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街邊不起眼的小店。
人群吵鬧, 老板和客人聊着天,時不時傳來大笑聲, 熱鬧非凡。
華夫餅被銀刀切開, 淋上的楓糖被熱度哄散開香味,甜絲絲的味道彌漫在清晨的空氣裏,陽光讓蜜色的楓糖看起來格外誘人。
蘇藍吃完一口華夫餅, 叉子放下在一旁,這才悠悠開口,“皇室的情報系統就被你這麽用嗎?”
旁邊座位的人笑了一聲。
萊斐爾端着自己的茶杯, 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她對面的空椅子上,他今天金發裏繞着的是天藍色的絲帶, 很符合晴朗的天氣。
“那要看用的對象是誰。”
萊斐爾說,“如果我這麽窮追不舍能讓你答應我們的婚約,那也很值。”
蘇藍微微一笑:“單純跟蹤人可沒有用。”
“你又不答應和我出來‘培養感情’, 我只能想辦法來見你——不然顯得我多沒有誠意, 你說對不對?”
“而且,你如果不想讓我跟着, 早有一千種方法阻止我了。”
都城早上的街道上早已經人來人外, 濃烈的金色陽光灑下,映在蘇藍的盤子邊上的銀叉上, 凝得耀眼。
她歪了下頭,打量着對面的萊斐爾。
見她視線移過來,金發藍眼的皇子很自然地彎眼笑起來。
“看來你還是想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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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得清純無比,嘴裏的話卻完全不是一個風格。
“——怎麽樣, 考慮好了要不要睡我?”
蘇藍拿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頓。
她微妙地看了一眼萊斐爾, 眉梢微揚,似笑非笑地喝完杯子裏的茶。
“被貝琳達壓一頭就這麽難受?”
萊斐爾綻開的笑一僵。
慢慢地, 他的唇角弧度降了下來。
“你那些緋聞是不是都是編出來的?我聽說你在都城很受歡迎,但你真的很不會看調情的氣氛——怎麽能這麽拒絕一個Omega?”
蘇藍拿起餐巾沾唇,很随意道,“那也看跟誰調情。我們談的是交易,我考慮的也是交易,跟你是不是Omega沒有關系。”
“你支持平權?”
“我支持能力上位。”
“睡我也可以作為交易的一部分。”
“的确可以。”
沒想到她這麽說,萊斐爾反而愣了一下。
“你——你什麽意思?”
“意思是你其他幾位候選婚約對象,或許會對這個交易更感興趣。”
桌子對面的女人從手包裏抽出幾張鈔票放在桌上,一副墨鏡遮住了那雙看似含情的淺金色眼眸,随意盤起的黑發有幾縷散在臉邊,襯得她極白。
“這家店的華夫餅很不錯,你應該嘗嘗。”
手指彎曲在桌上輕巧地敲了兩下。
“不用客氣。”
說完,蘇藍站起身,身影就消失在餐廳門外,走入了室外濃烈的陽光裏。
門鈴叮當作響。
萊斐爾愣愣地看着,直到老板給他端上來那份熱氣騰騰的華夫餅,他才回過神來。
砝碼不能都只壓在一個人身上。
何況她看起來并不熱衷。
身為準繼承人的萊斐爾自己……的确有其他幾個備選的貴族聯姻對象,他也在跟他們聯系。
但她——她是怎麽知道的?
刀叉被人捏起,萊斐爾頓了頓,還是切了一塊。
楓糖亮得耀眼,甜得膩人,配着酥軟的華夫餅被叉子送入口腔,咀嚼下有別樣的香濃溫暖口感。
他咽了下去。
心頭起了一絲微妙的感覺。
-
繪畫界的瑰寶,舊世名家費洛奇的畫展開展第一日,吸引來了無數名流。
畫展開在都城最大的畫廊裏,沒有門票,沒有收費,也沒有任何特權和包場,那些平常自視高人一等的上流階層就跟普通民衆一樣,需要在人群裏觀賞畫作。
有人是真的為了難得一見的費洛奇的真跡,而有的人,顯而易見只是為了畫作背後的人來的。
珠光寶氣的幾人跟民衆格格不入,站在一幅畫作前,竊竊私語。
“……雖然是匿名,但能這麽大手筆的借出來這麽多畫,一定只有那幾個家族之一吧?”
“還用說?皇族最近低調地很,這麽熱衷慈善的事情肯定也不是他們做的……剩下的還有誰,不是顯而易見麽?”
