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祭金蟬
祭金蟬
成佛的那一刻,唐僧憶起了所有。她憶起了前世的一切,乃至之前的十世。她憶起了金蟬。
她成了旃檀功德佛,可她心之所求,始終未有答案。十世求索,她仍舊不知究竟如何才能解救衆生。
她依舊身披金紅僧袍,可她千辛萬苦求來的大乘佛經,在天庭無人信奉。飛升之後,她只見過這經書一次,便是墊在某位佛陀的桌腳。
她曾經以為,即便要先救盡神佛才能救助凡人,先渡盡男子方可渡化女子,那至少也有所可為。
然而她發現自己錯了。
先過河的人一旦上岸,便總是要毀去自己身後的橋。神佛不願凡人飛升,男子也不許女子入仕。
她有時會想,也許神佛之外還有天道,天宮之外才有青天。
真想去外面看看啊……
思及此處,她嘆了口氣,将目光落回腳下的道路。
悟空此去必有災禍,她要去幫一幫這個孩子。即便她已經不是那個與自己朝夕相伴的悟空了。
未幾,忽有一道金光攔路。擡頭一看,如來佛祖橫亘眼前。
“金蟬子,你已歷盡凡塵,該歸位了。”佛祖聲如洪鐘。
“我已然歸位。”她平靜地答。
“若你執着于此世師徒,不肯放下那只猴狲,你便仍是唐僧,而非金蟬。”
“吾乃旃檀功德佛,”她雙手合十,垂目施禮,“普渡衆生,原是吾等分內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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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如此,佛祖只得強壓火氣,問道:“你可還記得,為師着你下凡所為何事?”
“宣揚佛法,廣建佛寺,得萬民供養。”
“如此,你可曾奉上供養?”佛祖冷冷地質問。
“那些供養……”她擡起眼,直視着佛祖身上無限耀目的金光,“已由淨壇使者揉成膏脂雨露,撒向凡間。”
“爾等違背天道,倒行逆施,還不速速伏罪……”佛祖說着,已将一只金光燦爛的手掌擡了起來。
一語未盡,旃檀功德佛出言打斷:“不,吾等所為,正是天道!”
她凝視着緩緩逼近的金掌,一字一頓地道:“那本就是屬于黎民的供養,是神佛從饑腸辘辘的衆生口中奪來的供養……”
她的雙眸向來溫潤,此刻卻是銳利無比,竟似要穿透如來匹敵天地的大手印一般。
金色的大掌在她面前生生停住。
而她向前踏出一步,道:“人人都說‘佛渡衆生’……可我如今方知,原是衆生渡化了佛祖。”
大掌竟也随着她的前進,而後退了一步。
如來佛祖似也惱恨自己為她狂言所懾,又将大掌擡起,懸在唐僧頭頂三寸,緩緩問道:“金蟬子,你要忤逆為師麽?”
旃檀功德佛揚首,透過近在咫尺的金掌望向如來雙眼,沉聲道:“并非是我忤逆佛祖,而是佛祖忤逆了衆生……”
她深深吸氣,又踏出一步:“因着渡化佛祖,原非衆生所願!”
這一句話端的擲地有聲,一瞬間,仿佛真有旃檀之氣從她魂魄中爆出,竟懾得她頭上懸停的大掌也為之瑟縮。
半晌,如來回過神來,更覺惱怒。只見他收回大掌,旋即,整只手掌猛然暴漲一倍,再度推向那抹端立的身影:“金蟬子,你門下大弟子攪亂天庭,二弟子私藏供奉不繳……教不嚴,師之惰,你受罰罷!”
殺招未至,掌風已起,急風驟雨般地砸向她面上,叫她睜不開眼。她便索性垂下眼簾,潛心誦禱,在巨大的威壓中靜靜地等待着一場終局。
她口中所誦并非佛法,而是長存于這天地之間的大道真經。
卻聽铿然一聲,随即,淩厲的風聲忽止。她睜開眼,一根鑲金的鐵棍斜斜探在她面前,抵住了近在咫尺的金色大掌。
手握鐵棍的小猴子比悟空身量稍小,一雙眼眸金光燦爛,極為清澈。
只聽那猴兒調笑道:“你這手掌恁大,發面似的,老饅頭,你是怎的成了精?”往如來頭上一望,她又大驚小怪:“啊呀,怎的叫人打了滿頭大包?”
如來冷哼一聲,那手掌一陣嗡鳴,竟又緩緩向二人頭頂逼近。金箍棒似是抵上了一塊綿軟沼澤,不能阻礙大掌其它部位分毫,卻不由自主地漸漸陷入大手掌中。
猴兒連忙回撤,可那棍子深陷泥潭,拔不出來。
當此危難之際,一道女聲從天而降,有如洪鐘大呂:“如來,你就受了這天命罷,別再掙紮了。”
如來側目,見一位婦人迤迤而來,卻是菩提老祖。
他暗自皺眉:此子長居下界,靠一方水土茍延生息,早就不敢争這天上尊榮了,怎的今日轉了性子?
