暖人心。
蒼婧深知蒼祝送來參,也不是當真來寬解的,就是給她一點兒甜頭。他視她如棋子,僅此而已。
王全也不好再多說什麽,感慨萬千但化無聲,須臾,便道,“老奴此次前來,還為一事,君侯這幾日實在有失顏面,陛下要老奴給君侯帶一句話。”
蒼婧收起了梳子,“也罷,本宮也想着如何去寬慰君侯,既然你為此而來,不如一同去看看他吧。”
自周蘭死後,程時便将這個沒有身份的歌姬安于棺木中,置于正殿為她守夜,猶如悼念亡妻。
程時明面上的妻是大平的公主,國主的長姐,如此當然是輕視皇族,有辱公主尊嚴。
連蒼婧也沒有想到,縱情聲色的程時會為了周蘭癫狂,會為了她萎靡不振。
程時在周蘭屍首前痛哭流涕,幾近肝腸寸斷。即便蒼婧與王全來了,他也毫不知收斂,哭聲震耳欲聾,連王全也直搖頭。
為了周蘭,他已無所忌憚,甚至不知了底線。
“君侯,陛下托老奴給君侯帶句話:旬安非陵城,安分守己才是。”
程時哭聲方弱,以袖擦了擦眼淚,回道,“微臣傷心,情難所已。”
“掌事官,這不入你的眼,本宮會叫君侯好生節哀。”蒼婧道。
程時見她衣袂新豔,突增怒色,“毒婦來此作甚!”程時指罵已是無所顧忌,平生的面目可憎之狀怕皆在此刻露出,“你殺我愛妾,我此生不想再與你相見。”
蒼婧便揚威道,“本宮念君侯哀傷,恐傷及身,特來問候。如此,你方有眼淚再哭上幾日。”
程時晃得一怔,瞬時氣焰全無。
或許他是感念她此刻的關懷,才有所收斂,“你心狠,我又難得遇一人,如今兩相錯,就抵了吧。”
“哪裏,論心狠,你我不過一般人。”她仍作強勢。
程時卻仰天一呼,如釋重負般地,“公主此刻一定在笑我,但我也笑公主輸得徹底。”
輸?蒼婧不置可否,轉身而去,“本宮沒有輸。”
他推開了棺木,俯身極盡溫柔地抱起周蘭的屍首,緩緩道,“你不過是個連愛都得不到的人。”
愛這一字在皇家是不曾有的,也不曾信的,可蒼婧步伐一駐,孤落得可怕。
程時就如看到世間最大的笑話,“你曾問我,為何看到一個人,心就會暖。我告訴過你,那是愛。”
蒼婧不以為然,“我沒有愛。”
“那敢問公主,此時想到的是誰。你想到了誰,愛的便是誰。”
她驀然驚滞,王全也詫異她這樣的反應。
王全不知她想到了誰,是在她眉心點上朱砂的父皇?是待她極好的姨母?是那個在太後面前拿劍相護的弟弟?還是牙牙學語叫她母親的兒子?
那些曾經對她好過的人,王全知道蒼婧都記在心裏,可那恐怕并不足以叫她如此恐懼。
程時好像知道蒼婧想到的是誰,程時看到心如蛇蠍的女子眼中徐徐生出暖色。一聲譏笑,她不禁顫抖。
愛,什麽是愛?