“肯定是鐘家啊,傻子。”
“別跟我說你這次來不是抱着能見他一面的打算。”
“你還不是?最近能見到玫瑰的機會變多了……他都多久沒出席過那些宴會了?”
有人啧啧道,“高貴又喪偶的玫瑰,你別說,更誘人了,誰不想搶占先機——”
話音卡在一半,沒說下去。
幾人面色各異地對視了一眼,又都冷哼了一聲,各自散了。
他們并不知道的是,今天這個畫廊裏,鐘予的确來了。
畫廊的館長也很驚訝,連忙叫人布置安排,人仰馬翻地忙起來,終于趕在他到之前收拾好了。
作為畫作展出的主要借出人,閉館之後,蘇藍和鐘予兩人跟館長在後院裏喝茶。
陽光正好,夏末的花朵還争着最後一絲暖意綻放地鮮豔,大片大片花枝招展,争奇鬥豔。
畫廊的後院屬于未開放區域,出于隐私的考慮,也沒有閑雜人士出入。
“實話跟二位說,有生之年,我沒想過我能辦成一次費洛奇的畫展。”
館長激動道,
“多謝二位的借出,這場畫展才能順利開展。就連安保的系統和人員二位還費心幫忙,甚至還包攬了費用,實在是感謝不盡!——”
“客氣了。”
鐘予嗓音清淩,“有其他需要的話,我們也會幫忙。”
“啊,那真是太感謝您了!您不知道,這次畫展對我的意義有多大——”
館長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
“沒事。”
他靜靜地斂着眼眸,抿了一口茶。
蘇藍在一旁也笑起來,跟館長随意地聊上了幾句。
她說:“能把畫作展示出來也挺好的。聽說你一直在做費洛奇的畫的研究?”
一說到自己的研究方向,館長立即興奮地打開了話匣,“您說的沒錯,我從二十年前開始還是學者的時候,就開始對費洛奇感興趣,之後也一直走的這條藝術的路……”
花園裏微風拂動,帶着輕輕淡淡的花香,和風旭日,明媚又并不刺眼的陽光落在小徑上。
桌子下面,鐘予的手,被身旁的人的手指忽地順着指縫扣住,輕輕柔柔地交握。
鐘予氣息一滞。
她漫不經心地在桌下拉着他的手,另一手端着茶杯抿茶,時不時還微笑着和館長回應幾句。
蘇藍剛剛只是不經意地餘光掃到,鐘予放在身側的手很漂亮。
手指纖長,白皙精致,她就并沒有多想地伸過手抓住了。
摸起來,也的确很好摸。
鐘予僵了一下。
他的手本來冰冰涼涼,過了一會兒,又慢慢燙了起來。
鐘予只感覺自己已經沒有在聽耳邊的對話了。
一切的聲音都模糊了不少,他的心思全都在自己的手上。
那只被她牽住的手。
觸感都被放大,她的拇指指腹慢慢地無意識地順着他的手背,帶來一陣酥麻的感覺。
從手背,手指,貼合的掌心,一路順着手臂往裏,神經都敏.感出奇,讓鐘予的心怦怦跳。
她在牽他的手。
……還是十指相扣。
光是這麽想想,鐘予就感覺臉都燒了起來,思維都停滞了。
神思恍惚之中,他似乎聽到館長問了他一個問題。
“……鐘先生?”
館長看面前這位地位極其尊貴的貴族轉過臉來,眼尾的緋紅豔豔,愣了一下,“您……您臉色很紅,沒事嗎?”
鐘予眼睫微斂。
“沒事。天氣……有點熱。”
“那我們可以換個位置——”
“沒關系。”她的手還在他手指上摩挲了一下。
鐘予的聲線花了很大努力才維持住了冷靜,“你剛剛想問什麽?”
“啊,我是想問問二位的意見。”
館長笑道,“我們畫廊有個傳統,以往的出借人都會拍上一張紀念照片,收錄在我們的慈善冊子裏,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個意向?”
