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狗村怪談(中)
狗村怪談(中)
01
秦陌桑其實緊張得要命,但面子上還得撐住。因為羅钺和敖廣正盯着她的一舉一動。如果漏了餡,連三途川這裏的第一份情報都拿不到,遑論其他。
但李憑不配合。在她坐上他腿的一瞬間,隔着道袍也能感覺到身後身體瞬間繃緊,不用看也知道是什麽陰沉的臉色。
然而整個房間也只有他可以突破。她試着挪了挪,把腿向前挪了點,盡量不挨着。
“下去。”他聲音清晰,整個房間都聽得見。
杯盤交錯間,滿屋的聰明人都跟着笑了。人類是最會察言觀色也最勢利的動物,被衆星捧月的人嫌棄也就意味着,其他人獲得了盡情嘲笑她的權利。
“新來的吧,規矩都不懂。”,“什麽傻d,李公子腿是野雞能坐的。”,“領班呢,你們三途川怎麽找的,雞也能上門。”
秦陌桑的指尖冰涼。
這一幕像極了她初中時被人針對的黑色歲月。那時候她還不懂怎麽掩飾自己能看到“鬼”的異能,鄉鎮中學流言傳得快,都說她有邪祟附身,用各種難聽的話羞辱她。罵女孩的詞有很多,她沒有沒聽過的。
他們給她抽屜裏塞用過的衛生巾,朝她路過的地方潑髒水,在她午休時候用記號筆在她胳膊上畫正字。有個高年級的男生,常站在高處俯瞰其他女生欺負她,後來堵她在路上,說你給我xx,我就幫你收拾那些人。
世界變黑了就不會再白。給習慣了惡意的人再多善意,她也不會再覺得命運裏有無緣無故的禮物。
秦陌桑站起身,離開他。
從始自終兩人沒有眼神交流。
“先生抱歉,新來的不懂事,對不起怪我怪我。”羅钺卻在此時從暗處出現,一把将秦陌桑拉走,低聲教訓她:“怎麽回事,王總沒告訴你怎麽服務?”
什麽王總,她其實連領班的臉都沒看全就被打發來了。想必是他們內部管理某一環出了問題。秦陌桑照實,搖搖頭。
羅钺一臉痛心疾首:“你看着,我演示一遍。”
他把她推到燈照不到的角落,自己整了整衣領,走上去。笑臉在炫目的燈光下有些詭異。
敖廣擡起手腕倒了半杯香槟,晃了晃。
“貴賓們歡迎來到三途川。能進到這個包間都是經過我們篩選的,有潛力進化的新人類。”
座位裏的男男女女都擡起頭,眼裏熠熠發光。秦陌桑在暗處看着,忽地打了個寒噤。
就像魔鬼的聚會,每個衣冠楚楚的人都在說出暗號的一刻蛻下了那層人皮,露出獠牙。
“根據三途川的規矩,今天我們會給大家一份禮物,就在這裏。”羅钺按了下包廂隔間的暗門指紋鎖,一個托盤緩緩推出,上面是個檀木盒子,古意盎然。
他畢恭畢敬地将盒子放在衆人面前的茶幾上,打開。一排裝着透明液體的安瓶呈現在眼前。
“長生1號。”有人低聲喊出來:“我艹居然是真的,真TM來得值。”還有人拿出手機要拍,被敖廣眼神吓退。
“試用,可以,拍照,不行。”白西裝的男人把香槟放下,慢條斯理:“諸位都是簽過保密協議的,違約金是小事,為這麽個破玩意,別把命搭上。”
“來吧,誰先試試?”他眼神一一掠過在座的人,那些躍躍欲試的人都沒了聲息。
“讓那個小姑娘試吧,她不是能耐麽?”座中有個嬌俏又冷漠的聲音。群魔的眼光立即落到暗處的她身上。
秦陌桑剛跨出去一步,羅钺就出聲,打斷了邪惡氣氛。
“還,還是我來!”
