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海浪是什麽樣的聲音呢。
鐘予想。
撫上岸邊之後, 像是泡沫在水裏破碎的聲音。
透明的浪泛着陽光的金色,擁上岸, 到他的腳邊, 宛如無聲的牽引,試圖将他拉回擁抱。
一下,一下。
泡沫緩慢地在他的腳邊破碎, 像是一瞬間凋零的花,細細密密地觸碰着他的鞋尖,又緩慢地褪去。
泡沫湧起, 又破碎。
鐘予垂着頭,怔怔地看着。
海風吹拂着他耳邊的碎發, 掃在耳廓上,有些輕微的癢意。
浪尖的金色灼着他的眼。
他睜着眼,就這麽看着。
被明亮的光刺到, 眼睛有隐隐的燙意。
黃昏的光落在了他的腳邊。
散落的玫瑰花瓣, 被一起沖上來,随着海浪又隐沒而去。
他想起了婚禮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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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禮的那天, 儀式在下午就已經結束了。
直升機将散場的賓客接到另一個地方下榻居住, 這整座漂亮的小島的黃昏和夜晚,全部都被留給兩個新人。
留給兩個人的獨處時光。
這是來自鐘家父母的饋贈。
鐘予有點想哭。
他慢慢地看着那個木制的窗棂。
窗外的陽光灼得他眼睛有些刺痛。
他擡起眼, 轉向在客廳另一側單人沙發上靠着的女人。
她替他擋了很多酒,現在臉上還只有着很淡的微醺。淡金色眼眸垂着,帶上了幾分醉意,看着人的時候更令人心髒怦跳。
像是有無限的深情, 讓他恍惚。
沉溺在海裏。
她放下看了很久的商業新聞, 看了看天色,想起來什麽似的。
彎起唇, 對他說,“要日落了,想出去走走嗎?”
她的眼神溫柔。
鐘予偏過臉,低聲說,好。
海風吹拂,日落前的黃昏落日熔金。金色融化,落入海裏,大片大片地鋪散開來,像是被揉碎的柔軟金箔,風一吹起,蔓延到他們腳邊。
他們慢慢地走着。
唰啦啦的海浪聲中,鐘予嗅到了淡淡的玫瑰香氣。
那是他們婚禮用的大片大片的玫瑰。散落的花瓣有的被卷着送上岸,瑰豔的紅色,在金色的昏光之中也看不太清晰了。
從這一天開始,他們就是伴侶了。
鐘予茫然地想。
他是……她的夫人了。
玫瑰的花瓣送到他的腳邊,又褪去。
最後,他們在沙子上坐了下來。
兩人并排,對着海面坐着。
鐘予瞥過眼,他的手放在身旁的沙子上,離她的手很近。
很近。
她仰着臉,微微眯起眼,正在欣賞遠處的落日景象。沒有注意到他的小動作。
鐘予抿了抿唇。
他看着她的手,想要前進一點……卻又,停下了。
他想起了她說的話。
最後手微微地動了動,他垂下眼,終究還是移開了視線。
……只是這麽近的距離。
鐘予忽然意識到,之後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就是這麽近,這麽近的距離。
他再也前進不了了。
他站在她身邊,卻再也牽不了她的手了。
鼻尖有些酸澀,鐘予勉強地擡起眼,看向海面遠處的落日。
陽光灼眼,這樣他才能說服自己,眼裏漫起的模糊水意,委屈都是假的。
在婚禮上的時候,或許是玫瑰的香氣太濃,或許是神父的話語太輕,或許是她微微笑着看向他的時候,眼裏的溫柔太真實。
念完誓詞,她的吻落在他的唇角。
那一刻,鐘予的心恍惚着怦怦跳動。
在那一瞬間,他擡眼望着她。
他幻想裏的畫面……就在他的眼前。
于是在他們走回休息室,她擡手幫他理頭發上落下的彩色碎片的時候,鐘予鼓起勇氣,将自己送進了她的懷裏。
他說,“蘇藍,我們已經結婚了。”
她略略驚訝的目光垂眼望他,卻沒有把他推開。
他說,“我們能不能……”
……
未說完的話,都吞咽在了她屈起手指,敲上木制的窗棂的那一刻。
咚。
敲在了他的心上。
讓他的嗓子,喉管,脊背,一處一處僵硬。渾身發麻。
鐘予手指攥得很緊,很緊,才沒有掉下眼淚來。
她遞給他盛着白葡萄酒液的杯子的時候,滑下喉嚨的酒液又苦又澀,他卻竟然覺得嘗不出來了。
鼻尖又酸,胸口沉又重。
落在她肩上的淚,他的鼻尖蹭着她的脖頸。她的手撫上他的背,一下,一下,她輕聲安慰他。
好了,下次不讓你喝酒了。她說。好了,鐘予。
……
就像現在,坐在海邊,蘇藍帶出來了那瓶酒,手邊卻只有她自己的杯子。
透明的酒液倒入杯盞,她對着落日眯着眼慢慢地喝着。
海邊只有他們兩人。
鐘予說,“讓我也喝點吧。”
她轉頭,微微揚起了眉。
似乎是想起了他之前被酒液嗆得咳嗽的畫面,但她最後,什麽也沒說。
半晌,她唇角彎了下。
“落日這麽好看,不喝一點是有點可惜。”
“不過只有我的杯子,”她問,“你不介意麽?”
