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窗外下起了雪, 簌簌地落得無聲。
屋內很安靜,蘇藍維持着這個姿勢, 懷裏的溫熱透過他單薄的單衣傳來, 莫名地要比屋內的暖意要燙得多。
鐘予已經在她懷裏睡着了,手攥着她的衣襟,頭靠在她的頸間, 氣息微弱又均勻,乖巧溫順地像只小貓。
蘇藍很有耐心地伸出手,她又試探着從他的手裏把自己的衣服抽了出來。
……又沒抽出來。
已經知道結果的蘇藍內心嘆了口氣。她剛剛不應該心軟又抱了他一會兒。
她就繼續保持着這個動作, 抱着鐘予,慢慢地把自己的背靠上床板, 長腿也微彎,找了個舒服點的姿勢。
等再過上一會兒,他睡得迷迷糊糊了, 她才能把自己的衣角從他的手裏掙脫出來。
……蘇藍已經有點摸清這個規律了。
現在就先這麽抱着吧。
她看了眼他臉上醉紅之外依舊白皙地有些微弱透明的皮膚。鐘予還很虛弱, 她也不想打擾他難得好一點的睡眠。
窗外飛雪,屋內暖融, 她就這麽抱着鐘予。
什麽也幹不了, 暖意的确讓人困倦,蘇藍靠在那兒, 也阖上了眼。
……
埋在蘇藍的頸間,鐘予慢慢地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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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意仍然漫在他的臉上,但那雙漂亮的綠眸的眼底卻沒有困意。
心跳跳得飛快,鐘予緊張地手指都在微微發顫。
臉趴在她的側頸, 他能聞到很淡很淡的她的氣味, 讓他整個人都燙起來。
他不得不小心地将指尖掐入掌心,用力地, 才能強迫自己定下神來。
她不知道。
從她把他抱下車開始,他就一直醒着。
-
在回山莊的車上的時候,鐘予收到了一條消息。
消息來自鐘家底下的人。
鐘家從舊世開始就坐在貴族階層的金字塔頂端,他們擁有的資源和財富,讓他們想要知道的任何信息都幾乎是一覽無餘。
發到手機上的消息很簡單,條理清晰,工工整整。鐘家的人做事情一向高效,鐘予出門前才發出去,沒幾個小時後就得到了回複。
鐘予只問了一個問題。
北山森的貴族領主,準備在這裏待上多久。
這是一個很好問的問題,也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但要打探一個貴族未來的行蹤和計劃,是一件高度私密,且絕不簡單的事情。
但對鐘家來說不是這樣。
他們給他的回複有長長的列表,列出了采購物資的清單,一些當地行程的安排,甚至還有目前能知道的蘇藍之後會參加的在都城的活動……一切能知道的信息,都放在了表格裏。
鐘予越看,手指越冰涼。
最後,答案也寫得很清楚。
“一個月”。
這個答案,讓他茫然。
當時的車內很靜,靜得鐘予都快聽不到自己的呼吸聲了。
……一個月。
她只會跟他在一起待上一個月。
鐘予甚至不需要細想,他都知道蘇藍并不準備一個月在北山森跟他分開之後,再跟他有別的新的交集。
原來一個月,就是這段快樂時光的終結點。
他看到消息的時候,車內仍然暖融融,卻一點也沒有辦法暖上一點他的身體。
鐘予的心就這麽冰涼下去。
他往側邊看去,蘇藍正靠在他旁邊望着車窗外,唇邊還帶着漫不經心的笑意。
他眼眶發燙,嗓間發幹。
酸澀的感覺湧上來,他不得不閉上眼,才能忍住不掉下眼淚。
他本來以為這是上天砸到他身上的好事,原來現在他甘之如饴的幸福早就有了一個時限。
怎麽會有這麽好的事情。
一個月。
鐘予阖起眼靠着,內心全是茫然。
鐘予。
如果只剩下一個月,你該怎麽辦?
鐘予想起來兩家父母定婚約的那天,茶館的樓道裏,蘇藍對他說的那一句,“如果你喜歡我,鐘予,我們還是不要結這個婚了。”
她說這句話的語氣,表情,神情,淡金色眸子裏的冷淡,鐘予到現在都記得一清二楚。
那時的他慌張無措又害怕,勉強住了全身的力氣在她面前編出了一個謊言,用那個讓他痛苦的謊言,才換得了一個名正言順在她身邊待下去的機會。
但現在謊言失效了。
現在的蘇藍,跟他,已經不是伴侶了。
鐘予忽然覺得有一只大手攥緊了他的心髒,讓他的呼吸都困難了起來。
現在的他跟蘇藍,毫無關系。他再也沒有資格和名分……待在她的身邊。
鐘予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感覺眼前都模糊了。
心髒疼得有些抽搐,他偏過一些頭,把自己的臉對着車窗,眼尾的淚無聲無息地滾下來。
眼尾燙紅。
陰影遮蓋下,遮住了窗外灑進來的天光。
鐘予……
鐘予,好好想想……
只有一個月。
你想要什麽?
