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清山下(下)
三清山下(下)
雷司晴安靜聽她蹲在路邊哭了十分鐘之後,說,桑桑,但是,情蠱的解藥有眉目了。
渠道聽說是季三用他“習慣的方式”,從南洋搞到的。敖家小少爺這波在腹地折戟,他們買通了幾個業內的信息網,把謠言傳出去,說敖氏要換血。幾番交涉,引得內部二把手出面,把下蠱的人信息賣給了他。
蠱毒發源于西南幽深山嶺,楚巫之間傳承幾千年,多數配方荒誕不經。但民間還有幾個精通此方的異士,都在紅塵裏隐着,等閑不會招災惹禍。
而敖廣給他們下的情蠱,來源直指三清山。
那是李憑曾經修道的地方。
她問消息是否可靠,雷司晴聲音明顯沉吟,接着告訴她。這潭水太深,要慢慢蹚,不能打草驚蛇。
“當年李憑在三清山出的事,檔案封存在特調局,我沒有權限翻閱,只知道他下山離開是犯了大錯。聽說……當年三清山白雲觀發生過特大爆炸事故,整個道場被夷平,就在他還俗下山之後第二天。但案發現場,有人發現他回去過的證據。”
林中風聲吹拂,她安靜聽着。
“桑桑。你知道‘鬼’有很多種,壽命特別長的‘鬼’,有陰陽眼,甚至可‘煉氣’。季三,我,李憑,敖廣,都是這種人。能驅動五行,類似術法。李憑的術法是催動氣流聚集,然後引燃。我們調查上次在東海,這次在狗村他都用過。”
“他是他們家最後一代術士,很受器重。但三清山那事之後,他就再沒回去本家,聽說鬧翻了。”
雷司晴嘆口氣,似乎是在抽煙。她煩躁時候表情會更生動一點,但幾乎看不到煩躁的樣子。使用“廣寒宮”久了,七情六欲會磨損殆盡。只在季三面前,她臉上的堅固冰殼會有所松動。
“這次的情蠱,要是真出自三清山,恐怕就不只是敖廣要找你倆的麻煩。”頓了頓,她不情願地吐出最後那幾個字:
“背後的人,恐怕是李家。”
“晴姐,要我怎麽做,你說。”秦陌桑蹲在馬路牙子上,心态平複了些許。
除了聽到那個名字,和那個名字所經歷過的人生。和她半點關系都沒有,但還會隐隐作痛。說起來是她第一次追人,從前都是別人追她。初戰潰敗,不是不丢臉的。
“桑,你先回來。我給你批了幾天假,等季三把羅家的事掃尾結束,就去三清山調查下蠱方士。我找人配了緩解症狀的臨時藥,你可以……不用再見到李憑。”
雷司晴何等冰雪聰明,恐怕早就知道了她的單戀和失戀對象都是豔刀。
“他呢?”
終于問出口。情蠱是兩個人的事,他呢?
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道理她懂。可是如果連情蠱都沒有,她就真的沒有再見到他的理由。
“李憑?季三已經通知過他,半天前吧。他同意了。”
心中轟然作響。
半天前,大約就是在他們登上摩天輪前後。就在她以為李憑是被她而動搖、起碼不排斥與她接吻與其他的時候,其實已先一步知道了情蠱馬上要失效的事。
可憐她?
是可憐她。可憐她喜歡一個不能被喜歡的人,要施舍她一晚上的美夢。
她扔了個石子在路上,石子順着山坡滾下去,滾進長江裏。江水反射波光,朝陽從天際升起,壯麗堪比開天辟地。
許久沒早起,她竟在失戀的第一天看了日出。
“財神爺,誰敢喜歡他?狗頭給你虐掉。”
她自言自語,忽然就笑了,笑得前仰後合。
02
後續有季三料理,秦陌桑回了上海總部,沒再見到李憑。
南浔的聯系方式還在手上,羅凫和她一起。特調局給南浔留了一批“長生1號”。他們可以相伴走完這輩子最後一段路。
電話裏南浔聲音虛弱但輕松,躺在病房裏,和她聊前幾天看的偶像劇,說這幾天下過暴雨,很涼快。在狗村救出來的女孩已經重新上學了,南浔是資助人。
“她跳舞超厲害的,現在是百萬粉絲up主。已經和特調局商量過了,等我和羅凫……特調局會繼續給她發優撫金。”
背景響起南浔起身在床頭櫃找找翻翻和羅凫擱下東西來幫忙的聲音,接着是一串笑聲。南浔問羅凫:“這是什麽羅凫,詩集?你還買詩集?我看還是你看。”
遠處羅凫不好意思撓頭。“怕你住院煩,也不能只看偶像劇,我就買了點書。念詩聽起來好像也……那什麽,挺浪漫的。你不喜歡我就拿回去了啊。”
“別別別留着留着!還怪想聽高考語文60分的人念詩的。是不是關注什麽情感博主了別想抵賴我同城刷到你了。還有這個,《我的妹妹才不是怪物》……你你你在看什麽奇怪的日漫啊!”
