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灰色的生日
灰色的生日
林安坐在松軟的沙發上，聽着新聞裏說的返鄉高峰注意事項。
還有三天就到除夕了，外出打工的人辛辛苦苦努力一年，終于有時間回家看看，和父母孩子見面閑聊。
他們很多人都會開着自己打拼的小車回來，到時候啊，出門必塞車。
前幾年這種情況還不算多，那時候如果有人能買上一輛車開回來，會被別人高看一眼，認為肯定在外賺了好多錢，生活過得非常好。
父母欣慰，孩子嚷嚷着要坐車兜風，總歸是一件快樂的事。
不管怎麽樣，過年那幾天幾乎家家戶戶都是笑聲不斷，街上的每個地方也會洋溢喜慶，在這種氛圍下，就算糟心事再多，也會選擇先快快樂樂地把年過了。
“來來來，準備吃蛋糕了！”舅舅端着一個蛋糕走過來，把蠟燭一根根插在上面，有一塊巧克力做成的牌子寫着“媽，生日快樂！”。
今天是林安外婆的生日，所有人一邊拍手一邊給外婆唱生日歌。
暖黃的蠟燭把大廳照得異常溫馨，外婆看着一大家子難得聚在一起，連褶子也藏不住那份快樂。
黝黑的雙手被孩子們叫喊着要交叉抱住，真誠許願。雖然外婆覺得自己一大把年紀也不在意什麽許不許願，但既然孩子們都說了，那就簡單滿足他們，默默在心裏許下：希望我的孩子們都健健康康，平安幸福。
“呼~”
“吃蛋糕吃蛋糕咯！”舅舅的一個孩子雙眼直直地盯着蛋糕，剛拿到手，三兩下吃完，吃得滿嘴都是奶油。
大着肚子的舅母一邊給他擦奶油，一邊說，“媽，這蛋糕是不是路口那家？”
“嗯。”外婆臉色忽然變得不是很好看。
“怪不得呢，上面的水果都不新鮮，早讓你別在那家店買你又不聽，多浪費錢。”舅母扯着嗓子，邊說邊把手中的蛋糕扔到垃圾桶，“這玩意我就不吃了，我是不要緊，要是吃壞了我肚子裏的孩子，那就不好了。”
“不吃就不吃吧。”外婆繼續吃着手中那一塊蛋糕，沒有再說什麽。
其他人更是沒有出聲，畢竟舅母這個樣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況且她現在又懷着孩子，要是生氣有個好歹，她能揪着這事唠幾十年，唠到整條街都知道。
“明年，等明年，我給你買個更好的。”舅母說完就抱着孩子去洗澡，也不管孩子嚷嚷着說想再吃一塊。
林安印象中，舅母去年也說過這麽一句話。
舅母的事林安知道的不算多，但也不算很少。林安之前聽媽媽何蘭心說，舅母剛嫁過來的前半年，對所有人都客客氣氣的，後來生了個兒子就開始對着外婆大吼大叫，連最簡單的家務活也不做，說是生了孩子之後雙手對洗潔精過敏。
舅母生完孩子之後的半年，外婆沒少給她做好吃的補身體，每天都變着花樣做營養餐。吃得好喝得好，也不用幹活，她自己心情也特別好，所以，她身體恢複得很快，也恢複得很好。
外婆一心顧着孫子，就把所有氣都忍了下來，沒有說過舅母什麽。
這些事自己也不好說什麽，林安坐在一旁低頭吃蛋糕，就像一個旁聽者，聽着就好。
只是，沒過幾分鐘，林安便聽到外婆把話轉移到了自己的父親林晟銘身上，不由緊張起來。
父親的脾氣她很清楚，開心的時候說什麽都可以，但只要碰到他不想聊的話題，或者說，戳到他的痛處，他就會狂躁，不管在什麽場合，他的脾氣都收不住。
