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海浪聲一聲一聲, 從不遠處的海邊傳來。
天光很好。
海邊的別墅裏。
舒涵良正站在她身邊。
但這次,他難得地沒有管她點起的煙。
蘇藍在柱子邊靠着。她換了套輕便的衣服, 長發披散, 眼下帶着淡淡的的青,像是一夜沒有睡。
朦胧的煙霧将她的神情籠罩,看不清晰。
二人身後, 還有醫護人員不斷地進進出出,他們動作放得很輕,很緩, 像是怕驚擾了什麽。
兩人的談話也很輕。
舒涵良問,“你怎麽知道是這裏的?”
蘇藍說, “不知道。直覺吧。”
她慢慢呼出煙霧,眉微微蹙着,側過臉看着遠處的海岸線。
莫名地, 她就覺得是這裏。
舒涵良問她鐘予會去哪裏, 她眼前就浮現他在婚禮上看她的神情。
那張漂亮的臉,在玫瑰的映襯下, 眼尾緋紅, 瑰麗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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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予怔怔地看她。
那時的蘇藍閉上眼,想了一會兒, 最後還是舒涵良報出了婚禮小島的名字。
蘇藍微微愣了一下。
她竟然都忘了。
他們過來也廢了一番功夫。
島是鐘家的私人財産,航線也是鐘家的航線,最後蘇藍想起通過指令的要求是虹膜解鎖。她湊過去,緩慢地将她淡金色的眼眸對準了檢測鏡頭。
——指令允許。
他們的航程被通過。
鐘予給過“蘇藍”最高的權限。
舒涵良在她身後, 神情地複雜地看着她。
沒有人會有同樣的虹膜。
就算早就知道她是重生, 但看到這一幕,舒涵良還是安靜了很久。
“蘇藍。”最後他說, “鐘先生這樣就會知道你的身份。沒關系麽。”
蘇藍停頓了一會兒,才站起身。
“沒關系。”她說。“現在這種情況,我總得要面對他。”
……
現在,在海邊別墅的廊下。
有醫護人員從大門出來,走到兩人面前,微微鞠了一躬。
醫生說:“鐘先生已經醒了。”
舒涵良看向蘇藍。
蘇藍不緊不慢。
她把視線從遠處的海岸線收回來,把手裏的煙摁滅了。
她轉向醫生。
“鐘家的管家,剛剛進去了?”語調沒有起伏,一個陳述句。
醫生點頭:“是的。……鐘先生叫進去的。”
“這樣。”她應了一聲,神情很平靜。
“鐘予的身體呢?他怎麽樣。”
醫生頓了下:“鐘先生的身體……其實狀況不是很樂觀。”
“長期的熬夜勞累,和睡眠不足,再加上之前的溺水受寒,鐘先生……現在非常虛弱。”
蘇藍食指和中指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
她“嗯”了一聲。
她想起把他從水裏抱出來的時候,他蒼白的臉色,和很輕的身體。
……他比她上一次見他,竟然又瘦了一些。
輕飄飄的羽毛,縱使沾濕了水,在她的懷裏也是輕的。
單薄,脆弱。
“鑒于鐘先生的身體狀況,”醫生繼續說,“他真的需要好好地靜養一段時間,不能再勞累了。”
他說的很委婉,無奈的意思很明顯。
“如果可以的話——麻煩您,勸勸病人吧。”
……
等醫生離開後,蘇藍又點了一支煙。
火光燃起又消失。
一手夾着煙,淡淡煙草味彌漫,讓她勉強地平靜。
“等下我去見一下鐘予。”
她慢慢地說,“我會勸他注意身體。”
她遲早要見他。
用過虹膜之後,她見鐘予就變成了一件待解決的事情。
它在她的事項列表上湧到最高,等待她的打鈎,在她完成之後,又會變灰,沉到最底。不再被她記起。
“見完後,我下午回都城。”
等到這根煙燃完,蘇藍将煙摁滅。
她還有事情要做。
看到鐘家的管家從門裏出來,她準備過去。
“蘇藍。”舒律師叫住了她。
蘇藍站住了。
她回頭看過去。
舒涵良靜靜地看她。
“蘇藍,”他說,“你有想過,陪鐘先生一段時間嗎。”
這句話來得很突兀。
蘇藍微微凝了下神,沒說話。
“在他身邊呆一段時間,等他恢複過來,再離開。”
見蘇藍似乎想要婉拒,舒涵良又開口說,“像你看到的一樣。你不在他的身邊,他并不會變好。”
“蘇藍,你真的還覺得,你是他痛苦的根源嗎?”