鐘予微微愣住。
拍照。
館長目光在二人之間游轉,“請您放心,這張照片只會放在館長辦公室內,留作紀念用途,不會被外人看到……”
鐘予眼睫顫了一下。
他轉過臉,扭頭去看蘇藍。
一張……他跟她同框的合照。
鐘予感覺自己被她握在手中的手,都在輕微地緊張顫抖。
蘇藍并沒有看他。
但她似乎對這件事情沒什麽太大抵觸,就見她随意地笑着對館長點了頭,“也可以啊,我都行。”
鐘予松了一口氣,感覺心下一輕。
随即,又被甜蜜蜜的喜悅占滿了。
他面上冷淡着點頭,“我不介意。”
“太好了!那我去拿相機。麻煩二位在這裏等我一下……”
照片拍得很快。
三人又寒暄了一陣。
一切結束之後,蘇藍先離開了畫廊,鐘予落後她一步。
館長正小心翼翼地将今日拍出來的照片裝裱進相簿裏,就見那位尊貴又美麗的鐘姓貴族,停在了他的辦公室門口。
“……鐘先生?”館長驚訝道,“您有什麽需要我幫您的麽?”
對方靜了片刻。
“這張照片的底片,還在麽。”
“啊,您說底片麽?”館長以為他是擔心隐私,“您放心好了,我們照片的底片都會做相應的銷毀處理,我們很尊重您的隐私,不會做其他的用途……”
“如果底片還沒銷毀的話……麻煩能給我麽。”
館長微微一愣。
-
手機裏存着那張照片的底片,鐘予看了好幾眼,手指捏了捏,緊張地氣息都不勻。
他坐進車裏的時候,蘇藍注意到了他的不自然,朝他看來,“怎麽了?”
鐘予沒有說話。
他咬了一下唇。
車開始行駛,窗外的綠蔭灑落進來,晃着光影。
鐘予……不會瞞她。
當着蘇藍的面,他慢慢地把手機遞了過去。
“我……”
纖長的睫毛垂下,輕輕顫動。
“我問館長,把照片的底片要過來了。”
感受到蘇藍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鐘予身體又僵了僵。
蘇藍接過了手機。
這一顆,車內短暫的沉默,幾乎讓鐘予心都慢了下去。
他低低道,“對不起……是我擅自把它要來的。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現在就删掉……”
蘇藍笑了一聲。
她的聲音都帶着笑意,“這張照片留着吧,拍得挺不錯的。”
她說的是真心話。
照片上,或許是因為靠得近,嬌妍欲滴的玫瑰就算極力維持了,臉上還是浮着淡淡的紅暈,襯得整個人驚豔至極。
鏡頭裏的她,笑意看上去也意外地真切。
兩個人坐在一起,莫名奇妙地,讓蘇藍想到了“般配”這個詞。
上一世的時候,她跟鐘予共同出現在任何場合,都有人用這個詞誇過他們。
那個時候蘇藍只是笑笑,她也從來沒仔細看過他們兩人的合照,只把這個詞當做一種客氣的恭維,沒當過回事。
……現在看來。
是的确很“般配”。
單是玫瑰眼裏掩藏着的愛意,都能讓這張照片柔和了起來。
把手機還給了他。
“你知道嗎?”她忽然說,“鐘予,我手機裏有一張你的照片。”
鐘予一驚。
精致的小臉瞬間就紅了,他驀地轉眼看向她。
似乎是看她不是開玩笑的樣子,他磕巴地問,“什麽……什麽照片?”
“你在葬禮上那張。”
鐘予似乎也知道那張照片惹出的風波。
他慢慢地“啊”了一聲,傻傻地看着她,看上去還是沒有消化完她手機裏存了他照片的這件事。
“你怎麽會有……那張……”
蘇藍停頓了一下,下意識避開了自己打錢買了那張照片的事情,
“你在那張照片裏很漂亮。”
蘇藍說。
但話音落下,她忽然想起了死後靈魂彌留的那七天裏,看見鐘予在葬禮上的場景。
高傲又矜冷的玫瑰,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臺上主持葬禮。
照片上的他也是,居高臨下的一瞥,精致的臉上面無表情。
漂亮地像個人偶。
那個時候的她覺得他公事公辦,冷淡又漠不關心,現在想起來,他的身影形單影只,看起來很……孤獨。
絕望又孤獨。
絕望的鐘予,強撐着一個人辦完整場葬禮,應付着其他人對他無端的指責,只有在赴死之前的那個晚上,才短暫地允許自己暴露出痛苦的真實情緒。
而那時的她竟然覺得他冷漠。
鬼使神差地,蘇藍的心底有什麽翻湧了一下。
“鐘予。”
“……嗯?”