一陣嬉鬧和争搶之後南浔碰到通話鍵挂了電話,秦陌桑喝完一聽無糖可樂,把易拉罐捏扁,弧線标準正中垃圾桶。
她只讀過一本詩集,也只給一個人念過。
誰此刻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築;
誰此刻孤獨,就永遠孤獨。
肩臂寬闊,抵着她卡在狹窄角落裏。男的長那麽好看做什麽?路過的螞蟻都要說一句深情,她這麽好騙的能不上鈎?
不喜歡幹嘛吻她?給她做飯,冒死三番五次來救她?不喜歡幹嘛答應解蠱,換個女人他也一樣可以嗎?
想到這她哽住。是可以的,如果是李憑,大概誰對他來說都可以。區別只不過是他受了前世回憶的幹擾,對她更客氣點罷了。
從頭到尾放不下的自作多情的只有她,而已。
山城雨季還沒過完,依舊是水汽蒸熏的日子。但她離開前最後一天獨自去爬了十八梯,逛了洪崖洞,坐了李子壩輕軌站和長江索道。據說自己吃火鍋名列最孤獨的十件事之一,她覺得還行,吃完還打包回去當夜宵。
只是在江邊舉手機自拍後發了個朋友圈,想了想,把李憑屏蔽了。
拍完有個帥哥找她搭讪,帶點口音軟軟糯糯的普通話,長得白淨可愛,眼神都不敢和她對視,說是川音大二生,有空可以來聽他的畢業音樂會。
她笑眯眯把微信遞過去掃,沒想到對方手機忽然噼裏啪啦冒火花,接着就黑屏了。對方尴尬到手足無措,她不慌不忙又從包裏掏出支筆,在他伸出的手腕上寫了微信號。
對方臉紅爆炸,支支吾吾說他一定會聯系的如果有空可以常聯系她call的話一定會接。
秦陌桑點點頭還附送wink:“沒問題哦,姐姐很有空。”
等那人走遠她靠在電話亭旁點了支煙,抱臂思考一個問題。
最近總感覺有人盯着她。索道上、古鎮裏、輕軌站、甚至是火鍋店。那眼神沒有惡意,但形影不離。今天的手機黑屏也是,畢竟當了段時間斬鬼人,第六感準到可怕。
總不會是他,沒理由是他。
但又是誰會跟蹤她呢?五通,還是敖廣的人?
無所謂,她賤命一條,怎麽死都很難說,天打雷劈都攔不住她及時行樂。
得出結論後她把煙在牆上弄滅,披上外套走出去,離開人潮洶湧的舊廣場。
秦陌桑走後過了段時間,遠遠地從陰影處走出個身形挺拔的男人,站在她站過的電話亭旁,煙霧尚未散盡,是她喜歡的那款藍莓爆珠。李憑把帽子向下按了按,摘下衛衣兜帽,半跪在地上瞧那個剛被按滅的煙頭。
煙灰,自動筆,手腕上的字跡,秦陌桑都沒這麽溫柔對待過他。那小子萍水相逢憑什麽?還是說,她最近又喜歡這種類型了?
他靠在電話亭邊合上眼,承受洶湧澎湃的陌生酸意襲上心頭。
手機震動,是季三。嚼着薯片提醒他是時候回去複命,然後漫不經心提起:
“唉財神爺。桑桑剛才發自拍了還挺好看,旁邊那個男的是誰?你倆分頭行動麽最近?”
