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魚燭(中)
人魚燭(中)
01
馬霆鈞看見了她,原本虛弱的嗓音一下就高亢幾個度:
“就是你tm個臭婊子壞了老子的事!你有種別走,老子今天不……”
咔嚓。
他話卡在嗓子裏,因為一把寒光凜凜的長刀從他眉眼之間插下去,戳在昂貴的烏木地板上,刺進三分之一深。差一毫米,他的鼻尖就會被截掉。
刀架空在牆角,暗色刀镡閃着寒光。刃口平直,唐刀制式,博物館級藏品,拿在李憑手裏絲滑得如同在解剖一條魚。
一陣冷意順着脊骨滑下去,馬霆鈞終于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這是幫亡命匪徒,而秦陌桑現在和他們一夥了。
他直起身,腿還在發抖。身後是馬德清,不發一言,色厲內荏地站着,額頭豆大的汗珠掉下來。馬霆鈞看了他爸一眼,忽然渾身的力氣都卸了,眼神灰暗,膝蓋一軟,朝秦陌桑跪了下去。
“姑奶奶,碰見你算我倒黴。你把那個打火機還給我,讓我幹什麽都行。”
她笑了,凄涼地一笑。從身後摸出個深黑殼子的打火機,甩在地上。
“你拿走啊。”
馬德清向前一步,給他拼命使眼色。馬霆鈞會意,連滾帶爬地向前爬去。她擡起高跟鞋,把打火機往裏頭踢了踢。
“過來取。”
這間隐藏的朱紅客室嵌套在大廳內部,與大廳以屏風相隔。黃金屏風上以朱漆繪着滿屏的斑斓猛虎,兩只黃金瞳孔和人臉等大,咬着一個垂死掙紮的惡鬼。水晶鹿雕折射着世間萬象,端莊無情,凝視着他。
馬霆鈞打了個寒噤。尊嚴什麽的現在都不重要了,求生本能占據了上風。
他趔趄着走過去,屏風緩緩在身後關上,直到客室內只剩下兩個人時——劍柄擋住了最後一絲縫隙,李憑沉着臉,緊随其後踱步進來。
秦陌桑看他一眼,有疑問,但不多。畢竟這是人家的場子,老板想在哪就在哪。
馬霆鈞走過去,終于探到了打火機,回身就要走,連看都沒有再看秦陌桑一眼。
“還有個東西,你忘記了。”
她叫住他,男人回轉身,叮鈴一聲,一個金色小鈴铛掉在地上,聲音清脆是個Hello Kitty挂墜。
邊緣有點磨損,還套了個豔粉色的挂繩。
他好像不認得那是個什麽東西,盯了幾秒,看向秦陌桑,眼神迷茫。
“啊?”
她沒說話,伶仃雪白的臂膀支撐着精致殼子,像個瓷娃娃。妝化得太濃,看不清表情。
暗處,李憑閉了閉眼睛。比夢境閃回更痛苦的是,他發現自己對秦陌桑的感情變化也極其敏感。比如現在她坐在那兒傻子似地一言不發的時候,針錐似的暗流正在穿透他的心髒。
就為這麽個垃圾,她如此難過?
陌生的憤怒控制了李憑,就像千年前他也經歷過類似的事情。狼藉的酒宴中他把某個傻姑娘攥着手腕拖出來,質問她,什麽人值得你這樣作踐自己,值得你這麽難過?
那女孩月光似的臉擡起來,明顯是喝醉了。她說,是殿下,殿下讓我難過。
可現在那個女孩正看着別人,連正眼都沒有給過他。
“看來你都是騙我的,那我也不裝了。你手裏那個打火機,是假的。真的被我扔海裏喂魚了。”
馬霆鈞先是震驚,好像沒料到她會狂到這個地步,接着是恐懼,滅頂的恐懼。馬德清就在門外站着,等着他的好消息。
所謂做海産起家的神秘豪門背地裏沾了多少血,他從前只見過冰山一角也足以吓出終身心理陰影,更何況,據說這是老爺子的東西。
就和磷蝦理解不了鯨魚一樣,馬霆鈞從來沒有理解過他的祖父馬鴻章。他就像某個不可名狀的存在,牢牢籠罩在所有馬家後輩頭頂上,給他們榮華富貴,也投射下永遠驅不掉的濃重恐懼。
如果不是他那天喝了加料的酒,就不會偷那玩意出來炫耀。如果不是她那天惹怒他,他也……
“秦陌桑,我艹你祖宗十八代!”他眼裏充血,窮途餓狗一般朝她撲過去。她忽地起身擡腿,一個标準的泰拳掃踢姿勢,把他直接踹得在地上滾了幾滾。但他摸了一把被摔出來的鼻血,又朝她撲過去。
今天只要把她弄死,馬德清就不能怪罪他。否則,深海裏……
馬霆鈞打了個冷顫,秦陌桑瞧見他垂死的眼神,遲疑了一秒。就這一秒,她被扼着咽喉撲倒在地上。
此刻的馬霆鈞已經紅了眼,根本不記得屋裏還有一個人。秦陌桑也忘了李憑的存在,全神貫注和他野獸般撕打。
換句話講,她根本不指望李憑會救她。
“如果不是你個賤人,我投資不會失敗,你tm背着我勾引了幾個人以為我不知道?合夥人為什麽背叛我,他們知道你在床上什麽騷樣吧?你以為老子真心喜歡你?真可笑,我tm要不是為了你能表演幾個小術法,給那幫老家夥開開眼,我會帶你到處逛,給你買衣服,讓你住我的……到頭來你tmd恩将仇報……”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秦陌桑不知何時從裙子裏抽出把剔骨刀,抵着他後頸。
