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使的囚籠一
天使的囚籠一
阿萊熙來到這個月陰郁連綿的鎮子已經好幾年了，她現在早記不清無數個日日夜夜哭着要外祖母，要回到農場裏的時候，更記不大清楚更小時待在外祖母農場裏的情景了。
唯一還深刻保留印象的，是外祖母幹燥皲裂但溫暖的手，農場裏被陽光照射得暖烘烘的各種禽畜的臭味。
這種溫度和氣味，一直若有若無萦繞在阿萊熙的童年回憶中。
六月份一直下雨，雨沒完沒了，配合着陰沉的天氣，濕漉漉的泥巴，黑色的房屋瓦片，整個世界都是如此肮髒、灰暗，讓人心生絕望。
阿萊熙心想，如果不出門，她可以待在自己的閣樓裏一整天。聽着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抱着自己的阿克蘇，看着時不時雪花的老舊電視機裏無聊的廣告一整天。
一整天可以，十天也可以，一個月也可以。只要沒人找她，沒跟她說話，她就可以在閣樓不足三米大小的小地盤，一直一直一個人待着。
“阿萊熙！阿萊熙！”
瑪麗的叫聲像是嗓子被掐住的烏鴉，或者是某個隐居在森林裏巫婆。當她扯起嗓子的時候，阿萊熙半夜都會驚醒，然後就再也睡不着。
“什麽事？媽媽？”阿萊熙高聲答道。
她快速地下樓，如果不趕緊過去，瑪麗就會一直叫，高亢嘶啞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高，每叫一次都會讓阿萊熙心頭一顫。
瑪麗站在樓下，她圍着破舊的圍裙，上面浸染着汗漬和油污，上身的羊毛衣緊緊包裹着腰間的贅肉和松松垮垮的胸脯，提着籃子，羊毛總似的褐色頭發，尖長的鼻子，灰褐色的小眼睛。
“怎麽這麽慢？下樓梯要這麽慢嗎？”瑪麗質問道。她不滿意地上上下下掃視着阿萊熙，阿萊熙覺得皮膚上爬着爬蟲一樣，立刻垂下頭。
瑪麗沒再說她，吩咐道:“把籃子提到教堂，送給西萊佛教父，這是上星期做禱告的謝禮。快點，可別弄倒了。”
阿萊熙垂着頭說:“我……不想出去……外面、外面還在下雨。”
瑪麗插着腰，尖細的聲音撕裂房屋的寧靜。“下雨？什麽時候這裏不下雨了？別偷懶，趕緊去！再把籃子打翻，你就不用吃飯了。”
瑪麗把籃子推進阿萊熙的懷裏，扭頭就走了。阿萊熙捏着沉重的籃子，籃子上蓋着麻布，她掀開麻布，裏頭是奶酪，蛋糕，和葡萄酒，還有一大塊野豬肉。
她咽了咽口水，蛋糕松軟的香味刺激她的鼻子，她探頭望了望，瑪麗在客廳裏看着電視。她已經很多天每餐只吃土豆泥和一丁點奶酪，舌苔又幹又厚。
趁着瑪麗看不見，她伸手進去撕了一小口的蛋糕，匆匆忙忙塞進自己的嘴裏，迅速嚼了兩口，咽下肚。
“你怎麽還不走？”瑪麗扯着嗓子喊。
“馬上，我正在換雨鞋。”阿萊熙說。她快速把鞋子換了，拿着傘，艱難地打開門。
門外一陣風雨刮過來，風掀起籃子上蓋的布，她按下布，矮矮的身子，挎着大籃子和大黑傘，走進陰冷的風雨裏，消失在小路盡頭。
教堂坐落在森林邊，郁郁蔥蔥的森林豎在鎮子和教堂中間，阿萊熙可以走近道進森林，也可以繞一圈走石子路。但她從來不往森林裏走，因為森林裏有腐爛的泥土和動物的屍體，下雨天會弄髒鞋子，而且林子裏有妖怪，妖怪會抓走小孩子。
小孩的哭聲像是斷了線的風筝，陸陸續續吹到阿萊熙的耳朵裏，阿萊熙就會捂着耳朵加快步伐。
提着籃子在風雨中走路，阿萊熙的裙擺四處翻飛，她艱難地看着陰雨中的教堂，暗色的磚石被水洗得發亮，教堂的大門半掩着，微弱的燈光散射出來。
阿萊熙走進了教堂，把傘放在外面，她身上被雨水打濕了，滴答滴答的水從臉上掉下來砸在地磚上。
神父站在耶稣像面前禱告，他黑色的長袍，肅穆地站在那處。十字架上的耶稣豎立在五彩玻璃窗前，陰暗的教堂裏只亮着兩盞燈，視線昏暗。
“神父……”阿萊熙走近，小聲說。
神父轉過身，慈愛地看着阿萊熙。“啊，看看是誰來了？是可愛的小雲雀阿萊熙。”
他披着莊重的袍子，臉上皺紋一根根交雜着，眼窩深凹，黑色的眼珠子動也不動地盯着阿萊熙。他嘴細長且薄，弧度向上，總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
但在阿萊熙看來，他就像是食人肉的夜枭，半夜裏就會出去掠食。
阿萊熙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又高又大，影子投落下來，她完全被神父的陰影所籠罩。
