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往事
第4章 往事
07
現在,她全都想起來了。
五年前那段時間她在生死線上掙紮。某天她在駐唱的酒吧喝多了,和一個長得有點像許煦的男人上了床,萬萬沒想到,那人就是淩然。
別的她忘了,但對淩然的胸肌手感和……尺寸印象很深。
大腦宕機三秒之後,姜宛雙手合十,朝對面的人虔誠道歉:
“我我我當年年紀小,不懂事。你別放在心上。”
淩然低頭吃飯,夾了一塊鳗魚吃完,放下筷子,看她:“那是我第一次。”
姜宛嘴角抽了抽:“別開玩笑了。”
“沒開玩笑。”他給她倒玉露茶,語氣雲淡風輕:“那年我恰巧回國,二十二歲……沒女朋友,後來也沒有。”
姜宛沉默了。他語氣如同交代案底,倒讓她點滴回憶起當年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段:暗巷裏的黑襯衣,金屬腰帶碰撞,腹肌湧動。顯然,他并不反感這段回憶。
都是聰明人,現在姜宛确認,淩然至少不讨厭她。這就麻煩了。
居酒屋昏暗燈光下,淩然把倒滿茶的杯子推到她手邊。今天他也是黑襯衫,袖口解開挽起,露出手腕處暗藍色的血管,濃密眼睫中間點痣,昏黃燈光下更像神佛,有點憐憫的意思。她想起今天淩然陪她進公司大樓時,別人看她的眼神。
“淩……”
他喝了一口茶,打斷了她的話。“提起這件事,無非是想讓你知道……雖然最初是你找上了我,但如果你想,我随時對那件事負責。”
她接過玉露茶喝了一口,暖意流進五髒六腑,緩過了一口氣。
“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他微嘆,笑着又揉了揉額角:“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門外說不定有狗仔。”她突然想起來,連連搖頭:“你先走。”
“怕和我一起上熱搜?”他嘲諷她。
“我怕連累你,和我一起上熱搜。”她斟酌回複,但這人像是早就看透了她。
“我無所謂。”他拿起空杯子晃了晃,發現清酒已經見了底:“倒是你,剛出道沒兩年,今天連爆兩條大新聞,壓力大麽”
她倒了她杯子裏倒殘酒給他,不在乎地一笑:“黑紅也是紅。只要能讓我再紅一點,和誰上熱搜,上什麽熱搜,我都無所謂。”
燈光照着姜宛标志性的敷衍笑容,眼尾上挑眉目含情,經得起最苛刻的鏡頭打量。她還沒來得及卸妝就趕來了醫院,還是諜戰劇裏的端莊發髻,耳邊掉下幾絲碎發,小顆珍珠耳墜。
明明纖細脆弱,昨夜風雪中卻看起來像根鋼釘似的,釘在路燈底下。
“姜宛,今天開始,住我那吧。”他喝光了她倒的酒,眼神定定看着她。
”什麽意思?”她安靜聽着。
“你不是說,要我從你這裏拿點什麽東西,你才能安心?昨天的事發酵很快,你現在的住處已經不安全了。”他眼神似乎有點醉,比剛才直白很多。
“你同情我?”她繼續笑,臉上卻快要挂不住。
“我喜歡你。”他向後一靠,雙手交疊。
“而且,你也可以利用我躲開許煦。不是不想見他麽?”
或許是悶熱,他順手解開了一顆衣領扣子。她看見他領口有一條若隐若現的銀鏈,挂着幾塊方牌,銘刻一串字符,表面斑駁。她想起在他家裏看到的泛黃合影上那幾個笑容燦爛的青年,角落幾個簽名被圈了黑框。
Joshua Ling,在恒安街一環有隐秘宅院的淩然,連向來高傲的許煦都叫他聲六哥。他說喜歡她,她能信多少,又能信多久?
