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河水蕩蕩
六、河水蕩蕩
六、河水蕩蕩
河水蕩蕩，不沾我裳，井水深涼，不潤我腸。
羅子浮準備告別離開，一番來客款談，卻未曾想，剛将起身，天色倏變，狂風乖卷，繞過遠處山谷口處，還發出真正野獸般的吼叫聲。
不得不轉身跟随了翩翩返回洞中，洞內果然一如晴天白日，擡頭極目，頂遠處依舊白雲悠然緩慢地變換着形狀。
洞山仙府，花城娘子說得羅子浮好福氣，應該就是指翩翩這位林中仙子了。
凡夫俗子不敢妄加揣測，尋了一個翩翩得空的時候，跟她說明去意，沒想到羅子浮這一說，原本好端端的翩翩竟紅了眼眶。
羅子浮近前安慰，再三表示對翩翩的謝意，尤其着重強調以後定當回到此處再會翩翩，誰知翩翩越聽越生氣，怒道“你是否今日見了往日舊情人遭難，心有難舍，所以才想離開了，還要去尋那花魁的墳冢哭泣嗎？”
翩翩這橫空抛出的一句，可讓羅子浮一下慌亂了手腳，仿佛仙子确實一句道破凡人心意，羅子浮大病痊愈，匆忙離開，心中所念所思，已然又不再是魂歸故裏，或者與親叔叔團聚，共敘團圓，反倒成了思念亡故的舊情人。
再細細想來，離開此處要往哪兒去，羅子浮腦海裏浮現出的，果然還是返回邠城家中，備好金銀盤纏，再去一趟金陵，憑吊已逝的花魁，當然，那曾經置他死地的溫柔水鄉，縱是千般風情，萬般相好，憑吊完自己的紅顏，他定會速速返回故鄉。
得遇重生，羅子浮這下也才被自己驚到，原來如若再活一遍，他果然還是原來那個羅子浮。
翩翩恨切切地望着羅子浮，原本白皙的臉龐憋得粉紅“斯人已逝，鏡花水月已成空，你還要去那凡塵尋什麽因由呢？”說着，翩翩掩面轉身，不再看羅子浮。
“大概，還是心有所憾。”羅子浮兀自咕哝了一句，他心中未言說的遺憾，其實正是沒有與花魁相伴終老，組建一個完整而幸福美好的家庭，或許還應該有屬于他們的孩子。
“其實......”羅子浮遲疑了一下，不再說話。剛剛他跟翩翩前言不搭後語，已經說了太多，最主要的是，說得太多，卻并沒有一句真正說在痛點。
凡人的執拗跟狹隘，眼界與因緣氣度，越過三界，跳出九天，無論如何也無法與仙人的境界相提并論，因此，翩翩認為羅子浮理所應到跟順理成章的“放下”。對羅子浮而言，不管是在劫難逃、塵緣未了，或是命理所指、情思難斷，那都是他的自己的造化與劫難
因此，也許旁人看來一句帶過，一笑湮滅的煙花舊事，在羅子浮的命運中，似乎只要他的生命繼續着，那些瑣碎的、美好的、夢幻的、痛楚的、凄涼的，所有的甜與苦都深深地與他的所知、所感，緊密聯系在一起。
這就好比，你聞過一朵花，那朵花枯萎了，有的人忘記了那朵花，而羅子浮是永遠記得那縷花香的一個，以後再有一百朵、一千朵跟那朵一樣的、不一樣的，終究替代不了那時那刻的，那一朵花。