鐘予接過她手裏的酒杯。
“不介意。”他說。
“好。”
她轉頭去看正融化向海面的落日。
鐘予垂眼,在杯沿上,她喝的印跡旁邊,隔着很近很近的距離,慢慢把杯子送上了自己的唇邊。
他抿了一口。
酒的味道,還是很苦。
鐘予嘗得出來嘴裏的酒的珍貴和價值不菲,貴族的禮儀讓他學過,是印在身體裏的本能。
但他依舊不喜歡喝酒。
很苦,很澀的味道,并不會讓人好受起來。
但這一刻,鐘予竟然有些理解了。
它像是中和的藥劑。嘴裏和嗓間苦到極致的時候,心就沒有那麽讓人難以忍受了。
慢慢地,慢慢地,酒液滑入喉間。
落日的溫暖映在他的臉上。
鐘予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把她的那一杯酒,都喝得快差不多了。
落日的金色,在空了的杯子的玻璃上折射出微妙又美麗的光。
蘇藍也很驚訝。
但她看着他,笑了起來。
“別再喝了,鐘予。”她說,“你臉都紅起來了。”
“你喝醉了嗎?”
鐘予拿着她的杯子,搖了搖頭。
“沒有。”他輕聲說。
“沒有喝醉。”
他站起來站不穩的時候,也是這麽說的。
天色快暗了,蘇藍看着他笑。
她把他背起來在背上,沿着海岸很慢地走回去。
鐘予的胸膛貼着她的脊背,一聲,一聲。
……她能聽見他的心跳聲吧。
鐘予慢慢地想。
他的心跳聲這麽重,這麽吵,她一定能聽見。
他的臉伏在她的肩頸上,這麽近,這麽近,他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
他的臉好燙。她也能感覺到吧。
她說,“鐘予,我第一次跟你認識的時候,好像就像現在這樣。”
鐘予沒有動。
他很慢很慢地“嗯”了一聲。
他知道她說的是哪件事。
高中的時候,他意外分化,她背他去了醫務室。
但……
鐘予其實認識她……是更早,更早的時候。
在她的眼神還沒落在他的身上的時候,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他就喜歡她了。
從那個時候開始……一直到現在。
她說,“你當時真的很兇。”
她偏了偏頭,唇角彎起好看的弧度。
“就在這兒,”她說,“你在我的胳膊上咬了一口。”
“可疼了。”她說。
鐘予的臉埋在她的頸窩裏。
過了會兒,他悶悶地說,“對不起。”
他那個時候昏昏沉沉,不知道是她。
蘇藍笑起來。
“好,我接受你的道歉。”她說,“但這次別再咬了。”
她轉過頭,繼續背着他沿着海岸走。
鐘予說,“不會咬了。”
她說,“嗯。”
鐘予說,“這次……我知道你是誰了。”
她有些好笑,“我是誰?”
“你是……”
酒意漫在臉上,鐘予聲音都輕地像風。
“你是……我喜歡的人。”
“……嗯?什麽?”