對面的鐘予還紅着臉,傻傻地看她,“怎麽了……”
停頓了幾秒,蘇藍向他伸出手。
“來,讓我抱抱。”
鐘予睜大了眼。
綠眸怔怔地,直直地望着她。
“來。”
他氣息都有些不順暢,手腳僵硬地順着她的胳膊靠了過去。
她的手摟住他。
鐘予鼻尖都一酸。
她……好溫柔。
她的手還在撫摸他後腦的頭發。
他眼眶又燙又熱,慢慢側過臉望她。
蘇藍的眼神也難得地溫柔,淺金色的眼眸裏色澤濃郁。
她的眼睛天生含情,鐘予并不知道這份他看見的溫柔是真的還是假的。
但他都很甘之如饴。
他今天有了和蘇藍的合照……還被她抱了……
鐘予覺得自己暈乎乎的,開始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麽好事,不然上天怎麽會這麽獎勵他?
一個吻,輕輕地落在他的唇瓣上,
不帶情.欲的,單純的吻。
鐘予微微怔住,他緊了緊自己的手臂,環繞得她更緊了一些。
“蘇藍……”
“抱歉,讓你那麽傷心。”她說。
嗓音帶着很淡的歉疚。
鐘予覺得自己聽錯了。
他愣愣地擡起眼。
蘇藍伸手捧着他的臉,又輕輕地吻了他。
“……葬禮的事情,抱歉。”
她不知道,在她死之後的那兩年,鐘予的每一天……都是怎麽度過的?
他會有多難過?
對她來說一眨眼就過去了的兩年,對鐘予來說,他卻活了七百多個被愛人抛棄,夜不能寐的日子。
蘇藍以前從來沒有真切地感受過這種情緒。
但恍惚之間,像是有什麽順着波瀾水面露水而出,看着面前的鐘予怔怔地滾下淚水,她竟然覺得心下隐隐地抽動。
對着她的那雙眼眸水霧彌漫,眼圈全紅了。
睫毛根根都被打濕,鐘予卻彎起眼睫,露出一個笑來。
“已經沒關系了,蘇藍……我很早就不傷心了,現在我又能呆在你身邊,我已經很滿足了……”
眼睛彎彎,他看上去很幸福。
“你還活着,上天已經對我很好了,所以,你沒有什麽要抱歉的,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我現在還能經常見到你,我,我好高興……”
吻下他眼尾的淚,蘇藍的吻又慢慢下移,重新覆上柔軟的唇。
鐘予顫了一下。
唇瓣相接,摩挲舔吻,很輕很慢。
一個溫柔至極的吻。
淚水順着臉頰滑落。
鐘予感覺自己在潮水裏融化。
波光粼粼海面上,盛着月的倒影。他仰起頭,望見了真的月亮。
它好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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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家之後,鐘予也依偎地跟她抱着,小心翼翼地向她求吻。
卧室的房門關上。
“蘇藍……”
他喚着她的名字,手抓住她的衣襟,試探地去吻她的唇。
蘇藍也回應地親吻他。
鐘予高興地掉眼淚。
明明……明明跟親密的事情都已經做過了。但她這樣溫柔的吻,還是讓他幸福地難以自拔。
他們就這樣親吻了很久,不帶情.欲的,單純地親吻,濕潤的唇瓣貼合,細致地舔吻。
從來沒有過。
不知道吻了多久。
後來哭得有些累了,蘇藍摸了摸他的頭發,“你先睡一會兒吧。”
鐘予沒動,他被她放在枕頭上,手卻依然拉着她的袖口。
就這麽咬着唇,一聲不吭地仰望她。紅豔潤澤的唇瓣還有着隐隐水色。
蘇藍停頓了一會兒,又說,“我今晚不走。”
鐘予這才放心下來。
他露出了一個很微弱的笑,阖上眼,很輕地聲音傳來。
“那,那我先睡一會兒……”
“晚飯前叫我……我新學了一個菜,覺得你會喜歡……”
“我,我想做給你……”
“蘇藍……”
聲音逐漸弱了下去。
等到确認鐘予睡着了之後,蘇藍才離開了卧室。
走下樓,她在走廊裏遇見了管家。
管家恭敬地對她鞠躬,“小姐。”
雖然管家當初也看過那份相同虹膜的報告,再加上自家少爺的态度,心裏對她是誰已經隐隐有了猜測。但他仍然選了一個保守委婉的稱呼。
蘇藍看了他一眼。
這個管家從鐘予小時候就跟在他身邊,算起來也已經有十幾年了。對他的起居再熟悉不過。
“有空麽,跟我聊兩句?”她說。
管家一愣。
“按您吩咐。”
客廳裏,管家把葬禮之後兩年的事情絮叨地敘述了出來。
管家也是看着鐘予長大的,說完這麽多,溫厚的聲音裏也帶上了濃濃的不忍。
“少爺那段時間……真的虛弱地不像人形,我們都不敢提到蘇藍小姐的名字,怕刺激到他……”
蘇藍沉默地泡茶,銀勺在杯子裏轉了兩圈。
“蘇藍小姐的房間裏的東西都被清空了,少爺就常常站在那間卧室的門口,也不進去,就那麽站在門前,一站就站很久……”
他頓了頓,又繼續道,
“無論少爺多忙,他還會抽空出來做飯,全部都是蘇藍小姐喜歡的菜點……菜品也是每次做兩份,另一份擺在蘇藍小姐原先的位子上,就好像跟以前一樣。”
“少爺那段時間,也一直睡不好,每晚都夢魇,需要靠醫生的藥才能睡着,但後來服用太多都有耐藥性了,就只能加大劑量……”
“——不知道您有沒有發現,少爺就算吃了安眠的藥……也很快就會醒來?”