-
在車上的鐘予,意識緩慢地滑入黑暗。
又一次墜入夢境,他夢到了高中的時候,社團一起出門合宿時候的場景。
那時也是在山間,也是在溫泉邊上,所有人住進了一間旅館。
蘇藍本來要跟好友部長住一間,但部長的對象半夜的時候敲了她們房門,片刻之後,蘇藍出了門,給了部長一腳,把房間讓給了甜蜜的情侶。
——這些,都是他身邊跟着的那個林臨跟他說的。
鐘予身邊永遠跟着很多人。
從小開始,無論在哪裏,就算在學校裏沒有傭人和保镖跟着,他身邊依然簇擁着很多人。
他擁有的很多,他們觊觎的東西也很多,鐘予從小就明白這個道理。
他讓林臨待在他身邊的理由,也很簡單。
林臨喜歡蘇藍。
林臨表白過,被拒絕過。也依舊喜歡着。
鐘予不需要開口,林臨自然就會把他關注到的事情告訴他。
……包括蘇藍放學後都會在槍支射擊部待着,蘇藍新跟誰傳了緋聞,蘇藍最近在學校又參加了什麽活動。
也包括,合宿的這天晚上,蘇藍被情侶無語到,一個人出門去吹風這件事。
“鐘予,”林臨就小心又期待,說,“我們要不要出去找學姐?”
蘇藍正盤腿坐在屋外吹着夜風,他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的另一側。
見他們來了,蘇藍只是揚了下眉,沒說話。
林臨很殷勤,給她遞了汽水,蘇藍接了,“哧”地一聲,單手開了易拉罐。
帶着汽的飲料冒了出來,在夏夜的蟬聲裏氣泡破滅的細碎噼啪聲也很清晰。
她把開好的汽水還給還在跟易拉罐拉環搏鬥的林臨。“拿這個吧。”
林臨的臉一下紅了。
蘇藍看向鐘予,鐘予綠眸靜靜地回望她。
“學姐。”他叫她。
把自己的易拉罐遞到她手邊。
蘇藍笑起來,替他開了,“鐘小少爺也會喝汽水麽?”
鐘予微微點了下頭,“謝謝。”
他其實不喝。
但因為是她開的,所以他還是拿過了易拉罐,喝了幾口。
山裏的夜間有點冷,蘇藍出來前也不是沒準備,她帶了件厚厚的毯子,一鋪開,發現裹住三個人還綽綽有餘。
毯子很暖和,林臨最先沒撐住。
他聊了一會兒,結結巴巴地還想要起新話題找蘇藍聊天,但最先眼皮打架,就靠在那兒睡了過去。
蘇藍順手替他掖了下毯邊。
鐘予靜靜看着。
蘇藍看人的時候帶着漫不經心的深情,她對人也是天生的溫柔。
這不是她刻意為之的東西,是她不經意,是她為人處世已經習慣了的客氣。
鐘予想起之前鐘家公關告訴他,論壇在發出了關于他的那條貼子之後被全盤黑掉的事情。
他們說,是蘇藍小姐幫的忙。
鐘予聽了之後很高興。但他也同樣知道,如果被針對的對象不是他,是其他任何一個人,被無端意淫污蔑,她都會做同樣的事情。
下三濫的事情她看不慣,所以順手找人黑了,對她來說,這個理由很簡單。
她永遠對人很客氣禮貌。
就算是拒絕人,婉拒人,也從來不會讓對方難堪。
有人會把這誤會成溫柔,但鐘予知道,她只是單純地禮貌。
但他也沒辦法抑制自己的動心。
把禮貌誤會成深情的……他才是第一個。
他該……
該怎麽繞過她的“禮貌”這一層,才能站到她身邊?
鐘予茫然地想着,就聽她開口了。
“——擡頭看。”她忽然說。
沒反應過來,鐘予停頓了一下,這才跟着她的動作,擡起了頭。
綠眸微微睜大,他一時有些怔神。
漫天的星河。
鐘予這才發現,沒有城市光污染的山間黑夜裏,擡頭竟然就是漫天的璀璨星星。
“你信許願嗎?”她說。
“……嗯?”
“信的話,準備一個願望吧。”
鐘予怔了怔,他還沒開口問,就看見黑布上的璀璨星子——緩緩地,劃了一顆下來。
……是流星?
