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嘉月剛從折子堆裏擡起頭來, 眼看着魏邵已走到了跟前,許久不見,他好似瘦了些, 那張刀刻斧鑿似的臉, 顯得愈發清冽了,只是臉上緊繃着, 仿佛誰欠了他銀兩。
嘉月眨了眨眼,莫非事情辦砸了?
魏邵見她滿臉無辜的樣子, 眉心這才舒展了些, 拱手向她請安道, “娘娘萬福金安, 幾月不見, 請問鳳體安和否?”
嘉月嘴角微揚道, “承蒙攝政王挂念, 本宮康健得很。”
按慣例, 嘉月議政的時候, 旁邊是沒有人侍立的,因而他又壓低了聲線, 溫吞地加了一句:“每月還痛嗎?”
雖然他沒明說是什麽,可嘉月還是不由得刷紅了臉,支吾着別開了視線,嘴裏嘟囔,“也不是什麽大問題……”
“藥都有按時吃了嗎?”
說到這個, 嘉月心口不免一股濁氣升了上來, 就在他離京後, 李院正天天上順寧宮來把脈,若是像尋常那般, 請個平安脈,倒也無妨,然而李院正卻聲稱她陽熱不足,凝滞不暢,需得吃藥調理。
于是一碗碗苦得令人作嘔的藥端了過來,她只能捏緊了鼻子,囫囵吞棗地灌了下去,再撚起一顆雕花蜜餞含在嘴裏,半晌才壓住那一陣陣返上來的苦味。
她這才反應過來,這個李院正,原來是他的人。
嘉月擰起眉心道,“吃不吃……與你有何關系。”
“也無妨,待會臣自回去太醫院調取醫案,看娘娘的病症如何了,需不需要加劑量……”
她拍着桌案站起來,繞過書桌走到他身前,雖然個子堪堪到他的肩膀,卻昂着頭,怒目圓睜地瞪着他,“本宮吩咐你的事情,你辦糊了?怎麽幾日不見,脾氣跟吃了槍藥一般。”
他看着她氣鼓鼓的模樣,眼底到底是軟了下來,唇角一彎,笑容如陽春三月,“臣也是為了娘娘着想,臣就這麽不值得娘娘信任嗎?”
嘉月慢慢踱開了,“倒也不是,本宮若信不過你,就不會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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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如此信得過臣,臣真是不甚惶恐,”魏邵幽幽嘆了口氣,負着手,亦步亦趨地跟在嘉月身後,“放心吧,您交代的事情,臣都辦妥了,這些中官打的皇上的旗號強取豪奪,地方的官員都不敢得罪,只好高高供着,不僅古玩珍寶,還有如花美眷,紛紛争相贈送,以此來賣人情。”
嘉月嘴角輕微一捺道,“都是官,場浸,淫久了的老積年,免不得染了一身歪風邪氣。”
如何整頓這股歪風,這就是她下一步的計劃了,不過現在還不急,總得徐徐圖之。
說着她已到了南炕邊上,提起裙裾坐了下來,魏邵也就跟着坐到了對面的位子上,這才從袖籠裏抽出了一本冊子遞了過來。
嘉月接過一看,上面赫然是這些流水進賬,金額之大,令人止不住咬緊了後槽牙。
她翻動着冊子時,他的目光掃了過去,不經意的,從那張無暇的臉上,發現了一點淡淡的倦容,淺淺的兩片青影在眼底沉浮着,凝了須臾,那抹青色在他眼裏逐漸地蔓延了開來。
攏在袖子底下的手不自覺攢緊了些,俄而嘴角又浮起一點無奈的笑意來。
嘉月看完了冊子,問題便抛了過來,他收起那點不切實際的猜想,肅正了臉色,事無巨細地從頭道來。
複完命,烏金終于破開雲層,鑽出了一絲萎靡的光來。魏邵瞥見廊庑底下提着食盒走動的宮女,估摸着已快到晌午了,便不再多留,又說了兩句便辭了出來。
他走後,又沙沙落起了雨,嘉月用過午膳,和着雨聲,便沉沉地睡了一覺。
入了夜,卻是神清氣爽,批起折子來更是有如神助,不過須臾,就看完了厚厚的一沓。
窗外的雨一直沒有間斷過,沙沙的擊打在樹上,像夜裏的海浪,一波一波地翻湧着。
門外隐隐有談話的聲音傳來,少頃,忍冬打了門簾進來報:“娘娘,攝政王來了。”
嘉月手中的朱筆一頓。
白天的政事早已談完,他這會兒冒雨不請自來,為的當然不可能是政事。不過,她剛好有話問他,白天不方便說出口的話,還是夜裏方便。
“宣。”
忍冬折了回去,引魏邵入內。
嘉月頭也不擡,只垂頭在折子上圈了一道朱圈道,“給攝政王上茶來。”
魏邵給她請了安,忍冬則奉上了一盞熱茶來,接着替他們阖上了門扉。
魏邵拿起茗碗,撇了撇浮沫,輕呷了一口,擱下茗碗,這才引入了正題:“臣雖得娘娘重用,畢竟沒有三頭六臂,若下次又需要離京數月,豈不又讓娘娘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因而臣想替娘娘引薦一人,他或許能助益您良多。”
想來她這陣子受到世家排擠刁難之事,他已經知道了,不過她倒也不意外。堂堂的攝政王,底下的勢力亦是不能小觑,不用他開口,自然有人上趕着做他的眼,做他的耳。
“誰?”