三十歲上下滿頭白發的男人把袖子捋起來,衆人都沉默了。
他胳膊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傷疤,有的是淤青有的是燙傷,觸目驚心。
“都看好了!”他拿起一個安瓶,咬斷,又選了個針。寂靜的幾秒鐘過後,衆人屏聲斂氣。
不過幾分鐘的功夫,胳膊上的瘀痕消退,傷疤減輕乃至消失。甚至,連他的臉也似乎年輕了幾歲。
群魔的眼睛亮了,發出綠瑩瑩的光。空中游曳的AR鯨魚長嘯一聲,遠古波濤洶湧澎湃。
“誰要看老男人變年輕啊,我們要看年輕女孩變幼齒,要返老還童!”有人繼續挑釁。衆人附和,發出噓聲。“敖三你說今兒有限制級,就這?2023年了吃點兒好的吧,我爹在南歐給他情兒投資的醫美項目都比這強!”
敖廣嘴角微揚,羅钺的眼神剛跟他對上就抖如篩糠。
“對對對對不起我這就去叫人。”
“別叫了,就她啊!”座上有人指點秦陌桑。
她緩緩地閉了閉眼,笑了。步子邁出去,走進鯨魚和海水所包圍的虛拟光源裏,雙眸亮如星子。
“我來啦,別急嘛,都能看。”
她輕輕把羅钺拉到自己身後,走到放着檀木盒子都茶幾邊上。兩人位置調換時,羅钺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秦陌桑給了他個wink,口型是“放心”。
今晚就算折在這,也要獲得這人的信任,她心裏只剩這個念頭。
她從盒裏挑了支,學方才羅钺的樣子。衆聲沉寂,魔鬼們磨牙吮血的精致面孔都盯着她。
就在手落下去的一瞬,對面伸出只手,強勁有力,把針具奪過去。清脆聲響過後,東西斷成兩截。
銀灰色液體順着他掌心流下去,李憑深潭似的眼對着她。
接着他站起身,暗藍色道袍在桌上一拂,嘩啦啦,檀木盒子倒扣在地,安瓶裏的東西半個都不剩。
敖廣的臉刷地黑了。
“李憑你別給臉不要臉!真當天底下東西都是你家的?”
“天底下的東西,沒有你家我家。”他找了張消毒紙巾擦手,然後把她的手也拿起來,擦幹淨。做這事的時候他沒有半點尴尬,認真,仔細,天經地義。
“你們搞障眼法,拿髒東西糊弄人,拉我來站臺,問過我的意見嗎。”他眉頭微皺。因為秦陌桑手指蜷縮起來,不讓他擦,而且向後抽得手腕力氣也極大。昨天握她手的時候倒沒見這麽大力氣。
他搞不懂秦陌桑。好的時候像貓似的貼過來,也不問他願不願意。現在又不要他了,也不問他願不願意。
好像他的心思于她而言根本不具參考價值。
他再次嘗試把她的手反握住,掰開手指。秦陌桑的手并不瘦弱,反而骨節分明,蒼白,但有多種使用痕跡。他猜她經常練刀術,也習慣在野外作業時戴手套。
她還是掙紮,衆人都在看她的笑話,李憑到底有沒有情商?
拽得狠了,李憑回過神,低頭看她一眼。恰巧她也擡頭。兩個哀怨的眼神在空中交彙,他怔了一下。
小鹿眼睛又開始泛紅了,秦陌桑憤恨地瞪他,咬牙低聲罵。
“渣男。”
他眼眉低垂,忽地笑了。
明明被罵,卻心裏很愉悅。果然他離變态不遠了。
這時包廂門又被哐當打開,一潭死水的僵局被瞬間攪動。秦陌桑擡眼看過去,卻是南浔,站在門口,手裏拿着托盤。
“不好意思來遲了。”她走過去,對羅钺點了點頭:“來替我朋友交班。”
她眼神掠過腳下的雜亂場景,沒有一絲波動,微笑着掀開手裏托盤的黑絲絨罩子。
鬼打牆似的,一模一樣的檀木盒子,一模一樣的安瓶,整整齊齊排列在盒裏。
敖廣拍手,開懷大笑。
南浔沒看他,拿出其中某支,對滿座豺狼莞爾。接着轉過身,輕巧把後背拉鏈拉下。
單薄的背脊在藍色調燈光下像只蝶,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疤痕。