這是幾個月前的那個雨夜裏,蘇藍撐着傘對他說的話。
蘇藍微微一怔。
舒涵良鏡片後面的目光帶着不忍。
他的聲音很輕,“痛苦也好。痛苦也可以。就算你帶來的是痛苦……這個世界上,有比痛苦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東西。”
是什麽呢。
……絕望。
淡淡的煙草味還萦繞在她的身側,蘇藍沒有回應。
她不需要他說出來,她已經,知道了這個答案。
永久失去了愛人之後……那種絕望。
痛苦并不會讓鐘予放棄生命。
絕望才會。
所以他才會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去找她。
從這個世界,一次又一次地追向另一個世界,去找她。
鐘予是絕望的。
失去了她,在這個世界裏,孤獨地絕望着。
蘇藍想起昨天夜裏鐘予被她抱出海裏時,身上落下的水珠。
他渾身濕透,又輕又冷,像是要破碎在她的懷裏。
讓她怔神的,是他阖着眼的那張漂亮的臉上唇角抿起,彎着一個很輕很輕的笑容。
……他是快樂的。
這個忽如其來的念頭,讓蘇藍有了一瞬間的空白。
在瀕臨死亡沉溺進海的時候,他竟然是……快樂的。
“蘇藍,陪他一段時間吧。”
舒涵良聲音很緩,“至少……等鐘先生的身體穩定下來。”
和以前一樣。
蘇藍想。
舒涵良……依舊很希望她跟鐘予可以好好在一起。
但她跟鐘予,已經不是伴侶了。
門廊裏很靜。
只有遠處不斷傳來的海浪聲,一聲一聲,仿佛永遠不會停歇。
蘇藍沉默了很久。
她轉身,推開了房間的門,走了進去。
-
房間的窗戶被吹開了一條縫。
微涼的海風,順着空隙拂進來,将柔軟的絲織窗簾飄飄悠悠地晃起,流蘇緩慢地在地板上劃着不規則的弧線。
微弱的光線,也被拂動地忽明忽暗。
蘇藍走過去,将窗戶輕輕合上。
室內便安靜了。
昏暗的房間裏。
她轉過身,對上了鐘予的目光。
他果然……又是瘦弱了很多。
白色的被單,床單,将他孱弱的身體包裹在裏面,蘇藍本來以為是他的發色更烏黑了,然後才恍然意識到……是他的臉色很白。
蒼白地快要透明,尖削的下颌線讓他那張美麗的臉上的精致感更加明顯。
病弱,脆弱,虛弱,他靠在那裏,就好像馬上要消散。
再這樣一幅近乎要黯淡下去的黑白畫面裏,他的眼尾……卻依然是緋紅的。
他就睜着眼,這麽怔怔地看着她。
眼眶很紅。
他挂着點滴,那只本應該放松的手,緊緊地攥着身側的被單。
攥着。
蘇藍走過去,擡眼替他看了一下點滴。
還有很多,沒問題。
她坐下在他的床邊。
鐘予抿了下唇,垂下眼去,不知道看着哪裏。
“鐘予。”她說。
“剛剛管家進來,跟你說了虹膜的事情了麽。”
他沒說話。
過了很久,他輕輕地抿了抿唇。
“他說了。”
鐘予的眼睫垂着,輕輕地抖動。
“……那你……”
“那你……是麽。”
他的嗓音很輕,很輕。
像是怕她不回答,又像是怕她說出另外一個回答。
鐘予問出口之後,就似乎有些慌亂地想要退縮。
但他還是抿了抿唇,低着頭,勉強定在了原地。
手指攥着被單,攥得很緊。
他在等她的答案。
蘇藍說,“嗯。我是。”
房間內很安靜。
過了很久,很久。
鐘予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嗯。”他說道,“我知道了。”
他慢慢地說着,帶着輕輕的虛弱的啞意。
“謝謝你……救我。”
最後兩個字很輕。他垂着眼,依舊沒有看她。
蘇藍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麽。
“鐘予,”她說。
“醫生說,你需要一段時間的靜養。”
“……嗯。”
“公務事情重,但是你的身體更重要。最近不要再看了,交給其他人去做吧。蘇梓也上手了,讓他自己磨煉一段時間。”
“……嗯。”
“你要聽醫生的醫囑,藥要按時吃,也要早點睡覺,不要熬夜了。”
“……嗯。”
鐘予長長的睫毛顫着,他的嗓音都有些發抖,還是乖乖地應着。
“都城的環境也不太好。人太多了,空氣也一般。不太适合調養身體。”
“……嗯。”他又嗯了一下,眼睫垂得越來越低。
眼眶很紅,攥着被單的手也越來越緊。
蘇藍看着他,心裏輕輕地嘆了口氣。
“鐘予。”
他又輕輕地“嗯”了一聲,垂着臉,淚水終于沒忍住落在了被單上,暈出了深色的痕跡。
他擡眼看她,那雙漂亮的眸子裏淚水漣漣,倒映着她的模樣。
眼淚順着臉頰往下滑落。
接下來……她又要跟他分別了吧。
鐘予慢慢地想。
光這麽想,他的鼻尖很酸,又要忍不住掉眼淚。
明明就在不久之前,他才知道……才知道她活着的消息。
躺在這裏的時候,管家神色不忍地給他看了平板,虹膜配對的信息匹配。
像是點醒了他的夢,鐘予迷茫地看着屏幕,思維混亂,腦海裏記憶翻湧,像是有什麽打翻了,又像是什麽湧起來,把他淹沒。
那一個一個數字,那一個一個字符,那一段一段的确認信息,都朦胧不堪,模糊不堪,被揉捏成一團,字符的油墨渾濁在一起,互相融合,什麽都看不清了。
像是什麽被戳破。
他的嗓子都在幹澀。
這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什麽?