頭一回,蒼婧無法克制地想到了蕭青。
那個曾說着被世間遺棄的人,分明是與她一樣痛苦,卻還要義無反顧地來到她的身邊。
他總要用最燦爛的樣子,伴在她左右,等待着她的一抹淡笑。他的靠近總是炙熱,卻從無所求。
朝朝暮暮間,是他快馬揚鞭與她同游山河。
是他植下含笑,願她一生含笑。只是那第一朵含笑花來得壯烈,是他縱身躍下懸崖所摘。
是他在她最不安的時候告訴她,還有他在……他的身影千千萬萬,越來越清晰。
不,不是這樣的!蒼婧認定一定是程時在騙她,他知道她不懂這種愛,所以他騙她。
何況她惦念蕭青,不過是因這世上,從未有人像蕭青那樣待她好。
蒼婧以為自己找好了理由推翻程時的妄語,然她忽然意識到,既然是妄語,為什麽心底就找不到一個忘記蕭青的理由。
她忘不了他的身影,忘不掉他說過的話。
他說,“無論主人要去哪裏,我都會陪着你。”
一觞寒酒下肚,冷透了身骨,在權勢的無邊煉獄裏,睜開眼卻是他的淚。
這一句相伴在心頭久久難忘,即便他不在身邊。
蒼婧越想着蕭青,就越是害怕。
無論蒼祝和蕭如絲如何說,她都沒有怕過,獨是程時的一言嘲弄,讓她徹底亂了心。
程時仿佛勝利了一般,帶着他死去的女人離去,一身長袍從此又是孑然。
風聲瑟瑟,踏着一縷悠思埋葬死亡,程時此刻無比平靜。
他的妻子是大平最為尊貴的公主,也是世人口中最為可怕的女人,蛇蠍心腸,沒有情沒有愛。
可當真如此嗎?愛,也是生在她骨血裏的。
那日的宴席,她看那個奴的眼神瞞騙不了誰,她縱是膽戰心驚,也難以抗拒,致命的情愫恰如飛蛾見了焰火。
程時從未細看過蒼婧美麗的容顏,蒼婧也從未應許。
自她嫁他的那一刻,就是如此。她身披紅妝,滿眼憎恨,她說他們之間無關風月,唯有生死。
可程時就是一個只談風月的人,所以他看到了她的愛,镌刻在歲月裏的相思,早已深入骨髓。蒼婧還不自知。
真是可憐吶。她不承認,程時就偏要她知道,她與他沒有什麽兩樣。
這場姻緣對程時而言,一步錯,步步錯,時至今日,滿盤皆輸。
“一切都結束了 。”程時松手扔下周蘭的屍體,起了一把火,将一切焚得幹淨。從此,沒有周蘭,只有她留下的毒。
“這麽急着燒了,是不是這具屍體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少年迎着烈陽而至,黑衣素簡,玉冠如墨,衣角繡着祥雲,腰間配翡翠環,風姿隽爽。
年輕之貌本該神采飛揚,然他面目陰沉,以一雙威懾的眼睛望着程時。
程時俯首跪拜極盡恭敬,“微臣愚鈍,不知陛下是何意?”
“向來以為陵城侯是個懦弱無能之輩,有負程家将領之德。現下看來,是低估了你,”蒼祝俯身替他理了理衣襟,若無其事地道,“你是怕朕将手中之棋舍去大半,也就是朕的皇姐将成為一顆棄子。”
程時紅着眼搖頭不解,又聲淚俱下,“微臣什麽都沒做,微臣向來忠于陛下,這次微臣只是為了護住心愛之人,未料也叫她送了性命。”
蒼祝拽緊了他的衣,将他拎起,“什麽都沒做?朕看你什麽都敢做。你是不是早就發現周蘭是朕安插進來的,如果不是你把周蘭捅出來,這一切本不會這樣。你把皇姐推向刺客,蕭青就過去殺了那刺客,你是怕他們殺了皇姐吧。可朕想不通,你是什麽時候發現周蘭是朕的人,你是怎麽知道的?”
程時慘白了臉,雙腿哆嗦,“陛下在說什麽?周蘭是陛下安排的。那微臣立刻給她個名分,她肚子裏的孩子還沒取名呢,微臣也給他立塊碑。”
“你燒了她,她有沒有孩子也沒有人知道了。”蒼祝一眼低垂。
程時怔怔然,“是周蘭告訴我她有了身孕,難道有假?”