羅子浮忽然情不自禁眼中也變得濕潤起來，因為這時他清楚的意識到，随着金陵花魁的逝去，見證自己年少輕狂的親切的、親愛的人，帶着他們一起經歷的青春也一起逝去了。
雖然，那樣的風塵鐘情，千裏明心，半載偷歡，對于一個正值大好年華的少年說來，太過荒唐，說來難免讓人恥笑。可是羅子浮一介凡夫俗子，就是認死理，鑽死胡同，落在這樣的怪圈中，無法自拔，染了疫病，甘死不怨，得重生，再追憶，誰能攔得住他？
畢竟，看破一些事物，既需要天分，也需要有合适的時機，羅子浮的生命重生了，但是他看破從前世事的時辰尚未到達。
顯然，翩翩并沒有醫好羅子浮的心病，或者，換句話說，羅子浮從前過往，傷痕甜糖，有所經歷，尚無所感悟，有所收獲，卻不曾解脫。
好了傷疤忘了疼，說得大概是羅子浮這樣一個少年，不過從始自終，羅子浮壓根覺得傷疤并非花魁所致。
“今日花城鬧騰，乏了，公子另有打算，不便阻攔，你好生歇過今夜，病瘡明日徹底清除，願向何方，謹随你心願即可。”翩翩背着身，一邊說着，一邊緩緩走入她休息的洞窟。
大洞內緩緩變作暮色，羅子浮朝洞外望了望，外面亦是夕陽時分的模樣。風刀割得洞口仄仄作響，羅子浮輕輕嘆了口氣，“謝謝恩人”說罷，羅子浮也轉入自己休息的洞窟中。
這夜來得非常平靜安穩，從羅子浮進入小洞窟的一刻開始，外面急速的風聲便再也聽不見，過了一會兒，似如水中蕩漾，搖着搖着，睜開眼，羅子浮已經回到江南水鄉。
空氣中濕潤的氣味，他熟悉而敏感，柔柔的氤氲，可以一絲一縷擇開捋順，唯獨曬不幹那般。
下穿上岸，羅子浮見着旁邊街肆一處裏三層外三層圍了許多婦女老漢，大家悉悉索索議論紛紛，說是哪家的青樓女子跳井了，剛剛屍首被人打撈起來，運去亂葬崗。
人聲太過嘈雜，羅子浮一下子被夾入人堆，一時分不清城中道路方向。
酒館是熟悉的，布店也是熟悉的，還有橋頭那棵老樹歪歪扭扭的角度跟發出的芽、碰落的葉。
一個身材豐腴的婦人抱着的小娃在看熱鬧的人群中被擠得忽然哇哇大哭起來，羅子浮望向那哭聲，清楚聽到那婦人沒來得及哄自己的小娃，先迫不及待地接過旁人的話茬。說是“那姑娘自己糟踐了，先前有個少年郎，家世挺好，要給她贖身，可惜那少年染了疫病，沒了。她跟那某某老爺相好，明眼人誰不知道那老爺位高權重，就是跟她玩玩，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豬油蒙了心，這姑娘就想着生個娃來拴住男人。”
那豐腴婦人手中的小娃哭得愈發厲害，說完這幾句，才不得不掐斷言語，雙手忙不疊的捧着小娃哄起來。
“是呀，你們是沒見着，那府裏的管家帶了一大群人，各個手裏操着家夥，小孩剛落地，一群人就沖了進去，搶了孩子，扔河裏溺了，聽說還打斷了青樓裏夥計一條腿。”人群中不知從哪裏飄來尖銳的一句。
“這老爺在外面沾花惹草，家裏妻妾大大小小，嫡親的兒孫更是一大筐，那深宅大院裏的太太們忍得了才怪了。”
“是呀，高枝攀不上，橫豎還是人家風流玩物......”
