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女兒國
女兒國
造訪女兒國是一個意外。
師徒幾人行至火焰山時,灼熱的風煙撲面而來。放眼望去,連綿千裏,俱是一片焦土。悟空登時便打起了退堂鼓。自打進了一次煉丹爐,她就最是怕熱。
師婦勸道:“天下皆苦,又能避往何處?”
輕輕一句探問,卻猶如一張黑壓壓的大網兜頭扣下,壓得悟空喘不過氣。
可是她不服。
金紅身影一閃,白龍馬的辔頭便到了悟空手裏。
“我偏要往北走!且看這天上地下,誰能攔我!”
唐僧坐在白龍馬上,正猶豫間,就見八戒吭哧吭哧地跟了上來,口中嚷道:“大師姊說得對!不試試,怎麽知道呢?”
她情知幾位徒兒野性難馴,想來心中窩火已久,便也由得她們胡鬧。
行了幾日,見着一條小河。河水清澈,水流安靜而平緩。悟空變出一艘小船,師徒幾人順水而下,河面越來越寬,不出半月,竟如汪洋一般,漸漸不見人煙。又過月餘,小船終于漂至一處世外之地。
此地風景秀麗,樓宇繁盛,參差十萬人家。小船行至城門,便有城門官帶着幾名小吏圍了上來。這城門官身材健碩,眉目深邃,自稱“雲翼”。
唐僧報上姓名、來歷,奉上通關文牒,她卻只是随手翻看,一雙鷹眼盯着悟空等人,與她們一一問話。唐僧以為要費一番口舌解釋幾位徒弟身份,卻不想雲翼大手一揮,當即為幾人安排了住處,又喚來馬車,親自相送。
唐僧心中感激,口中仍道:“我這幾位徒兒雖則面貌醜陋,卻并非犯奸作惡之徒,施主無需懼怕,我們定會……”
不等她說完,雲翼輕聲一笑,道:“這幾位容貌是怪了點兒,但是這有何妨?不是男子便好。”
“若是男子,該當如何?”老沙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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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翼笑容一斂,面上顯出幾分寒意:“若是男子,便要當場斬殺。”
話音一落,八戒、沙婆登時面色一緊。她二人平日裏沒少叫人當成男子,此時難免後怕。八戒頸子一縮,将一張大臉轉向窗外,卻見那街上人來人往,形形色色,半數以上是身材高壯之輩,比她老豬還要肥壯的也大有人在。
悟空渾不在意,向雲翼問道:“你怎知我等不是男子?”
雲翼聞言一愣。平素裏也無甚外人到訪,她倒是頭一回思考這個問題。半晌,她一邊思索着一邊說道:“幾位聲音與女子無異……對了,姐姐說過,男子喉頭有一奇怪物什……”
說到此處,她又向幾人頸間瞄了瞄,道:“為求穩妥,待會兒到了住處,你們也得讓我一一查驗才好。”
這一查,卻查出了大問題。
“你們喝了那河裏的水?”雲翼皺眉問道。
師徒幾人面面相觑。自然是喝過的,順流而下這麽久,日日都喝那河裏的水。
“喝水之前,可曾過濾掉那水中的金沙?”
金沙?悟空依稀想起,靠近女兒國國境之後,那河水之中便浮出一些金色的小顆粒,随波而動,輕盈似浮塵。開頭幾日師婦還在飲用之前略略過濾一下,時間久了便也不再留意。
見了幾人面上神情,雲翼哈哈大笑:“看你們年紀也不小了,怎麽會懷了胎兒還渾然不知呢!”
什麽?!師徒幾人大驚失色。悟空昨日還在取笑八戒肚子滾圓,還以為是在船上太過憊懶,長胖了……幾人一路上将那水中金砂連喝了一個來月,唐僧、八戒與沙婆盡皆中招,只有悟空和白龍馬幸免。想來兩人是神獸之體,無孕可懷。
好在,這女兒國的金塑靈胎不似尋常人胎一般深深紮入母親肉裏,只會生出光滑的胎盤來,貼于肉膜之上。醫官對此早有研究,服一味藥便可解除吸附,将整個羊膜排出。
雲翼忙去張羅,當晚便端來了藥。師徒幾人一一飲下,個把時辰之後便将腹中之物排出。排出的血污之中,是手掌大小的水泡,裏面一條臍帶連着一個凹凸不平的肉球,只有常人指節大小。
胎泡一經排出,便有人拿了個水浴溫箱來接。這人名喚蓮生,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箱子抱在胸前,溫箱之中漂浮着三個橢圓器皿,質地柔韌,似是花葉。
悟空好奇,盯着蓮生雙手,只見她将胎泡輕輕放于壁側,那小東西便徑自旋轉些許,緊緊吸附到了容器內壁之上。
“這便算是住下了,往後日日換水就好。”蓮生笑了笑,向悟空解釋。
“這是給無意懷孕之人準備的?”悟空問道。
蓮生點點頭:“這是小溫箱,的确是給意外懷孕之人準備的。不過,只是因為這類小溫箱技術尚不成熟,所以有意生育之人才只能受苦。尋常要在腹中懷上五六個月,然後才能服藥排出,養在大溫箱裏。”
“大溫箱?”
