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讀葉寫枝
七、讀葉寫枝
七、讀葉寫枝
“公子今天啓程，還宜早些動身。”翩翩在小洞窟外輕聲提醒，羅子浮早已醒來，假裝睡着，并不回應。
昨夜一夢，或許是那花城娘子有意入夢點撥，幫羅子浮了卻孽緣，如今羅子浮終于想得清楚明白，便不願意早早離開。可惜昨天一番跟翩翩告別的話，前言不搭後語，但也說得堅決坦然，再做反悔，總得有些什麽由頭。
“翩翩姑娘，诶喲......”隔了好一陣子，聽到小洞窟外傳來翩翩經過的聲音，羅子浮大叫了一聲“疫瘡結痂的地方破了。”
說着，羅子浮忍痛，自己揭去一大塊腿上尚未自然脫落的痂殼，為了使慘狀更逼真一點，他還特意往皮膚深處，多牽扯了幾下。翩翩聞聲進來查看時，羅子浮腿上正好血流不止。
“怎會如此不小心。”翩翩責備道，不一會兒，舀了洞外溪水一瓢，翩翩開始給羅子浮清洗傷口，水過之處，流血即止，不過為了防止傷口再次裂開，翩翩還是尋了許多細葉，揉搓捆縛，最後結結實實把羅子浮那只傷退嚴絲合縫，綁了起來。
這下，羅子浮那只傷腿因為膝蓋處的捆束帶，被抻得直直的，別說即日啓程離開，就算在這洞裏洞外，活動起來，也怪異非常。
“姑娘多次相助，羅某實在慚愧，看來這一時半夥，我也走不了，還要多勞煩姑娘費心了。”羅子浮終于舒坦地說出心中醞釀許久的真心話。
翩翩稍稍有些生氣地嘟哝了一下“你要再不小心，下次神仙也救不了你。”說着，翩翩轉身，臉上卻不知不覺浮現淡淡笑容。
說來也奇怪，先前在金陵得了不治之症，羅子浮想到的第一件，是返回家鄉，第二件，便是不要叨饒拖累他人。
如今，知道自己先前行為乖張，也意識到舍不得離開翩翩姑娘，羅子浮不好意思直言，竟不知如何想出，用上這種無賴耍滑的手段，腆顏賴在仙子家，不做去意。
不過不管怎麽樣，羅子浮這一留一住，從此兩相朝夕相處，日暮為伴，不知不覺情愫愈濃，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不久二人互許此生，同住同起，一年之後，翩翩生了一個男孩，名喚“福兒”。
這個時候，羅子浮滿心歡喜，原本要帶着翩翩跟兒子下山，回家拜谒長輩，告慰祖先英靈。萬萬沒想到，在回家省親這件事上，一直恩愛有加的夫妻倆，竟出現了不可調和的矛盾。
“我本不是凡塵中人，你塵世那個家，翩翩自是不便前去探望的。”
“可是福兒出生，羅家好不容易添丁，香火有望，回家告慰祖先，給長輩瞧瞧，本是人之常情，何況我久不見叔父，實在想念他，年月時長，更擔心他身體，也不知家中現在是何光景。”
人間洞天本不可同日而語，羅子浮所言在情在理，翩翩聽罷，也不禁感慨，只是福兒年幼，形神皆未完全，如果貿然下山，一路引來妖魔鬼怪，奪魂攝魄，無故引出許多禍事，自是不該。
只是，如何才能說服相公呢。
二人僵持之際，不知什麽風，把多時沒有到訪的花城娘子，又吹來了。
“瞧瞧瞧，這夫妻倆，是怎麽了？”花城跟以前一樣，身影未到，聲香以至。
“我說怎麽遠遠瞧着你這幽谷洞府上空，今兒怎麽一直陰雲籠罩，揮散不去呢，羅公子，你趕緊勸勸你們家翩翩吧，你們夫妻倆這麽僵着，山下的百姓經受凄風苦雨，不見天日，時間久了，可受不了呢。”花城娘子一邊笑顏說着，用扇子一邊扇扇羅子浮，一邊又扇扇翩翩。
不一會兒，二人要花城評理，孩子落地，是否應該回羅子浮家中省親，聽罷，花城放聲一笑“我當你們夫妻二人因為什麽矛盾，争得不可開交，羅相公想家了，情理之中，只是今兒，正好我也有另一件喜事要來請你們父母二人成全。”
說到此處，花城故意掐斷了話頭。