他不想聊的話題之一，就是工作。
正巧，這個話題是他每次來外婆家必會提起的。
“啊銘，你現在工作找得怎麽樣？”外婆雖看着電視，但心思完全不在那裏。
“還可以，還可以。”
“有什麽苗頭嗎？”
“在看在看，還可以，嗯，嗯。”
“還可以是什麽樣，如果沒有好的機會，其他的也可以去做做。孩子大了，還要花很多錢，總不能整天盯着機會。你不主動點，機會它也不會長腳跑過來。”
“知道了，再看再看。”還在刷着手機的林晟銘頓時不悅，雙眉已經擰成一團。
自己重視的事多次被敷衍帶過，脾氣再好的人火氣也很容易上來。
林安看着外婆臉色很不好，但也只聽到一句，“快過年了，明年，要多找點事做，賺多點錢，分擔分擔家裏的負擔。”
“嗯，好！好！”林晟銘把聲調提高，語氣明顯很不爽。
林晟銘不耐煩地瞥了一眼挂在牆上的時鐘，轉頭就拍了拍何蘭心的肩膀，“應該回去了吧，八點了。”
何蘭心白了他一眼，好不容易才來娘家坐坐，她才不想回去那麽快，“等等先。”
半小時過去，林晟銘看何蘭心并沒有要走的意思，又問了她一次，依然被拒絕，只是這次何蘭心的臉色陰沉。
又過了半小時，林晟銘只感覺沙發上有刺，戳得他渾身不舒服，那些幾歲小孩的吵鬧聲像是螞蟻爬他身。
林晟銘怒氣沖沖地盯着何蘭心，伸手指向時鐘，“你看看幾點了，都幾點了，還不舍得回？你要知道哪裏才是你的家！”
何蘭心不想在這裏跟他大吵，沒有搭理他。
幾秒鐘就漲紅臉，脖子的青筋連着那皺巴巴的皮膚，不斷起伏收縮。暴躁的情緒幾乎要把林晟銘的雙眼撕裂，他的鼻孔比平時放大了将近一倍，連頭皮都好像冒了煙，“這裏，不是你的家，你知道嗎！你在人家的家裏面呆到三更半夜，你好意思嗎，有臉嗎？你不要吵到人家休息！”
氣氛凝固，上一秒還在笑得哈哈響的小孩被吓得不敢出聲，捏緊手中的積木，飛快跑到他媽媽後面。
盡管林安聽過很多次林晟銘的大喊，但每次聽到，都會條件反射地渾身緊繃。
何蘭心拉住林安的手，“安安啊，想回家了嗎，困了嗎？”
“嗯。”
林安知道這只是一個戰場轉移的借口，所有人都知道。
所有人，也都配合着，這麽多年，一直是這麽過來的。
“好，我們回去哈。媽，安安她想睡覺了，我們先走了啊。”何蘭心拎起包，起身要走，外婆也沒有攔着。
“好好，回就回吧，安安還在上學，肯定是念書念累了，也九點了，回去吧，慢慢開車，注意安全，到家記得給我打個電話。”
“嗯嗯！我們先走哈。”
*——————————*
剛關上門，盡管何蘭心的怒氣已經寫在臉上，但她還是很努力地擠出一個笑臉，“安安，累了吧，快回房睡覺吧。”
林安當然知道何蘭心的意思，可自己什麽也改變不了，不是嗎？
林安慢慢往房間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變得很重，重得讓她覺得身體很快就要坍塌。
恐懼在身後成形，它無聲黏上林安的影子，再順勢往上爬，一直爬，直到爬進心靈最深處，蠶食本就不多的安全感。
還沒走到門口，争執聲就迫不及待地響起。在關上門的那一個瞬間，外面更是傳來了幾乎要震塌整棟樓的響聲。
砰！
砰！砰！！
支撐着身體的最後一絲力氣被抽離，林安再也站不穩一下子滑落在地，軟癱地靠在門邊。