思量未果,便振聲道:“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順我者得道,逆我者……”
話沒說完,菩提老祖已笑出了聲。她打斷如來的偈語,卻毫無愧疚之色,只随手向下一指,瞟着那滿天庭亂竄的小猴子們,道:“逆你者,天道也。”
“大膽狂言!我才是天道!”如來拔高聲量,一字一句有如天雷滾滾,壓向萬千生靈心頭。
卻見那菩提祖師閑立雲端,對那諸般威壓渾然無謂,聲線平穩暢似江海,娓娓道:“你贏時,你得天道。如今你輸了,便也是天道。天道無常,全憑人自處……呵,既然出了變數,那麽這變數,即是天道。”
言及此處,她不禁輕笑一聲,望向如來那半睜不閉的眼皮,其中暴射的怒意更叫她心頭舒暢:“而你統禦上下這麽些年,即便算計再準,時間長了,也總是要出一些變數的。這,更是天道。”
趁佛祖對上菩提祖師,小猴子連忙将棍子收回,正要拉了那旃檀功德佛溜走,卻聽菩提祖師忽道:“金蟬,我同你講過,若是真有這日,我會做出我的抉擇。”
金蟬子轉過身,只見菩提祖師微微笑着,向自己揮手。随即,一陣薰風自她袖中流出,将金蟬與小猴子團團裹住,溫柔地推向遠方。
目送一金一紅的身影遠去,菩提祖師收回手,十根手指化作枝蔓,結起複雜的手印。
如來皺眉看着她的動作,忽而驚到:“你要祭修為?!”
“這修為本就來自天地之間,我已獨享萬年,現在将它還回去,倒也不虧。”菩提祖師手中不停,随口作答。
如來只覺這女人瘋了,登時便向後退去,以免她發瘋時牽連自己,然而為時已晚。複雜的法印已将如來團團圍住。
他只覺耳邊鳥叫蟲鳴不絕,眼前婆娑樹影環繞,身周充斥着雨後清新的空氣,可那氣息不往他身體裏進,卻反從他肺裏往外抽,似要吸幹他體內所有廢氣……可那廢氣的來源,正是他體內的膏脂!
如來大驚,正要質問,卻見菩提祖師雙眼緩緩閉合,渾身枝葉漫出,向上伸展,向下蔓延,就這樣變回了她的本體——連接天地的一株巨樹。
巨樹的枝葉環繞着如來,将他體內金色膏脂搜刮一空,轉化為純淨的聖光,送到下界各類生靈身邊。
吸取聖光,照拂衆生,樹木本就如此,萬億年來皆不曾改。
如來落盡修為,失卻供養,心中憤恨已及。一股怒火騰地升起,燒破了他的法相。霎時間,漫天金粉流瀉。苦苦挽留不住,他只得鼓起最後的氣力,向那巨大的木頭樁子怒吼:“說得輕巧,可你本就是一棵樹,本就可以長命千萬載!”
樹枝搖晃,發出莎莎之聲,似是不屑于作答。壽命長短本是天定,與人無憂,豈有自己命短就怨恨別人的道理……難道別人壽數更長,倒是欠了你的?
在這悅耳的枝葉聲中,如來殘破的圓身子金粉流盡,只好跌落下去,摔在了一群狐貍狼狗之間。
小猴子雖沒學過筋鬥雲,卻天生靈巧。旃檀功德佛說要找悟空,她便很快找到了那只大猴子。只是她找到的,幾乎是一架血淋淋的白骨。
金色的毛發散落滿地,小猴子不知所錯。旃檀功德佛卻極為平靜,只在那白骨身旁坐下,要小猴子給她一把快刀。
她回憶着大猴子的樣子,撿起一根金色毫毛,吹口氣,便有了一把三寸長的小刀。
第一次掌握毫毛的妙用,她開心極了。她将小刀交給功德佛,又向地上一吹,把零落的金毛都吹成了新的猴子。接着,便向那端坐的師長行了一禮,蹦蹦跳跳地帶領猴群遠去。
十世歸來,她仍是金蟬。金蟬的血肉蘊含天地之力,可以延壽數,渡天劫;起死人,肉白骨。
一刀一刀,血流滿地,金蟬的血肉重塑了心猿。
心猿睜開眼,卻見那原本端坐的身影再也支撐不住,輕飄飄地萎頓在地。她眸光深沉,不辨顏色,只源源不斷地流出清澈的淚水。
天庭沒有閃電,然而此刻,卻有一條曲折的銀光遠遠飛掠過來。轉瞬之間,銀光落在師徒二人身邊,是一條白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