羅子浮跟翩翩面面相觑，疑惑地望着花城娘子。
“知道你們福兒是個好孩子，我家小江城跟你家寶貝福兒，就此定了姻好，可成？”花城高興地睜大原本已經很大的雙眸，眼巴巴等着羅子浮夫婦的及時回複。
花城娘子晴天一提議，剛剛還在為下不下山争論不休的夫妻二人，成功轉移注意力。意識到福兒的終身大事，就這麽着落，翩翩跟羅子浮不由相視一笑，立刻應允。
“既然兩小兒的婚事這麽說定了，以後我家江城是美是醜，福兒可就都得領着這個媳婦了，既然媳婦已經定了，不如過些時日，等兩小兒成人了，一并下山，不是更好？”花城娘子微微一笑。
果然還是有好幾個女娃的花城娘子對那人情世故，了解得更加通透、爽快，“羅老爺身體還康健得很，大可等到孩子們長大了，一起去拜見長輩不遲。”
說着，花城娘子轉身離去前，特意拍了拍羅子浮肩膀，以示安慰。
聽得花城這麽一說，羅子浮安了心，只是等得福兒跟江城長大成人，眨眼至少十餘年的光景，雖然羅子浮早已适應山中幽居，但想想福兒若數十年如一日，在山野中度過年幼時光，不習文法，不通音律，這般不學無術，回頭到了山下，豈不要惹人笑話，變成一個于世無用的廢物。
想到此處，羅子浮不由心尖一顫，小孩的教育馬虎不得。
雖然羅子浮自知，從小他就不是讀書的材料，不過有賴叔父家資殷實，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跟着好的師傅學些文辭，多多少少，總會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可若停留山中，孩子學習的紙墨筆硯哪裏采買，尤其是，好老師哪裏尋得。
這天夜裏，等到夜深風熄的時候，羅子浮忍不住跟翩翩輕聲說起自己顧慮。
沒想到，丈夫所慮，妻子早做打算，翩翩執意留福兒在山中，原就是希望親自教得孩子習文明理，待長得福兒成人之際，下山入世，便也沒有那麽擔心牽挂。
“福兒聰慧福睿，以後回到塵世，有你叔父打點，本就不愁沒有好的前程，只是孩子年幼，換做旁人教育，我着實不放心，祖蔭護佑固然可喜，孩兒自己心中有安身立命的主意，方不至紅塵迷途，不知往返了。”翩翩若有所思，夫妻二人意見一致，羅子浮無需多言，只是往後這孩子教育的事，還得翩翩一人，多勞心力。
福兒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翩翩沒有教念書用的筆墨紙硯、書籍，福兒就像媽媽一樣在洞外撿了許多碎葉片、斷樹枝，放到洞前的石桌上，拉着要媽媽到桌前，稚聲稚氣地說“媽媽，葉子掉下來了，它們有很多故事要将給我們聽，媽媽你告訴福兒它們講了些什麽好嗎？”
“好好好”翩翩高興地把福兒抱到石桌前，手袖一揮，碎葉變成一疊疊書籍紙張，斷樹枝變成筆墨硯臺。
既然說好福兒長大後下山生活，翩翩教識福兒的自然是功名科考、經史子集的正文範點，從啓蒙到進階，從了解到熟識，只是讀書這方面，福兒卻是一點兒也未随着羅子浮。
從前師傅教書，一遍遍，一天天，反反複複，苦口婆心，羅子浮雖然不至于像個二傻子，左耳進右耳出，但要說花費了不少的讀書錢，真想聽羅子浮一個響，實在是有些難。
就比如現在翩翩教福兒“側側清寒翦翦風，小梅飄雪杏花紅。”是唐時韓偓所作，羅子浮大概從前也聽師傅說過，至于那詩中的老先人，是哪裏人，做過些什麽事，詩句所說何意，從來不求甚解。
這會兒，沒想到福兒跟着母親念完，趕緊加上一句“現在天氣漸冷，母親為孩兒添衣好不好，你看爸爸，他也需要。”
福兒學文習字以來，過目而得，從來不需要翩翩多做言語，此時，聽福兒提醒置衣儲物，由此之後，孩子自學逐漸進入正軌，更無需翩翩操心勞神。