劈凳子、摔椅子，像沒有指令的發洩機器，所有東西在這時候都失去價值，只是被拿來當做出氣的工具而已。
有不一樣的地方嗎？
有，這次多了一種新的工具，它摔碎的聲音很清脆。具體是什麽，林安不想分析，反正都一樣，反正，也要她去收拾。
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一聲聲巨響把林安拖進一個沒有亮光的世界，到處充斥着撕破喉嚨的争吵，以及粗暴的冰冷家具撞擊聲。
這次會持續多久呢……十分鐘？半小時？
林安不敢想，她蜷縮成一團，涼涼的淚水打濕手臂和衣服。
有那麽一個瞬間，林安似乎覺得有一雙無形的手抱着自己，只是，那個瞬間太短，短到還沒來得及抓住就消失，連撲空的機會都被剝奪。
直到手機鈴聲響起，直到那個電話被接通，這一切才消停。
“喂。”
“媽，回到了，放心吧……早到了，剛剛洗澡才沒給你打電話，沒事，放心啊。”
“嗯嗯，好好，你也早點睡。”
“嗯嗯，不說了，安安那孩子又鬧着說要吃餃子，我去隔壁那個賣宵夜的攤看看。”
“你快睡覺，沒事，真沒事……好好，挂了啊。”
電話挂斷後是長久的沉默，再沒有剛剛那些響聲，也沒有人說話。
停了？
林安貼着門，把耳朵緊緊貼在門縫那裏，沒有聲音。接着又睜大雙眼，也是幾乎貼着門縫，但什麽也看不到。
雙手撐着身體從地面爬起來，林安迫切地想知道外面的情況，卻發現自己握住門把手的那只手在顫抖，抖到連打開門的力氣都沒有。
真沒用……
林安擡手将眼淚擦掉，又仰起頭把眼淚逼回去。
咬嘴唇、掐手臂、擰大腿，各種方法都試了一輪，還是沒止住。
深呼吸……深呼吸……吸氣，呼氣，再吸氣，呼氣……
調整了好幾回，情緒才漸漸緩過來。
林安輕輕地抽出抽紙，把那些不聽話的、沒出息的眼淚抹掉，然後再輕手輕腳地找到臺燈打開。
哭腫的雙眼、紅紅的鼻子、淩亂的頭發……
……好醜，像個沒睡醒的大花貓。
不行，不能這麽出去，起碼不能讓他們看出來我哭過。
林安走到窗邊，撐起有些沉重的眼皮看向外面。
夜晚的風很涼，加上剛剛又下了點雨，便更涼了。天空很幹淨，幹淨到沒有一朵雲能給月亮當被子蓋，也沒有一朵雲能被風追着跑。
對面是普通的居民樓，它雖不大，但也庇護了好多家庭，陪伴他們走過一年又一年。
正對面的那戶人家的陽臺燈剛亮起，一個身形佝偻的奶奶緩慢地移到洗衣機旁，把洗好的衣服晾起來。沒多久，一個孩子跌跌撞撞跑過來，手裏拿着的那個撥浪鼓被敲得咚咚響。
小孩咿咿呀呀地喊着，聽不清說的是什麽，依然把奶奶逗笑。
歡樂融融的畫面讓林安心生羨慕，有笑聲的家才是溫暖的家，才有治愈一切的力量，可惜，這些她都沒有感受到。
林安往遠處一瞥，無意中看到一個很熟悉的人。
陳羽？
他旁邊那個應該是他的媽媽，還有一個，好像沒見過，可能是他們的朋友吧。
林安正想着，忽然看到陳羽擡頭，好像還往自己的方向看，便下意識躲起來。
他，是看到我了嗎？
林安小心地拉過窗簾把自己擋住，再悄悄地把頭探出去，卻發現那裏沒人了。
可能是我想多了吧。
心情放松了不少，林安對着鏡子反複确認看不出有哭過的痕跡後，伸手擰開門把手。
外面，一片狼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