像是印證着他的想法,很快,天際的邊角,又落了一顆星星下來。
星星在漆黑的綢布上劃出線,帶上了漂亮的銀色尾巴。
她笑起來,“錯過了?還有機會。”
她的話音落下,很快,更多的星星像是畫布上搖搖欲墜的挂件,被什麽震動。
很快,漫天無數的星星都開始往下墜落。
……一場,轟轟烈烈的流星雨。
無聲無息,就在他們頭頂的漆黑夜空裏上映。
整個夜空,亮麗非凡,美麗地不像人間。
鐘予怔怔。
蘇藍在他旁邊仰倒,雙手交叉放在腦後。
她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明豔至極。
“……不會真以為我半夜出來就是為了吹風吧?本來想告訴部長那傻女人的,她說我不懂情侶的浪漫。”
“現在好了,真想讓她看看她都錯過了什麽。”
鐘予從流星上收回視線,他轉頭,看向旁邊的蘇藍。
她淺金色的眼眸眯起,正欣賞着頭頂的流星雨,唇邊帶着笑。
鐘予頓了頓。
他也躺下,就躺在她的身邊。
蘇藍瞥了些視線過來,“不冷嗎?”
背後抵着有些涼意的石頭,鐘予是覺得有些冷的。
他搖了下頭,聲音很輕,“不冷。”
兩人靜靜看了一會兒流星雨。
鐘予問:“你許了願望麽?”
毯子下,他的手都在緊張地顫抖。
“願望?”蘇藍随口答道,“我不太信許願。”
她頓了下,“不過既然機會難得……我也可以許一個。”
“就許個這輩子下輩子都有錢的願望好了。”
“商人的願望,”她笑道,“很俗吧?”
鐘予搖了搖頭,他的願望……更俗氣。
他很怕她忽然會問他許了什麽願望,但還好,她并沒有問。
……又是她很有分寸的禮貌。
鐘予轉頭看向正在往下墜落的流星。
每一顆都璀璨,每一顆都驚人地美麗。
他在心裏,一遍,一遍地默念,許下了同樣的一個願望。
如果有一千顆流星,他就說一千遍。
這樣,無論是哪顆星星聽到了,如果能替他實現願望就好了。
鐘予想要……永遠待在蘇藍身邊。
這輩子也好,下輩子也好,他都想要待在她身邊。
……
-
——他想要待在她的身邊。
鐘予從夢裏醒來的時候,車剛緩緩停下在山莊門口。
他沒有睜開眼。
蘇藍下了車,把他抱了下去。
她的懷抱溫柔,動作也很輕。
她把他抱進了木屋,抱上了樓,抱進了他的卧室,又把他放在了床上。
她永遠是這樣,禮貌且客氣。
就像她願意在這裏陪他一個月一樣。
鐘予只要仔細想想,就能明白。她是為了他的身體。因為他還虛弱。因為他受不了刺激。
所以她陪他一個月。
窗外的天色已經昏暗了下去,窗簾半遮半掩,透進幾乎看不分明的月色。
于是鐘予在她要離開的時候拽住了她的衣角。
他說,你抱抱我吧,蘇藍。
話音朦胧,醉意彌漫,鐘予知道自己酒量很差,但他這一刻意外地清醒。
她沒有懷疑。
鐘予靠在她的懷裏,他的胸膛起伏着,夢裏的畫面還在他腦海裏不斷地浮現。
流星。她唇邊的笑。他許下的願望。
一遍一遍。
鐘予聽見自己刻意平緩下來的呼吸。
流星……流星不能實現他的願望。
這是他自己想要的。
他已經失去過她一次,他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他要待在她的身邊。
于是鐘予沒有松開抓住她衣襟的手。
蘇藍停頓了很久,維持着抱着他的姿勢,在他的床上靠下了。
她的動作又輕又緩,像是怕吵醒他。
總是這樣的,蘇藍就是會這樣的。
她會拒絕清醒的他,會拒絕對着她流淚的他,會拒絕把喜歡擺在明面上的他。
但蘇藍不會拒絕病弱的,昏昏沉沉的,毫無意識依賴她的他。
她是見過了太多獵物的獵人,鐘予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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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就這麽睡了過去。
晨曦微光的時候,蘇藍朦胧醒來,發現自己仍然抱着鐘予靠在他的床上。
她還在愣神的時候,身體稍微動了一下。
懷裏的鐘予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動作,無意識地追着熱源貼了一些過來。
黑發美人的身體貼在她的懷裏,溫熱,滾燙,他不清醒。
含糊的吐字,帶着初醒的旖旎和啞意。
“……早。”他輕輕地說,濕熱的氣息在她的脖頸上,酥麻了一片肌膚。
話音帶着慢慢的尾音,落在晨曦裏。
他的腿慢慢地疊過了她的腿。
蹭了一下。
蘇藍身體一下子僵硬。
她立刻就清醒了。
蘇藍幾乎有些不自然地把鐘予推開,從床上一下起來,推門走出了他的房間。
關門的時候,甚至還收了力道,像是下意識怕吵到他。
門關上。
鐘予側躺在床上。
柔軟的被子帶着溫和的晨光裹在他的身上。
房間裏很安靜。
鐘予心跳很快,臉都在發燙。
他慢慢地,慢慢地,把臉埋進枕頭裏,喘出一口濕熱的氣。
他有一個月。
蘇藍真正的溫柔和看起來溫柔的客氣,只隔着很短的距離。
鐘予感覺自己……
好像在這之中找到了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