但淩然是她能借以擺脫許煦的最優選項,何況,她确實欠他的人情。
“你說得對,我是不想再見他。”姜宛點頭,耳邊珍珠耳墜閃了一下。淩然沒動,手摩挲桌面。
“走麽?”他再次問她,十拿九穩的語氣,像在拍賣會上,最後一次出價。
“走。”她站起身,踩着高跟鞋的腳步虛浮,像站在懸崖邊上。
08
姜宛和淩然回了家。兩人都心照不宣,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就算喝了酒,也有點不自在。
進了玄關,姜宛有氣無力靠在他身上,淩然順手幫她脫了大衣。溫柔,周到,不越雷池一步。她承認他有吸引力。
“先去洗澡?”她歪頭問他,假裝小鳥依人。
“演得太假。”他頓住腳步,無奈低笑,彈了她腦門一下:“我又不是……”
他又向前一步,用膝蓋将她頂在玄關兩側的玻璃牆邊,玩味地打量她。:
“不是麽?”她問他,語氣嘲諷。
“要做,也要等到你真心想和我做的那天,我等得起。”
他扣住她後腦,手指摩挲她右耳垂,珍珠耳墜應聲掉落在他手掌心,然後是另一顆。做完了這莫名其妙的舉動,淩然拍了拍她的臉,眼裏是戲谑的笑意:“不早了,睡吧。”
他收拾出一間客房,姜宛那一夜意外睡得踏實,像回到六年前。那時世界尚未崩塌,她曾以為自己的前途還有光,所愛的人永遠在身邊,只有死亡能将他們拆散。
許煦和她相識于十七歲的冬天,分手于十八歲的冬天。
她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許煦被附中一群校霸堵在巷子裏,她知道,那幫混混大多與校董事會和其他政商要人沾親帶故,且喜歡淩虐男孩子,特別是剛轉學來,無依無靠,家境一般,成績不突出的男孩。假如那人長得再清秀一些,那就完了。
逆光,她只看見許煦側臉。刀鋒般筆直的鼻梁,校服在他身上晃蕩,整個人高且瘦,戳在牆邊,抽煙。那群人走過來,将巷道一側堵得嚴實。他沒理會那個老大的眼神,把眼圈吐在對方臉上,聲音冷淡。
“滾。”
她停住了腳。去年有個低年級的被那幫人盯上,也是被堵在這條巷子裏。後來失血過多,送到醫院的路上重傷身亡。死者是孤兒,七十歲的外婆天天在學校門口舉牌子要求徹查,半年後人也沒了。這個剛轉校來的多半不知道。
姜宛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但被刀劃到時有多疼,挨拳頭時有多疼,尊嚴被別人随意踐踏時有多疼,她太知道了。
“哎,你怎麽在這?”
她沒過大腦,站在不遠處的巷口,大聲沖他說這句話,努力笑,用力揮手,假裝沒看見他身邊圍着的人。
“快走,全班就差你一個。”她揮了揮手機,屏幕亮着,通話界面。
她開了錄音。賭那幾個混混不敢當着她的面犯案,留證據的可能性太大了。其實她腿在抖,但隔着厚重校服,看不出來。
黑暗深處,那個少年緩緩地,緩緩地轉過頭,看向她。姜宛只心空了一瞬,還是努力保持微笑。
艹,這男的也太好看了。
終于,他嘴角翹起,對她笑了一笑。,也朝他揮手,眉毛皺了皺,好像兩人真的很熟,不勝其煩的樣子。
“來了。”
她捏着手機,手機被汗水浸泡得透濕。一步,兩步,三步。她數着步子,等他走進陽光裏。
黑暗深處,那群人抽着煙,看他,也看她。
“那妞叫什麽名字,高幾的,去查查。”她聽見那群人的絮語,笑容快要挂不住。但就在此時,許煦走出巷子,跑過來,拉住她手腕。
“跑。”
她低聲說了一句,然後牽着他就跑。他沒想到她還跑得挺快,風聲在她耳後呼呼響,把一切都抛在身後。她帶着他從鬧市穿過,絢爛光影從左右飛掠,她看見他被風吹起鬓發的側臉,發茬青黑細碎,眼睛裏有星光。
終于他停下來,放開她手腕。兩人氣喘籲籲,他插兜,朝她點點頭:“我是許煦。”
“姜宛。”她上氣不接下氣,卻聽見他緊接着又說了一句:
“以後看見我,就當不認識。”
她把散下來的頭發攏在腦後,重新紮起馬尾,不在乎地笑:“已經被盯上了,怎麽辦?”