人群漸漸散去，剩下羅子浮木讷地看着後來忙着去哄小娃的豐腴婦人。那婦人已經順勢坐到了街邊一個隐蔽處，婦人背去身子，大概是給孩子喂奶了，這時候羅子浮忽然見到從前青樓裏跟花魁要好的那個大姐從街上經過。
羅子浮趕緊跟了上去，那大姐并沒有看見羅子浮，只是依舊表情嚴肅地快步往前走着，羅子浮見大姐神色凝重，喊了幾聲“大姐”，對方沒有答應，羅子浮便只得在後面默默跟随着。
是一家香紙鋪，大姐匆匆買了一些香燭紙錢，更加急速地朝城外走去，不一會兒，羅子浮跟着大姐到了亂葬崗。
遠遠近近還有一些撿拾物件的乞丐，那地方霧氣很大，羅子浮只看得清大姐的樣子，這才發現，大姐頭上已經多出許多白發，身材也發福了一些。
冥幣是燒給花魁的，可惜大姐也分辨不出花魁的屍首究竟在哪個位置，因此她只能口中不斷叨念着花魁的名字以及她想對亡人說的話。
“妹妹你就安心去吧，雖然孩子沒了，也算是你們娘倆在陰間做個伴，某老爺的權勢護你有餘，奈何他家中悍妻，都怪我們沒有早做打算，将你和孩子藏匿，細心照顧就好了......”說着，大姐流下更多悔不當初的眼淚。
“也不知是不是羅子浮那小子，慘死他鄉，游魂偏偏找着你來索命，隔了這些年，你竟也得上那種疫病，他那小子，喜歡你倒是真的，可惜太年輕、天真，權勢地位也不如某老爺，否則你們倆将就一輩子，也不是壞事。落子無悔吧，此生，那老爺欠了你們母子兩條命，你記着，投胎去個好人家。”
羅子浮這才知道，原來花魁生了一個孩子之後才染病去世，而且那個孩子是花魁跟另一位老爺生的，聽大姐的口氣，那老爺的年齡，應該還不輕。
大姐跟花魁說完一些瑣碎的話，趁着中午陽氣還勝，趕緊起身往回趕路了。
看來大姐果然看不見羅子浮，因為這次大姐轉身的時候，羅子浮特意站在了大姐身後，然而大姐跟沒事人一樣，穿過羅子浮，就離開了。
也許，游魂确實是自己吧，羅子浮不禁感慨到，可惜不知道時辰跟季節，花魁的蹤影，一絲一毫也尋覓不到了。
難怪花魁曾經多次勸羅子浮不要沉溺兒女私情，應該盡早發奮努力或者盡力而為，哪怕尋些旁門左道也要考取功名，謀個一官半職。
難怪羅子浮跟花魁厮守之時，偶爾跟花魁開玩笑說想擁有一個他們兩的寶寶，花魁總說年紀太輕，羅子浮自己都不懂事，如何養的好一個娃娃。
花魁往日的只言片語，斷續零碎，但是忽然以一種前提作為線索粘連，那些碎片逐漸拼貼起來，羅子浮終于組合出花魁真正的性情跟輪廓。
金陵女子的柔情跟柔韌，依傍與追求，便是這般，被他這個懵懂的少年郎在許多不以為意中一點一點忽略過去，以至羅子浮在這段二人的關系中在後半段，只剩踽踽獨行，愈行愈離，還自以為彼此都情深意重。
如果說花魁對自己的感情是假的，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後來因為二人的價值觀差異，花魁不再真正愛他了，也是真的。
羅子浮回憶起那天自己在病榻裏，花魁囑咐他記得喝藥以及離開時不舍的樣子，是情誼，對，是一種情、一種誼，一種不再面紅心跳，更像照顧落難哥們的情誼。
好像忽然被人抽空了骨髓，羅子浮覺得自己渾身乏力，于是幹脆漂浮在江南水鄉柔柔的濕潤空氣裏，是的，他又回到了剛來的那條小河旁，上了一艘不知名的小船，船槳搖晃，河水蕩蕩，他太輕飄了，以至清涼的河水潤濕不透他。
河水蕩蕩，不沾我裳，井水深涼，羅子浮也想嘗一嘗，為了自己愛的人，所幸、所得、所失、所惑，可惜，羅子浮并不是花魁心中的，寸斷肝腸。
搖船的老人何時變成了花魁的模樣，小船慢慢飄蕩着，花魁坐在船頭，回眸一笑，羅子浮記起這眼熟的笑意，又是假扮成花魁模樣的花城娘子。
這回，羅子浮不會認錯了，花城見羅子浮沮喪地飄開視線，知道自己被認了出來，于是變回原本更豔麗的模樣。