“你騙我那是你的家人。”
刀刃使了力,他後頸破皮,血滴答滴答,掉在她臉上,豔若春桃。她嘴角甚至是帶笑的。馬霆鈞瞳仁睜大了,他在她眼裏看到明确的殺意。洶湧澎湃又絕望。
自己是什麽時候順手斷了她所有後路的?像随手扔掉一件垃圾。
“剛剛的對話,我都錄下了,定時發送。我搞到了你的ins和微博賬號密碼。”
她笑得像個頑劣小女孩:“還在你手機裏翻到了你和其他十幾個人一起磕嗨了的視頻。”
啊啊啊啊。他放開了她,抱頭號叫。
秦陌桑收了刀,冷冷看着地上的人。
“現在告訴我,你爸的秘密基地在哪。說實話,你今天就不會被扔進人工湖裏喂魚。”她低下頭,聲音親切:“很大的,能咬碎人頭骨的那種魚哦。”
馬霆鈞被吓得尿了褲子。這句話比方才的社死威脅更讓他害怕,那是潛藏在記憶深處的可怖回憶。
“別,別讓我喂魚,我都說,都說。”
房間四壁隔音效果極佳,但他的哀嚎還是讓她皺了眉。片刻後他喘着氣告訴她:
”在東極島,99號船塢。”他壓低了聲音,眼裏都是恐懼:“有個,地下龍宮。”
秦陌桑終于看向李憑。對視一秒後,李憑對着藍牙耳機報告位置。頻道聯通季三與遠程的雷司晴,幾秒後,李憑上前拽着她手腕低語一句:“走。”
她還茫然,李憑又補一句:“定位是對的,馬鴻章要逃。季三在外面穩住人,我們現在走。”
突然有手抓住她腳腕,馬霆鈞還在地上哀嚎。李憑一劍插過去,堪堪在他兩個指縫之間。對方呀地慘叫後撒了手,指間鮮血淋漓。
他修眉斂起,表情痛快了些,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沒弱。秦陌桑還沒從複仇戲碼裏出來,瞪着一雙無辜鹿眼發問:“怎麽走?”
他瞧她一眼,沒回話。幾秒後,空中傳來巨響,整個人工湖水跟着轟鳴。接着湖心亭天頂打開,四壁垂直收入底座,豪華建築瞬間變成空曠平臺。
“直升機。”
02
開直升機的是雷司晴,嚼着甘草糖瞧她一眼,對李憑說了句:
“讓她換個衣服。”
秦陌桑艱難爬進艙門坐下,順着目光向後看,才發現剛剛撕打時,修身上衣後背被撕了個口子,自後腰裂到肩頭。
他沒說話,扔過來一個登山包。裏邊一套漆黑作戰服,還有工業手電,消防繩什麽的。
秦陌桑迷茫了:“我是捉妖不是拍超越極限吧。等等,在這換?”
他坐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介意的話,可以出去換。”
秦陌桑:……
接着是一片窸窣。狹小機艙裏她為了換上貼身作戰服扭來扭去,李憑起初還偏着頭看夜景,後來索性閉上眼睛。
幾分鐘後,她求救:“幫個忙,拉鏈。”
他輕嘆了口氣,俯身下去。月光照着這狹小空間,如同飄在外太空。她耳朵尖端有不易察覺的粉色。李憑找到她的手,握住細小拉鏈,向上提。
觸感提醒着他手中的浮凸不平,李憑拉得很慢。
兩人都有些尴尬,秦陌桑沒話找話:“謝謝你剛才幫我。”
“這是任務,我沒幫你。”
他語氣冷硬。秦陌桑噎住,又另找了個話題。
“其實,今天是我生日來着。”
拉鏈卡在胸背交接處,他喉頭滾動。
“那個Hello Kitty挂墜是我外婆給我的十五歲生日禮物。我們當時很窮,我不懂事,同班女生都流行帶那個,我也要。但我沒錢買正版的,買了山寨貨,被她們排擠。十五歲那天,外婆帶我去縣城裏吃自助餐,她夾了好多肉給我,說吃自助要多吃肉,才能回本。晚上她和我坐長途車回家,把那個挂墜塞給我,說是找了好幾家店,都說這個款式的賣得最火。”她絮絮叨叨:“我不知道,那時候外婆只剩一年陽壽了。”
李憑的手頓住了,輕輕按在她背上,那極薄的一片脊骨輕顫,薄如蟬翼。
“馬……那個垃圾,當時追我,我告訴他我的過去,他說他不介意。還送了我個純金的Hello Kitty,和我那個一樣。我以為他是我真愛。”
她用手指劃拉地板,越說越小聲。“我這麽說,你別覺得好笑。”
拉鏈到了頭。他指尖停在頸椎頂端,發絲與手指相交的地方。馬霆鈞的血跡還有些沒擦掉,白色皮膚上很顯眼。
”我沒覺得好笑。”
他一點都不覺得好笑,而且很煩躁。心裏有叢滅不掉的火,想要做些什麽才能壓制。
比如用手抹掉那叢血跡。或者,舔掉它。然後用清水仔細擦拭,直到什麽痕跡都不存在,只剩下……
只剩下他存在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