被摧毀的,被遺忘的,被淡化的,人生的廢墟。
秦陌桑睜大了眼,仔細辨認,那些是自殘,那些是為人所傷。年深日久,那些疤痕都結痂脫落,但依然像蛇一樣,埋伏在所有不為人所知的暗夜。
而現在就坦坦蕩蕩被她暴露在光下。
有人吹了聲口哨。
“這才刺激嘛。”
下一秒,南浔的臉色變了。液體注進去的某個瞬剎她的臉因極端痛苦而扭曲,繼而深深地彎下腰去。蠶蛹一般縮起來,倒在地上。
衆人興奮地伸長了脖子看,秦陌桑掙開李憑,滑跪在地上抱起她,試她的脈搏,心跳,呼吸。
“南浔,南浔。”
她的手有些冰,但并非沒有知覺。在秦陌桑的耳邊,低聲喃喃自語。
“等會我哥來了,我得藏起來。不能給他看到我這樣。”
但她的身上就在起變化。疤痕褪去,消失,蜿蜒的紋路隐退,背部光滑如新。
人群裏發出低聲驚嘆,敖廣的手工定制皮鞋踏上地毯,走近她,指尖在觸到光滑脊背的一瞬間,被冰冷東西彈開,是秦陌桑手裏的折刀。
“滾遠點。”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騷動,羅钺忽然左手按住耳機,緊張沖到桌前:“警,警察來了,收拾一下快走。”
人們不明所以,罵罵咧咧驚慌失措地往外走。屋裏做的自然不是什麽正經生意,大家都心知肚明。高跟鞋和皮鞋踩成一團,幾十萬幾百萬的包扔了一地。
不知誰趁亂按下了全息投影的控制鍵,AR鯨魚沒了,天空中出現高達天頂的鬼面觀音,千手千眼,金光流動,神性與魔性融于一身,可怖至極。Bgm也換成了詭異的嘯叫,像地獄裏放出群魔。
秦陌桑的耳朵一向好用,所以當bgm響起時她悚然心驚。在那串亂碼一樣的唱誦中,她聽出了幾句,和那天羅添衣在李憑面前背誦的咒語一樣。
她回頭找李憑,他卻不見了蹤影。
原本就心懷鬼胎的衆人吓得要死,擠擠挨挨地往門口沖。
秦陌桑抱着南浔站起來,也要往外擠,懷裏的人卻用剩下的力氣攔住她。
“不,不用。是我報警的。剛我來,是為拖延時間。現在不用怕了。”南浔輕蔑一笑,眼裏淬了火,發出熾烈的光。“我讓他們一個都逃不了。”
“南浔,你和我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有那個藥,敖廣他怎麽……”
她還沒問完,南浔就閉了眼。極累似地,把手晃了晃。
“下次再見,我告訴你,先留我在這靜一靜。哦對了,和你搭檔的那個道長,他……他好像被針頭紮了手。長生1號只能給人打,給非人的東西打,副作用很強,會非常,非常痛。”
“什麽?”秦陌桑愣住。
咒語般的吟唱還在繼續,AR菩薩手裏漫天花雨灰塵般灑落。人間最奢靡的東西堆在屋裏,堆成一座不可回望的頹敗城池,照出每個人惶惑的、虛擲的大半生。
“去找他吧,我自己可以的。”南浔聲音虛弱:“我哥要來了,我聽見他聲音了。”
唱誦聲越來越強,秦陌桑透過光滑如鏡的玄黑色大理石地磚,瞧見自己額頭上情蠱的符咒,正在微微發亮。
02
樓下人聲喧嘩,似乎是在挨個查看情況。秦陌桑跌跌撞撞,一間屋一間屋地找過去,哪裏都沒有李憑。
他人在哪?為什麽要躲着她?是覺得發病了可以自己扛,還是覺得情蠱無所謂?
她心裏有火燒着,快把最後一點耐心燒沒。
剛剛她不應該那麽生氣,明明不是他的錯。不知者無罪,更何況那麽古板的人被當衆挑撥,沒反應過來實屬正常。
但牽手算怎麽回事?是潔癖到略微和自己有關系的人也要擦幹淨嗎?
她有很多話要質問他,可如果找不到人,或是找到時他已經不是他,再多話也等于沒說。
對了,洗手間。
她找到這層樓最近的洗手間,一腳踹開男廁所隔間的門,一間一間地找。這裏裝修走土豪風,連天花板都是鍍金的。落地鏡洗手臺配舞臺級燈光,符合網紅補妝要求。
“李憑!”