叮,一張朋友圈截圖。秦陌桑不僅發了朋友還傳了微博和小紅書,黑發披肩,笑容元氣又治愈,可以打各種初戀tag的一張标準美女游客照。身後恰好框住個路人,就是剛剛問她要聯系方式的男生,眼神是純粹的戀慕,加了濾鏡還顯得挺有氛圍感。
評論區一片喊好配的,還有零星刷帥哥美女在一起。
李憑看到發圖的時間和定位,想到什麽,跳回自己微信界面,上下滑動,指尖冰涼。
她把他屏蔽了。
03
秦陌桑最近忙得要死。
雷司晴為了轉移某人失戀後的注意力,給她在越南芽莊安排了集訓,五天一個小周目,連上兩個月。自由搏擊和野戰訓練都是基本,還要學各類藥物識別、槍械使用和大型軍車駕駛。學完可以直接當地入伍,軍銜等同少校。
她覺得這樣很好。赤道溫度烤掉所有旖旎心思之後,就只剩活下去的念頭。教官是季三的隊友,非裔巴勒斯坦人,按桑桑的發音改叫她Sunny:陽光燦爛。
芽莊越戰時期是美軍度假地,留了許多附屬設施。隊友多數是連護照都沒有的國際黑戶,多數在中亞西亞和非洲服過役,拆彈比拆快遞盒熟練,睡帳篷比睡床安穩,比法醫更熟知人體結構,比東南亞警察更熟知大佬窩藏地和暗網交易。
血中之血,暗中之暗。有白手套,就有銷贓人。叢林世界是表面繁華的真正面相,只有看個清楚,才能知道要面對什麽樣的敵人。
地獄模式激起她的好勝心。帶隊大校以為她堅持不了一周,但到了第三周她還沒死——這就已經相當離譜了。
二十多個小時不吃不喝急行軍是常态,最難的是極限環境實戰演練。體力差距在此時顯現出來,她從吊車尾拼了命,也只能變成倒數第二,前提是倒數第二得了急性腸胃炎被送去切闌尾。第三十五次被高壓水龍頭滋醒之後她面色蒼白爬起,缺氧和體能耗盡或許會導致幻覺,她好像隐約看見了李憑。
蹲在壕溝邊向她伸出一只手,身旁是大校,稱他Captain Lee。但李憑沒參過軍不是麽?他是普通人,是個素菜廚師加還俗道士。只不過用刀比普通人好一點而已。
用刀。
她一個激靈,眼睛睜大了點,視線更清晰,看見他那雙清冽冷漠的眼睛。
“繼續麽?”他問。
一定是幻覺。就算在幻覺裏,她都這麽怕被他看不起。她把飄進嘴裏的沙土吐出去。
“繼續”。
結果是她低分撐過第一周目熬走20%的隊友。隊長為獎勵她,批了一天假。這一天被她用來發高燒,躺屍到淩晨,發現帳篷裏的折疊桌上多了一碗泡面。
泡面,在這個鬼地方是可以換金條的東西。
她捧起碗嗦了一口,辣到眼淚掉下來。當地叨沙口味,加了致死量的青咖喱還點綴幾片檸檬。多貼心啊,殺她之前還懂得給她補維C。
隔壁隊友聽見動靜從帳篷外探進個腦袋,笑得臉上皺紋擠成一團。他是日美混血,老婆孩子都被人販子拐到南美虐殺,他關了老家的拉面店去做雇傭軍,血刃仇人之後沒事做,就投靠前東家混口飯吃,常說Sunny長得像他念高中的女兒。
“おいしいですか?”他接着切換關東口音的英文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往外蹦,期待地搓手,小眼睛裏放出光來。“Lee said you……”
秦陌桑手裏的塑料叉子放下,他卡住,急剎車換詞:“I mean,let,let me see you……”
她笑了笑,沒在意這個小bug,狼吞虎咽把面吃了,對他比了個大拇指。對方很高興,頻頻點頭把帳篷合上,她眼簾低垂,看着泡面盒子。
“坂本先生。”她用英語問,“Captain Lee,你和他見過?”