還沒待他反應過來,她又笑:
“無所謂,我也不太想活。”
他站在黑夜裏,她站在燈光下。許煦第一次認真打量她,沉黑發色,漂亮得顯眼。跑得太快,鼻尖發紅,眉梢眼角沾着霧氣。
“你在幾班?”
“問這個幹什麽?”她有點意外。
“明天起,一起走。”他摸了摸鼻子,插兜,語氣正經:“我送你。”
從那之後,高二3班的藝術生姜宛和隔壁理科火箭班的轉校生許煦在一起的消息就悄悄傳遍了整個附中。但沒人知道他們是怎麽在一起的,畢竟許煦第一天來學校辦入學手續,第二天就等在了姜宛的班門口。
她也沒想到許煦是來真的,有點吃驚。樓道裏人來人往,他靠在窗邊,手裏一本物理競賽集訓試題,轉筆的手骨節清晰。校服拉鏈略開着,風吹過,像一面張揚旗幟,誰見了都要看一眼。
“才出來?”他看她走出來,伸手,非常自然地接過她書包自己背着:“走啊。”
“在複習。我想考戲劇學院,文化課夠高才行。”她嘆氣,耳朵藏在頭發裏,紅了一點。路過的人都在偷看他們兩個,戀愛?姜宛想都沒想過。
“哦,複習。”他點點頭,朝她的班級教室裏張望了一眼,幾個男生立刻低下頭去。很少有人能抵擋他的鋒利眼光。
走得遠了點,他裝作無意問她:“幫你補習?”
姜宛搖頭:“不不不需要。”
“別客氣,救命恩人。”他陪她過馬路,走在右邊,紅燈時無意識伸手擋着她。許煦肩背寬闊,模特身材。她雖然個子也高,走在他旁邊,第一次有種被保護的錯覺。
兩人若即若離地走着,路過那條暗巷,她步伐僵硬,許煦想了想,隔着衣服握住她的手腕,走過了又放開。
家門近了,她在轉彎處站住腳:“就在這,謝了。”
風吹起他襯衫拉鏈,嘩啦嘩啦響。許煦忽然摸了摸她的頭:“別怕。”
琥珀色瞳仁,溫暖明亮。
“怕什麽?”
她聽見自己問。
他笑:“周末有空麽?月考結束,去海邊兜風。”
“不去。”她從他手上接過自己的書包,指尖碰觸,他狀似無意勾了她一下,又很快收回,姜宛笑了一下,很淺。
回家的路不長,但路上沒燈。她打開被潑了紅漆的家門,家裏空無一人。電視裏放着冀州新聞,市區特大火災,老舊小區居民樓消防設施差,交通路線堵塞,死亡人數尚在統計。
她關了電視,把桌上東倒西歪的酒瓶與殘羹剩菜收拾幹淨。收拾完,她回到卧室,拖出個老舊鐵箱,翻出一張黑白照,放在桌上,點了炷香。照片下邊有很小一行字:羅星沉,1997年6月設于冀州開雲照相館。照片裏男人軍裝筆挺,眉眼七分像她。
“爸。”她拿了瓶桌上沒喝完的老白幹,倒了點在杯裏,五髒六腑都暖過來。
“今天我有新朋友了,他很照顧我,你別擔心。”她摸了摸照片:
“媽還在醫院,叔叔還是那樣,酗酒,賭錢,不過最近他不敢打我。明年畢業,我就可以工作,賺醫藥費。”
窗外車光閃爍,不遠處商鋪放着震耳欲聾的蹦迪音樂。姜宛喃喃自語的聲音低下去,只有她自己能聽見。
“爸,你等我。你殉職的地方我查到了,在烏隆他尼。這次賺夠了路費,我就去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