眼看風冷秋寒，葉零枝老，孩子依舊讀着孩子的聖賢書，翩翩聽了建議，開始忙不疊采制一些物品以備過冬。
父子倆的新衣裳自然也是不能忘記的，冷氣團聚，洞口內外時有寒雲，翩翩費好些力氣兜裹不少雲氣，抱到洞內案幾上，層疊鋪展，複取木槌、細棍，輪番敲打、挑松，半天的功夫，之前被揀選的雲朵裏滲出許多冰淩，剩下案上的雲料，柔滑清透。
父子倆的身形、尺寸，翩翩早已谙熟于心，悉心裁剪拼接處理好的雲料，兩件嶄新的雲裳落成。
羅子浮跟福兒，各自換上，果然合體适身，比起見怪不知怪的福兒，作為穿了幾十年凡人衣裳的羅子浮，頭一次着上雲裳，心中真是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從前聽聞楊貴妃跟唐玄宗的“雲裳羽衣”，總覺仙樂飄飄，如仙神侶，如今自己真見着這雲朵做的衣裳，更确切地說，是棉襖，還倍輕盈、暖和的那種，不禁感慨，如果是一群如仙的美人穿着這樣一件過冬的棉襖合着仙樂跳着傳說中的舞蹈，不知是一番什麽景象。
大概這就是花前月下的帝王後宮與尋常百姓家柴米油鹽的區別，羅子浮不禁搖頭，沒想到流芳百世的“雲裳羽衣舞”，敗給的不是時間、金錢跟現實，而是壓根一開始雲裳的用途就給措置了。
雲既為變，裳而有形，此形非他，輕盈、保暖、禦寒、乘風、過冬。
羅子浮明顯可以感覺到穿上雲裳之後，自己的行動不僅沒有因為雲朵的柔軟蓬松變得遲緩笨拙，相反，更有一種便捷輕盈之感。
這雲裳若真要着來舞蹈，或許也該是在那穹頂、山巅，寒冷徹骨之地，舞者着來，方妥帖自在，只是這般，觀衆們一個個風中淩亂，想想那樣欣賞歌舞的場景，原本以為是一出溫暖、熱烈的室內歌舞劇，轉眼變成跟風狂冷巨的自然界頑強抗争，畫面未免太過凜冽。
福兒一把投到翩翩跟羅子浮的懷抱，一下打斷羅子浮的思緒。羅子浮高興地抱起福兒，這才忽然發覺，剛剛幾天，福兒已經重了許多，再仔細比照，福兒已經有自己大腿般高。
神仙的孩子，難道身體長得都比凡人快嗎？羅子浮用疑惑的眼神望向翩翩。晚上，夫妻二人共處時，翩翩細聲告訴羅子浮“半年之後，福兒長成，也到了跟江城娃兒成親的時候，之後，他們父子、兒媳，便可一并下山回家了。”說着翩翩忍不住留下不舍的眼淚。
原來，山中不似人間，福兒既是說好了要與羅子浮下山歸家，孩子成長的速度，自然也是随着山下人的時辰生活、成長，因此，從福兒出生開始，羅子浮過着的一天，福兒卻是幾倍的長度在一樣的度過着，這也是為什麽，翩翩教解福兒讀書時，孩子往往過目不忘，其實，山中過目一瞬，換作人間，自然是已經足夠，讀到百遍，而其意自現。
所以福兒也算不上什麽天才兒童？羅子浮心中咯噔一響，不過想想，自己本就資質普通，愣是把滿心希望都寄托在有一個天才後代上，本也不切實際，縱是這樣，兒子還是親生的，蠢也蠢得親生的那種，這樣一想，羅子浮也覺得沒什麽不好。
佳妻為伴，何況福兒剛出生不久，花城娘子的寶貝女兒江城，已許配給福兒，看來，羅子浮真是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了。
眼看福兒的個兒一天天高起來，沒過多久，比羅子浮還要高出半個腦袋，是時候完成他跟江城的婚事，只是，花城娘子的寶貝女兒，大家尚未見過面。
想來風華絕代的花城娘子生出的女兒，姿色定當不會遜色于生母花城，可誰知，約定好成親的日子，花城帶來的女子，卻将羅子浮吓得不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