花城娘子喚羅子浮朝水道不遠處看。
一群人圍在岸邊，似乎在打撈什麽。
羅子浮定睛細視，河道中飄着什麽，隐約聽見嬰兒陣陣啼哭，原是那嬰兒的襁褓尚未濕透，因此還未沉降。
岸邊衆人裏，有舉着長杆的，有正在脫衣服準備跳入河中的，奇怪的是，那些岸邊衆人的反應動作，遠遠趕不上嬰兒在河中下沉的速度。
眼看羅子浮跟花城乘坐的小船以極慢的速度，都已經行駛到河中靠近襁褓嬰兒的地方，岸上竟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喚聲船上人，給搭把手，救救那河中已經沉了一小半的嬰兒。
冰涼的河水已經打濕了襁褓，那嬰兒大概是感覺到霧水寒涼，哭得愈發歇斯底裏起來。
花城這會兒調整了一下坐姿，手順勢伸到船邊水裏胡亂攪和兩下，原本擋在河道中正在下沉的嬰兒似乎感受到被攪動的水力，轉眼逐漸朝人多的那邊岸上飄去。
不一會兒，岸邊的人們終于救上了嬰兒，也沒有人對船上的人說聲謝謝。
羅子浮覺得所遇怪異，遂起了身，到船頭張望那衆人中最後抱定嬰兒的，是一個家仆模樣的老媽子，老媽子旁邊則是一位容貌豔絕，衣着華麗的年輕的女子。
“那是某老爺家的四夫人，一直沒有子嗣，你的花魁夭了，她的兒被人家得回去，便當作自己親生骨肉養着。”花城繼續攪了幾下輕柔的河水。“你的花魁，夢想是高宅大院，依傍一個功成名就的支柱，哪怕那樣的庇護不是獨一份的，本也沒有什麽不妥，只是世間聲情百态，人各有命，高宅，她未進去，是一出，進去了再玉碎，亦是一出。”
花城娘子的聲音随着船只劃開水紋，逐漸淡去，就好像這江南水城中有什麽驚天動地或者雞毛蒜皮的任何事情，都可以被一波一波，一疊一疊，一縷一縷，遠不可與驚濤駭浪相提并論的小水團吞噬。
這樣溫柔的碾壓沒有聲音，因此有時候發覺時，更難覓痕跡。
這天，羅子浮一個人在小船上，小船在窄窄寬寬的河道裏，漂浮了好久，天似乎一直都不黑，也沒有變得更亮。
岸上、街上的人，時多時少，人們議論的聲音，時疏時密，樹兒長了新葉，也斷了舊枝，花兒飄來芬芳，也被冷雨風刀砍殺。
也許，那時跟随花魁千裏迢迢來到金陵，朝夕相伴，情深蜜意，羅子浮曾一度成為花魁最聽話和暖心的備胎，可惜備胎不太好的體質，讓他得了疫病，結果，他連做備胎的機會，便也沒了。
羅子浮徹頭徹尾地想不出這段與花魁的感情中，從何時開始出現隐憂或者裂隙，然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大概自始自終，他的深情錯付，只他自己尚未察覺罷了。
心口有一絲絲涼意，羅子浮睜開了眼睛，是在溫暖的小洞窟中，他還躺在床上，看起來沒有過去多少時辰，因此羅子浮只是做了一個短夢。
不過涼意是真切的，因為一朵殘花落在羅子浮心口，拾掇起來起來，花兒已經蔫了，不過花色尚未退盡。
剎那間，羅子浮覺得這朵花其實就是花魁，初次相遇時，就是這樣的花魁，羅子浮以為自己是陽光，只要給予，花兒一定會自內向外，真正重妍，他卻不知道其實這朵花兒早已沒有了根系枝葉，如果不能封存，更大的太陽，只是加速了花兒的死亡。
從來花離枝頭，蜜少采，栽花不語，便是那看慣人情離散的紅塵中人，摘來才覺心頭快。
羅子浮小心将花朵放置案頭，還有一絲殘香。脫離了花枝，那蕊瓣上的顏色，明豔得更銳利，清淺得更涼薄。原來濃彩總是不新，縱是枝頭一抹嫩芽，從離開枝頭的那一刻開始，已不可避免地走向另一種宿命的結局。
放下了，放下了，羅子浮知道自己放下了那朵鮮花，不再睜開眼睛多看一眼案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