他眸色黯了黯,緩緩地吐出了三個字,“顧銮儀。”
嘉月心頭卻浮起一絲疑慮,據她所知,他之前掌管九門,和顧星河打過不少交道,那也僅限于公事而已,她派人留意過,這兩人私交甚淺,只能算是個同僚。
見她眉心微蹙,凝神思考着,他不禁笑了起來,“娘娘覺得此人如何?”
嘉月一臉贊賞,嘴角含了一抹淺笑道:“權通達變,穩重老成,是個難得的将才。”
那笑容落入他眼裏,像是一滴濃墨墜入了心湖,墨色一點點擴散出來,到最後整個胸腔都被填滿。
想起他安插在順寧宮的眼線來報,說太後近來時常召見顧銮儀,有時候宮門下鑰還召見入宮議事。
他不由得想,她是不是把顧星河變成了第二個他?
他五指緩緩收攏成一個拳,胳膊支在炕桌上,寬大的身子驟然欺近了過來,慵懶又帶着幾分磁性的聲調像是會蠱惑人心,那深邃的眸子也恍如淵谷,“那麽臣與之相比,又如何?”
“你……”她驀然咽了咽口水,脖子也止不住朝後仰了幾分,舌頭打結道,“你為何要和他相比較啊?”
他見她遲疑,這才拉開了距離,眉骨微動,語氣卻冷了幾分,“他也做了娘娘的裙下之臣?”
嘉月臉上的最後一絲笑容也斂去。
“娘娘這回又仰慕誰的英姿?”
她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臉仿佛凝着一層寒霜,嘴角卻譏诮地笑着。
她心口的血一下子沸騰起來,伸手指着他,指尖卻在哆嗦,“放肆!放肆!”
紅馥馥的唇氣得微顫,像是一朵任人采撷的花。
他一下子會悟過來,原來他是誤會她了。
“娘娘息怒,是臣心胸狹隘,妄自揣測,”他屈膝跪伏在她腳邊,仰起頭看着她,“娘娘有心火,要打要罵都是該的,臣甘願受罰。”
她眉間打結,眸子裏像淬了毒,“你監視本宮?”
他掩下長睫,聲音像平靜的湖水,“臣怕娘娘應付不來,便差人留心順寧宮的動靜,臣一回京,那些人便都叫撤了。”
嘉月哼了一聲,“既然你對本宮的動态了若指掌,難道你就不知本宮處心積慮給顧銮儀和樂融縣主牽橋搭線?你的屬下都是廢物?”
他烏眸裏閃過一絲訝異,很快收斂在黑沉沉的夜色裏。
“娘娘說得沒錯,都是臣的不是。”
嘉月見他認錯倒還誠懇,心頭那股盛氣這才抑平了些,卻仍有一點微愠的火舌煨着她胸腔,于是順勢而道,“別急,本宮也有話要問你呢。”
他筆挺地跪着,紋風不動,“娘娘請說。”
她凝住他,徐徐道來,“去年臘月初三夜,到永熹宮來,不是你的目的,而是你的借口吧。”
他默了片刻,沒有隐瞞道了一聲是。
“那夜裏,燕無畏召你入宮,屏退衆人,你們到底說了什麽?”
他嘴角忍不住抿成一道直線,狹長的深眸裏似有驚濤駭浪一閃而過,很快便化成一汪平靜的湖,“恕臣無法坦言相告。”
“好,那本宮不逼你,只再問你一句,你接近燕無畏,真正目的為何?”
他雙拳握緊又松開,半晌才開了口,“娘娘還是打吧。”
雖然什麽都問不出來,倒也在她的意料之中,不過,不要緊,她總有辦法查出來。
于是他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如君所願,那你把袍子解了,只要你挨了本宮三杖,這事就算揭過。”
他倒是松懈了下來,只幽幽道,“只要娘娘能消氣,臣無有不從。”
嘉月的氣雖消了,可打還是要打的,不打不長記性嘛,于是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目光四處巡睃着,忽見髹漆的月牙案上擱着一把紫檀柄的镂雕蘆雁三鑲如意。
于是走過去拿在手裏掂量了一下,踅了過來,卻見他依舊跪在那裏,衣裳齊整,八風不動,便從背後伸出手探過去,準備扯開他的衣帶。
然而手剛碰到帶子時,卻被他的大掌摁住了,他的臉上難得出現一絲倉惶,“等、等……”
“怎麽?”她拿着那柄如意,一下一下地拍打自己的手掌,輕哼了一聲道,“怕痛?”
他抿緊了唇。
她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道,“本宮才不會手下留情。”
他喉結滾了滾,才遲疑道,“臣……的後背有火燒過的瘢痕,怕污了娘娘的眼,懇請娘娘……熄了燈再打。”
嘉月瞧見他臉色一會煞白,一會漲紅,羞憤難堪的情緒含在他抿成一線的嘴上。
她怔住了,忽而又回想起他們每一次共赴巫山,他都率先吹滅了蠟燭,她又想起,她抱住他時,總感覺那背上粗粝得刮手,每每他被她碰到,渾身會僵了一瞬,接着——無情地拿下她的手。
她總以為那是他心裏有人,卻不知那是他脆弱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