管家小心地問。
“那是因為,普通的藥,已經對少爺的身體沒作用了。”
蘇藍沒有回應。
她慢慢抿了一口茶。
茶液淌下嗓間,不知道什麽時候早就涼了。
正在這時,樓梯上傳來了響動。
“蘇藍……?”
一聲輕喚。
是鐘予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了。
他披着外套慢慢走下來,柔軟的黑發有些淩亂,臉上還帶着初醒的蒼白懵然。
眼神掠過她的身影,發現她還在,他驀地定了一下。
扶着欄杆的手都微不可查地松了一些。
鐘予下樓的步子邁得快了許多。
管家适時地喚了一聲“少爺”,自覺退了下去。
客廳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鐘予快步來到她的身邊,眼睛亮亮的,臉色都從蒼白裏緩和了出來。
“蘇藍……你還在。”
嗓音很輕,像是心有餘悸。
他慢慢地沖她彎起一個笑。
蘇藍定定望他。
他這才睡了多久?
“怎麽不多睡一會兒?又做噩夢了?”
“我……”
鐘予停頓了一下,他抿起唇,沒有正面回答,
“我醒的時間正好,這樣可以趕上做晚飯……蘇藍,我新學的那道菜你願意嘗嘗嗎?我特意按你的喜好改了配方,說不定會合你的口味——”
她站起身,手摸上他的臉。
“鐘予,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讓你的睡眠好一點?”
她輕聲問。
鐘予怔怔望她。
“至少能讓你睡久一點,不要做噩夢?”
半晌。
他低了下頭。
小聲道,“蘇藍……能不能……”
長長的睫毛顫抖,低垂着不敢對上她的視線。
“你上次在這裏……有一件衣服沒帶走。能不能把那件衣服,留下來給我?”
蘇藍頓住。
“或者,有你氣息的其他東西,也行。”鐘予咬着唇,
“跟你有關的……都可以。”
被她捧着臉,鐘予心跳如鼓,微微擡起眼對上她的目光,眼尾都燙紅地厲害。
“如果不行的話……也沒關系……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會說這種話,能不能當我沒有說……對不起……”
鐘予斷續地道着歉。
蘇藍想起來管家的話。
她在這個家裏,沒有留下任何一件東西。
全部都被清空了。
那是她的遺囑。
所以,在她死後,在鐘予被夢魇驚醒的那些無數個晚上,他就只能順着走廊,走到她什麽都不剩下的房間門口,靜靜地,沉默地站着。
幻想着她還在,但卻不敢推開門。
那個空空蕩蕩,什麽都沒留下的房間,是巨大的沒有盡頭的深淵,會将人絕望地吞噬進去。
她什麽都沒給他留下。
所以他才那麽珍惜那個毛絨小狗。
指腹掃過鐘予蝶翼似的睫毛,蘇藍問他:“那你想要什麽?”
見她竟然真的要答應,鐘予喜出望外。
“就,”他驚喜地磕絆,“就那件衣服……就可以了……”
他眼巴巴地望着蘇藍,輕聲問,“可以嗎?我能留下它嗎?我不會弄壞的……”
話音落在一個吻裏。
她答應了。
鐘予幸福地又想哭。
他是不是真的做了什麽好事?怎麽今天全是讓他這麽開心的事情?
他好像被泡進了蜜罐裏,好像得到了全世界。
他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