海浪聲拍在耳邊,她偏了些眼過來,沒聽清,又問了一遍。
鐘予睫毛垂下,他阖上眼。
他有些害怕。
他說,“沒什麽。”
“蘇藍……我有點困。”
他能感覺到,蘇藍的目光在他的臉上停了一會兒。
“嗯。”她說,“快到住的地方了。”
她往前走,體貼地不想颠到他,步子壓得很穩。
海風吹拂,他鼻尖嗅到的她的氣味讓他有些恍惚。
她背着他走上海邊的石階的時候,鐘予微微擡起頭,向身後看了一眼。
天色暗了下去。他看見了月亮。
淡淡的月,映在了海面上,流動的銀色靜谧又美麗。
光線不再刺眼了。
他看不見太陽,于是去看月亮。
現在月落在海上,鐘予才恍然發現,原來自己能看見的,也只有水面上映出來的月而已。
在海面上的,波光粼粼的月亮。
被細伏的浪花打碎,卻又依舊在那兒。
很近又很遠。
那才是屬于他的月亮。
……
-
這個季節的海風很冷。
鐘予在這裏站着,吹着海風,夜裏的風帶上了更深的寒意。
海浪拍打在他的腳邊。
夜裏的海水退潮,他很慢地跟着往前走,跟着拍打上岸的浪走,跟着褪去的海水走。
水花蔓延,又沖上岸,又褪落而去。
月亮出來了。
落在了海裏。
細碎的,落在海面的遠處,閃着微弱的光。
鐘予怔怔地看着。
他望着遠處,那落在海面上的月亮。
那是影子。
鐘予不敢去看她,于是只能去看她的影子。
站在蘇藍身邊的時候,鐘予會悄悄地瞥向她身後的影子。
然後他邁上一步。
他的手,輕輕地碰上了她影子的手。
就這麽……碰一下。
鐘予就能唇角抿起,高興很久。
能這麽呆在她的身邊,他已經很高興了。
如果能再往前一點……
海浪又褪去一些,鐘予的腳步無意識地跟了一步。
冰涼的海水漫過了他的腳踝,他仿佛沒有感覺到。
……再往前一點。
水流拂動在他的皮膚上,仿佛是柔軟的觸摸。
被她擁抱,是什麽樣的感覺?
鐘予已經記不得了。
上一次的時候,還是在鐘家的山莊。
他父母拉着他們拍照,她和他站在玫瑰花園裏,她輕輕地摟上了他的腰。
那個時候的鐘予,在想什麽?
他垂着眼,不敢看她,身體都在發燙。
他在看他們的影子。
那個下午的陽光很好,他們兩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像是他依偎在她的懷裏。
不是那樣若即若離的,客氣的,保持着距離的摟抱。
是他在她的懷裏,被她溫柔地擁抱着。
只有在夢裏,鐘予才能擁有這樣的時刻。
那些無數個夢裏,他能肖想,能妄想最多的,也就是這樣一個擁抱而已。
她溫柔地看他,喊他,鐘予。
鐘予的眼淚就要下來了。
他鼻尖發酸,委屈又難過,埋進了夢裏她的懷裏,無聲地落淚。
他說,蘇藍。
他說,我好想你。
他說,要是你能這麽抱抱我,就好了。
他說,就這麽抱抱我。其他的我什麽也不要。
他說,抱抱我吧。蘇藍……
夢裏的蘇藍只是看着他,溫柔地笑。
然後她退了幾步,轉過身,向遠處走去。
蘇藍……
鐘予驚慌失措,往前追她的腳步。
蘇藍,等等我……
我不要了,我什麽也不要了。
等等我……
海水冰涼,往上漫去。
慢慢地,漫過了他的腳踝,小腿,大腿。
鐘予渾無所覺,他落着淚,向海裏走去。
天邊的月亮落在了海裏。銀色的光澤在遠處,像是觸手可及的月的影子。
寒冷讓他的身體僵硬,衣服沉甸甸地拖拽在身上,他也毫無知覺,他就那麽往前走着。
海水漫過了腰線。
鐘予失神地望着,走着,他望着遠處水面上倒映出來的月。
好遠……又好近。
好近。
他從來沒有離她這麽近過。
鐘予的喉結微微攢動。
他甚至,加快了一些步伐。
他怔忪地追着遠處的月的倒影。
追着,追着。
眼淚不斷順着臉頰往下落,落入了海裏。
海水漫過了他的胸口。
漫過了他的肩膀。
寒意刺骨,鐘予竟然覺得溫暖。
他的手伸向前,似乎是想要去夠它的碎片。
……影子。
她的影子。
那才是屬于他的月亮。
蘇藍……
蘇藍……
蘇藍,別留下我……
冰涼的海水終于将他淹沒的時候,鐘予緩緩阖上了眼。
他的唇角抿起,慢慢抿出一個笑。
淚水掉入了海裏,融成了一體。
他好高興。
他又要見到她了。
終于,終于……
蘇藍……
……
……
……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被拽出海面的時候,被拉入了一個懷裏。
水珠嘩啦啦往下落,他聽到有人輕輕嘆了口氣。
“鐘予。別走錯方向了。”
她說。
“我在這裏。”
……
睫毛上挂着的水珠都很重。
她抱着他往岸上走。
耳邊很吵鬧。
有海浪聲,有喧鬧聲,直升機的嗡鳴聲,他被交給醫護人員,擔架搖搖晃晃,昏昏沉沉。
鐘予微弱地睜眼,去尋找她。
淺金色的眼眸離他很遠,帶着沉沉微弱的光。
是他夢裏的顏色。
他怔怔地看着。
看着。
淚水又滾了下來。
他陷入了黑暗。
夢裏的那個蘇藍,遠遠地站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之外,抱着雙臂看他。
微微蹙着眉,眼神複雜。
然後,她移開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