程時恐懼異常,蒼祝也當真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怕。
蒼祝直以天威冷觀程時,“難道不是你買通了大夫騙她,給她下了幾味藥使她腹脹惡心?你給了她取代皇姐的希望,她悻悻然去毒害皇姐。她在皇姐最讨厭的羚肉上下毒,是你騙她這麽做的。宴會之時,你更故意沾上了安胎藥的味道。你一步步将周蘭推入了死局,就是在挖出朕安插在皇姐身邊的眼睛。”
烈火枯盡,萬物無痕,蒼祝的揣測徒增了憂煩。程時就是茫然不知所以,“若如陛下所言,那也是她買通了大夫騙微臣,” 程時瞬而驚恐萬狀, “陛下,是她騙我,她竟有這樣重的心機,微臣被她蠱惑不知所然啊!她……她定然是對陛下有二心。若陛下還是生微臣的氣,那就請陛下降罪。”
程時膽寒無比,正如他在世人眼中那般無能,可蒼祝一點也不信。
“好一個陵城侯,當初你說效忠于朕,以求周全,朕還真的信了你。沒想到能說會道,黑白颠倒,對皇姐如此有心。”
不知這一言是否觸怒程時,他的目光躲閃而過,“世間女子千萬,微臣只對公主無心。天寬地廣,縱情聲色,與世無争,何其所樂也。”
程時向來就活得是個纨绔子弟,蒼祝疑心但又委實沒有他的破綻。
烈火焚盡屍骨,徒留一枚要了周蘭性命的兇器,一枚被燒紅的微小飛刀。
之後,旬安城的酒肆裏又多了陵城侯的聲影,他懷抱姬妾,歡聲笑語。
他還向宮中侍醫尋藥,直言體虛乏力,力不從心。
侍醫将此報于蒼祝,蒼祝不過輕蔑,“他要你就給吧,自己要往死裏作。”
侍醫方贈藥,叮囑程時每次三顆,莫過量。
聞說程時得藥,欣喜若狂,從此又是旬安城裏的纨绔子弟。
蒼祝倒也糊塗了,程時此人,當真難成大事,莫不是自己當真疑慮過甚。想程時一時亂語,也無礙大局。
只是蒼婧和蕭青二人,蒼祝真的沒有半點信心。
蒼婧可以證明刺客并非她安排,蒼祝也未有意料之內的安心。他的皇姐或許還未清楚自己的心,但蕭青那人,已經把心掏出來讓人看了。
蒼祝曾收到李合上書。上書曰:
煦陽公主蒼婧,家奴蕭青,越矩私授,和情已久。聯舉蕭美人,奉私心教化,其議朝政在前,亂宮闱于後,臣憂陛下受其蒙騙,願意為陛下解憂。
宮中本有流言,蕭青因得蒼婧之意而薦于國主,蒼祝只當宮人不知所謂,且流言已止,蒼祝未當回事。
見此上書,蒼祝不免想到先日蕭青不顧臣禮,與李溫論及蒼婧喜愛之食。說她愛吃甜糯的糕點,清淡的粥羹,以及鮮果時蔬。
蒼婧愛吃什麽,蒼祝只記得兒時一些糕點和水果。蕭青所言,是與蒼婧兒時有些雷同,又有些大相徑庭。
譬若說她食之清淡,蒼祝不曾有此印象。蕭青言之何由,恐是日日侍在身側看來的吧。
且再細想,蒼祝曾于陵城與蒼婧,程時一同游山,那時蒼婧的身邊就多了蕭青這麽一個騎奴。
一路之上,一個奴事事顧念,照顧主人。蒼祝那時與蒼婧誇道,“此奴甚好,忠心。”
後來他們行到山崖處,間有一株異花開在崖間,花蕊金黃,從花瓣的根本到末端呈粉白漸變,光輝灑在花間,花瓣看起來薄如蟬翼,但它迎風而開,花瓣于風中傲立。
程時欲摘此山崖之花獻于蒼婧,垂首一望,山崖兇險,程時就差遣蕭青前去。
蒼婧當場阻之,“花開山崖,就讓它長在那兒吧,何必非要斷它生路。”
蒼祝卻是勸道,“君侯心意,皇姐何必推辭?”
蕭青見花一笑,對蒼婧道,“我甘願為主人摘得此花。”
為了一株崖間花,蕭青縱身一躍,蒼婧下了馬急迫随之。
她喊出了那騎奴之名,她喚他蕭青。
蕭青就如乘風而起,從懸崖之下來到她的身邊,他與天光同在,手持鮮花予以蒼婧,“此花名含笑,我刨根而起,花未死。可植入府內,願主人一生含笑。”
日落于山,霞光遍地,山頭只那二人觀着這朵含笑花。
那時蒼祝拍手叫絕,與程時取笑道,“陵城侯心意頗妙,朕從未見皇姐有過這般動容。”
那時的蒼祝,還只當蕭青是奉着主人之命。
又想登位元年,蒼祝大婚之日,蒼婧飲下那狠毒的酒。
人人都只顧皇後抱恙,人亂之時,蒼祝轉身之刻,看到的正是蕭青抱着蒼婧離去。
如今想來,前塵皆有跡可循,故蒼祝才憂心忡忡。李合願獻一計,解其憂,就是以刺客行事,看看這煦陽公主能否證明自己的忠誠。
與狼子野心之人同行,自也危險重重。
一行刺客,有人要殺她,有人也要殺他。蒼祝等來了她忠心的證明,也等來了她的猜忌。
若是人心皆是薄弱,不禁驗證,倒也罷。可是蕭青與她,在生死攸關之際,證明的只是情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