鐘予想起他陷入昏迷前,看到的那雙淡金色的眸子。
世界從黑白黯淡到有了顏色,像是從水裏漫出來,一切是黑暗的,只有那一點金色,遙遙地,灼灼地,燙着他的眼睛。
鐘予閉上眼。過了很久,才睜開。
他看見了她。
她走進來,替他合上了窗。
那巨大的不真實,不确定,不敢肯定,在那一刻,慢慢地定格了。
他怔怔地看她。
在那一瞬間,海浪湧起,将一切拍打卷席帶回海裏。
鐘予覺得自己明明沒有沉溺在前夜的海水裏,卻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溺水的感覺。
他在溺水。
茫然地,無措地,迷惘地,在水裏向下沉下去。
就像是現在這樣,她坐在他的床邊,叮囑着他一樣。
她的嗓音……好溫柔。
鐘予聽到,就忍不住想要流眼淚。
她說的話,他都會聽的。
只要是她說的話,他都會聽的。
上天已經給了他他想要的了,她活着,她在這裏,她坐在他的床邊。
就算她馬上就要離開,但上天給了他再見她一面的機會,她還這麽……這麽溫柔。
淚水滾下臉龐,鐘予抿着唇望着她。
他心心念念這麽久,想要了這麽久的所有東西……僅此而已。
那就讓他再看她一會兒吧。
再一會兒……
然後他聽到她嘆息了一聲。
“鐘予。”她說,聲音很輕。
“這個季節北山森的溫泉很好,你想去麽。”
周遭都靜了下去。
鐘予的心跳,滞了一下。
他有一瞬間的茫然。
她是……什麽意思?
她是說……
她說,“我跟你一起去。”
……
鐘予思維一片空白。
他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房間裏很安靜。
窗戶被蘇藍已經關上了,室內沒有人說話,只有點滴往下滴落的聲音。
嗒。
嗒。
滴落。
過了很久。
蘇藍看着他呆住的模樣,微微蹙眉,又叫了一句,“鐘予。”
鐘予緩緩地轉過臉。
他那張清冷美麗的臉上,露出了一種近乎傻傻的神色。
他說,“蘇藍。”
蘇藍嗯了一下。
他仰起臉,慢慢地問,“我還在……幻覺裏嗎。”
沒有流完的淚水,還在順着他尖尖的下巴往下落。
一向精致冷淡的人,驀地問出這種話。
蘇藍一時間,竟然有些不知道怎麽回答。
想到舒律師跟她說的話,她心裏又很緩,很緩地嘆了口氣。
“不是幻覺。”她說。
她伸出手,碰上了他還在挂點滴的那只手的手指。
她握了一下。
“暖的,不是幻覺。”她說,“我在這裏。”
鐘予怔怔地看着她。
半晌,他說,“……是幻覺,也沒關系。”
他彎起眼睫,慢慢地笑了一下。
很漂亮。
“是幻覺,我也好高興。”他輕輕地說。
蘇藍胸口一滞。
她慢慢地垂下眼,去看被單上兩人交握的手。
鐘予纖細好看的手指,正被她握在掌心。
摸上去,骨節分明,輕飄飄的。
他還打着點滴,藥液順着透明的細管流入他手背上插着的針管。
虛弱,又冰涼。
蘇藍靜靜地想。
一個月吧。
她陪他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