燭光在冷風中搖晃，教堂的陰影盤踞在角落裏。
“神父，這是媽媽讓我給你的。”阿萊熙把籃子提起來，送到神父面前。
“哦，瑪麗她可真是個虔誠的信徒。我不應該收下她的饋贈的，但是想着她也許會因此而傷心，甚至懷疑神是否愛她，我更加于心不忍。”神父說。
“神父真是寬容且仁慈，媽媽知道你收下了會很高興的。”阿萊熙說，她一直低着頭，看着神父袍子上黃銅色的扣子，扣子的花紋淺淡，還微微亮着光。
“小阿萊熙，你跟你媽媽都是主虔誠的信徒，我會代替主收下你們的饋贈的。替我感謝你的媽媽，她是個好人。”神父低啞的嗓音說，他接過阿萊熙手中的籃子，手指碰上阿萊熙的手，阿萊熙微微一抖。
“是的。”阿萊熙應道。
“不過在交給別人東西的時候，首先你得注視他人的眼睛，以示禮貌。對不對，阿萊熙？”神父緩慢說。
阿萊熙動了動，還沒擡頭。
“沒有關系。”神父愛憐地摸摸她的頭，“我可以教你一些禮儀，畢竟你要是日後嫁人，優雅的禮儀和舉止是必不可少的。正好外面還下着雨，我帶你去禱告室，一會兒你再回家。媽媽不會責怪一個勤奮好學的小姑娘的。”
阿萊熙擡頭，她碧綠色的眼睛像貓兒的瞳孔，在情緒波動大時就變大，情緒低斂時就無精打采的耷拉着。她張皇地看着神父，神父慈愛地想去牽她的手。
她後退兩步，說:“媽媽說了我得回去幫她煮飯，馬上就要吃晚飯了。神父，我回去了。”
阿萊熙扭頭就穿過長長的走道跑到了大門，神父的陰影一直跟随着她，她脊背發涼，直到跑到大門前感受到冷冽的風雨才松了一口氣。
再回頭時，神父依然站在耶稣像面前。燈光黯淡，阿萊熙看不清神父的臉，只聽見他柔和的聲音傳過來。
“小阿萊熙，路上要小心，不要摔倒了。”
阿萊熙臉頰滑下冷汗，關上門。一陣風雨飄過來，撒在她的臉上，涼涼的風鑽進衣領裏，滑過肌膚，她打了個寒顫。
把傘打開，沒有籃子，她的步履要快很多。雖然風雨更大了，但阿萊熙沒有畏懼，只是背對着教堂，越跑越快，迎着風，踩着泥土，飛快地跑回了家。
回到家裏，瑪麗看見她裙角的泥巴漬，憤怒地吼道:“為什麽送個東西你都能把裙子弄髒？”
阿萊熙手足無措地想藏起自己的裙角，讷讷道:“對不起，媽媽。我只是想快點回來……”
瑪麗喋喋不休地說道:“哦！老天！真是見鬼了！為什麽非得給我個女兒？從來都不省心，連綿的陰雨期都會弄得一身髒，我簡直像個老媽子，天天為這個家操勞操心……”
阿萊熙已經習慣了媽媽沒完沒了的抱怨，她小心地坐在椅子上，餐桌上只擺着土豆泥和甘藍菜湯，土豆卷餅，還有昨天剩下的豆子和一丁點奶酪。
“沒完沒了的馬鈴薯……”醉醺醺的約瑟夫搖搖晃晃走過來坐着，他一身難聞的酒氣，還有嘔吐物的味道。手中拄着拐杖，他的一條腿早年被一輛大貨車輾軋過去，只能靠着拐杖生活。
“有馬鈴薯就算不錯了。你能去賺點錢買點更好的東西嗎？還不是得靠我天天在家裏織衣服賺錢，要是沒我這個家早就倒了。不省心的女兒，學習也不好，像是個傻子。沒用的丈夫，天天酗酒躺在家裏……”
瑪麗永遠都滿腹牢騷，即便她一般看一整天電視劇，偶爾才會織衣服，阿萊熙給她盛着湯，瑪麗尖銳的聲音沖阿萊熙喊，要多點菜不要湯，是要餓死她嗎？
阿萊熙的耳朵像是被一柄小刀攪來攪去，大腦嗡嗡作響，她趁瑪麗不注意，坐得離她遠了一點。
吃完飯瑪麗百般不耐煩地收拾餐桌，她想讓阿萊熙來收拾，但阿萊熙老是笨手笨腳地打碎盤子，久而久之她就不讓阿萊熙做了。
“真是受夠了，老天啊，為什麽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還不能好好地洗碗打掃衛生呢？總是要打破盤子，弄髒毛毯，就不能讓人省省心嗎？我小時候老是幫着母親打掃房間，從來不說一句怨……”
約瑟夫繼續回到自己的雜物室裏喝酒睡覺，阿萊熙悄悄地跑上自己的房間。她的房間不算大，但是很空曠，只有一張床和一個凳子和幾個裝衣服的箱子。窗戶破了，風灌進來，房間裏冷飕飕的。
她關好房門，把凳子搬到房間一角，踩在凳子上，推開木板，拉下閣樓的梯子，爬了上去。閣樓才是她的房間，她的小基地，為阿萊熙遮風擋雨的地方。
這棟房子是阿萊熙外祖母的，她小時候是在霍裏德安長大，後來嫁給了外祖父，就離開了這裏。很多年後，瑪麗和約瑟夫，帶着阿萊熙回到了外祖母的故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