她吼了一聲,無人答應。
此時樓下地板晃了晃,傳來驚叫和重物墜落的聲音。好像發生了更嚴重的事,但她無暇去想,手顫抖着繼續推門。
“李憑,你tm給我出來!情蠱發作會死人的,你不要倔了好不好,我給你道歉。”
她咬唇,心裏泛酸,還是繼續喊。“你別死啊,死了我連你這麽垃圾的搭檔都沒有了。”
還剩最後一扇隔間。她心中默念一二三,剛要推開,那門卻自己開了。
李憑道袍整齊,坐在裏面,額角全是汗珠。身下的東西已隔着衣服高高撐起,手裏拿着劍,刀尖戳在隔間木板上,深達幾厘米,手心壓在劍刃邊緣劃破一道,血滴答落下。
他閉着眼,長睫顫動,純色發白,在竭力忍耐什麽。
她站在他面前,與他隔着劍。
“李憑。”
腦海裏嘈雜的聲音驟然消失,天地一片清明。他睜開眼,看見了她。刀所劃成的結界失去效力,咒語不再生效,而另一種熾熱的火竄上心頭。
方才他用傷口的痛楚暫時轉移了注意力,但現在什麽都壓制不住的是另一種存在。
她彎下腰,從刀刃下鑽過去,不知廉恥地擡腿騎在他身上,恰好坐在挺翹的東西上面。
“你就當我是xx杯。”她說得沒有絲毫心理負擔,伸手去扯他的道袍。但她沒解過這種複雜的中式設計,手在他胸口一通亂摸。
背後的刀刃逼着她不得不向前,靠在他懷裏。身子能挪動的空間也有限,但她努力向前蹭,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對他是多大的折磨。
“別蹭了。”他聲音喑啞,單手握着她後腰提起。
“不蹭我沒有。”
他眼神更暗了。沒有就是不想做,不想做就不必勉強。
“算了,你出去。”
他眼眉低垂,把刀從牆板上抽出來,讓出條通路,然後輕推她一把,秦陌桑就應聲站起來,狼狽退了幾步,門就在眼前關上。
但就這樣等了不知多久,門還是沒開,聲音卻還是依稀可聞。
還沒好麽?她不敢問。但生來愛管閑事的性格讓她牢牢戳在當地,就是不走。
今天這個好人她當定了。
又過了幾分鐘,連樓下都漸漸悄無聲息,她實在忍耐不住,再次敲響他隔間的門。
等了半輩子那麽久,門應聲開啓。
她沒有見過那麽狼狽卻……誘人的男人。
清水似的眼睛沾了□□,沒臉看她,所以別過頭,臉頰粘着汗濕的頭發。渾身上下,只有一處是野蠻悍然,兇相畢露的。
“求我啊,我幫你。”
她叉腰站在門口,像個女夜叉。
李憑瞪她一眼:“關門。”
…
秦陌桑的臉不自覺地燒起來,任由兩人手指交疊,做這件極其親昵的事。
她突然發現,自己很喜歡看他失控。
她舔了舔愈發幹渴的唇,眼神相彙時,那出乎意料的燎原之火燒幹了她。
她腦袋搭錯筋似地,伸出胳膊把他後頸挽住,向下帶了帶,然後吻住。
不是挑釁也不是勾引,就是想吻。想觸碰他雙唇,想像這樣肌膚相貼,不留餘地,哪怕是相互撕咬傷害。
想攀折在他身上,雙手盡情交纏。想有更多,想被眼神裏的感情澆灌。
她覺得全身都染上了那深林般的味道,卻不覺得讨厭,甚至還想要更多。
“還疼嗎?”終于結束上一個吻,她眼神迷離。
“什麽?”他劍拔弩張到極致,不得已的混亂的暢快的痛苦的,他在她瞳孔反射的景象裏迷失了自己。
“我說,你傷口,還疼?藥效過去了吧,那個咒語你還能聽到嗎?”
她說得小心翼翼,怕戳破他心事似的。
滴答。洗手間水池裏,一滴水從臺沿滑落。
他伸手揉她的唇,秦陌桑耳根紅到雙頰,豔如玫瑰。
“你今天穿的什麽。”他腦子現在不清醒,說的話也平鋪直敘。“我不在怎麽辦?他們要你上你就上?”
他毫不留情但又不帶感情,像給機器上油。
“我不是,我也打算折斷針管來着,你不是搶先……嗚……”
她聲音被吞進嗚咽裏。
“你別……”
她把臉埋在他懷裏,全身顫抖。
他停了,兩人僵持着,誰都不願退讓一步。
“秦陌桑。”他這一聲喚,像是嘆息。
“安靜點。”
“不然我不确定,你今天能不能走出這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