帳篷外的人假裝沒聽見,步伐悄聲遠去。但秦陌桑知道,他不擅長撒謊,撒謊之後會下意識吸鼻子。果然,寂靜中,他聽見男人吸了吸鼻子。
棕榈樹影在雨林裏影影綽綽,她用長棍把爬進帳篷的蛇撥拉出去,關了氙燈,睡覺。
04
集訓結束時已經是夏末。
秦陌桑的失戀後遺症調理好大半,帶着一身陽光健康小麥色皮膚和流暢腹肌人魚線回總部,雷司晴隔着桌子推給她一盒試劑。
“這什麽?”她拿出一瓶端詳,玻璃小瓶反射陽光。
“情蠱的,緩釋劑。”雷司晴打字,扶了扶眼鏡,看她一眼,笑了笑:“造型不錯。”
自打從南邊回來她就每天修身裙配Louboutin,把腿敞敞亮亮地露出來,右肩到右臂還紋了個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入夜蹦迪到淩晨,手機上未通過的好友二十多個,全是池子裏撩來的。
她躍躍欲試,要徹底治療上一段情傷。
“在季三找到下蠱人之前,先用這個頂一陣。特調局開發的,有藥物批號,不用擔心。”
她把那盒玻璃瓶子捏在手裏,道了謝,回家後把它放在了冷藏櫃深處。
特訓兩個月她也有被情蠱煎熬到快死的時刻,都是咬着牙縮在帳篷裏挺過來。意識恍惚時會看到他。他會幫她,動作不收着力,一心要把她做死。她也在他身上留了許多傷疤,咬的抓的,深到見血。
既然已經形同陌路,幻覺裏還有什麽好客氣。
緩過來時她知道了情蠱雖痛苦但也不過如此,或許熱帶氣候會抑制蠱毒擴散也說不定,總之沒想象的那麽糟,那麽大概,暫時不需要緩釋劑。
但她知道這是自欺欺人。
真正的理由是如果她和那個人之間連這最後聯結都不剩,那就真什麽都沒有了。抓在手裏一把灰,畢竟是她曾經爛桃花裏最白月光的一個。
她把頭發盤起來,換了銀色魚鱗亮片裙和流蘇耳墜。今晚城中最熱鬧的club開業,主唱是她三天前剛加的ins網紅。
入夜。魔都睜開猩紅睡眼,徹夜玩鬧的人剛鑽進車裏,喧嚣嚎叫着,駛向快樂海洋。
李憑停車在許久未歸的家門口,這座別墅自上次秦陌桑來過後就再沒被涉足,他平時只租住在三十平的石庫門老宅,還按當年白雲觀的規矩生活。
走過門廊,他看見感應門把手上挂着個小東西。
是幸運符。洪崖洞攤位上十塊錢一個的那種,懸了個鍍銅的小鈴铛,透明防水殼子裏是小香包。他把香包拿出來,裏面觸感很硬。打開抽出一張黃色紙條,是秦陌桑稚拙的字跡。
“祝你幸福。”
他感到一陣暈眩。
山城片段走馬燈似地回放在眼前。她趴在車玻璃上看江景,說結束了想去玩;她在十八梯的攤位上左顧右盼,黏在串珠手鏈前大呼小叫;她在小區樓下握她的手,在三途川一間間踹開衛生間門找他,在狗村坍塌的水泥牆前喊他名字,在摩天輪上說喜歡。
喜歡你。
那張小紙片被緊攥成一團,心痛欲死。
江風吹着她鹿似的眼睛,發絲輕拂兩頰。一個人坐輕軌,玩索道,爬十八梯,逛洪崖洞。認真發旅游日記,說自己是第一次來重慶,以後還會來玩。
她在悍獸環伺的訓練場用鹽水消毒用泥巴處理傷口,她在深夜情蠱發作時狠咬顫抖着一口在他肩頭。
遇見他之前和之後,好像她的世界裏都在下雨。區別只在于他從替她打傘的那個,變成了讓她淋雨的人。
他的世界亘古寂靜如永夜,只剩下一個念詩的女聲,虔誠得近乎祈禱。說你和我一樣,心裏的時間,都停止了。
誰此刻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着,讀着,寫着長信,
在林蔭道上游蕩,落葉紛飛。
砰。他關上車門,向雷司晴問了她行程,軍師雷司晴直接把對方樂隊的ins截圖發過來。距離晚上的party開場還有三十分鐘,約她的是個美東歸國富二代,粉絲比歐洲小國總統還多,一架灣流停在國際機場,結束了要帶她去拉斯維加斯續第二攤。
“我發你是擔心她安全。那主唱有問題,好幾個緋聞女友都在公海游艇上失蹤了。”
耳邊風聲呼嘯,李憑按掉和雷司晴的通話鍵拐彎上高速,把油門踩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