蓮生見悟空一臉懵懂,笑道:“你這樣好奇,不如明日去育嬰堂裏幫忙?那裏有上百個大溫箱,你可以看個夠啦。”
“育嬰堂……難道這裏的嬰兒都是在育嬰堂裏集中養育的嗎?”
“倒也不是,”蓮生想了想,說,“如果想要自己照顧,也可以将溫箱拿回家裏。只是既然可以由育嬰堂代勞,又有誰願意給自己找麻煩呢?胎兒放在溫箱裏,看不見摸不着,即便帶回家裏,也只能像照顧鳥蛋一樣,每天翻個面、換換湯而已……還不如等到嬰孩滿了兩歲,爬出溫箱,再接回家去好生教養。”
“要滿兩歲才能爬出溫箱麽?”悟空咋舌。
蓮生倒是一臉理所當然:“是啊。嬰兒兩歲以前弱不禁風,離開水浴就要哭鬧,提前破殼根本就是一種殘忍。外面的人十月産胎,只是受限于骨盆大小,迫不得已。我們既然能在溫箱裏孕育胎兒,又怎麽忍心不給她們最好的呢?你看,我們這裏的人,是不是腦袋都要比外面的人大些?”
悟空一時語塞,搞不懂腦袋大小又與溫箱有什麽關系。蓮生見她不解,笑道:“我們這裏的胎兒個頭比外面要小,腦袋卻要更大一些。我們五月産胎,再将胎兒放入溫箱中孕育,這樣一來,頭大的嬰兒也不會難産,長此以往,腦袋自然就不需要那麽小啦。”
“是不是很厲害?”蓮生挑挑眉,又道,“我的職責便是做溫箱,你若有興趣,可以來找我,順便也照顧一下你師婦師妹産下的這幾個小東西。”說着,她愛憐地撫了撫懷中的溫箱,将它抱在懷裏,寶貝也似:“我們這裏很少有人誤飲金砂的,這麽小的胎兒,實在很難得……”
“這溫箱看起來很好……它還需要研究麽?”悟空問道。
“它保護一個來月的胎兒該是無礙,不過,”蓮生頓了頓,“不過我們還想更進一步。希望能一點點縮短胎兒在母體內的時間,希望可以不用有人受苦,就孕育出胎兒。”
“啊!可是……”悟空瞠目結舌。
“這很危險”,蓮生一臉嚴肅,“所以,絕不能讓外面的人知道。尤其不能讓男人知道。”
蓮生目光如炬,凝視着悟空雙眼,說出了在悟空腦海中不斷盤旋、卻怎麽也抓不住的擔憂:“若教那些男人掌握了此物,他們便會不顧一切地置所有女子于死地。”
生育之事雖與悟空無關,可這世間女子總是與她有關的。她心緒紛亂,凝眉垂首,回過神時,蓮生已然離去。
目送蓮生寶貝似地将那水浴溫箱抱走,躺在床上的唐僧愁容滿面。她猶豫着向雲翼問道:“卻不知我們産下的胎兒該當如何處置?”
“哎呀,”雲翼坐到床邊拉起她的手,“聖僧何須如此言重!如果你們想養孩子,便等兩年之後胎兒足月了,去育嬰堂将她們接出來。若是不想養,育嬰堂代為尋找養母就好。在咱們女兒國裏,喜愛孩子卻遲遲舍不得懷孕的人有的是。待消息放出去,來收養她們的人怕是會踏破門檻。”
“話雖如此,生而不養終是罪過……”唐僧猶豫道。
雲翼溫聲寬慰:“生是生,養是養。我們這裏沒有生殖崇拜,懷孕、生産已屬不幸,又如何能夠責你更多?保障嬰孩健康成長是國的責任,不是民的責任。外面那些國家,正是因為不想動用國力來保護嬰孩,所以才把這些責任賴到女人身上。可是在我們這裏,所有嬰孩都會得到妥善的照顧。即便無人領養,我們也有專門的育幼之人、育幼之所,完全可以将孩子好好地養大。如此一來,你又何罪之有?反倒應該謝你,犧牲了自己的身體去孕育別人。”
師徒幾人放寬了心在房中休養,十天半月便恢複了健康。這都拜每日送來的飯菜醫藥所賜,故而唐僧十分感激,剛剛康複便尋到雲翼面前好生拜謝,卻得知這只是女兒國中人人都有的基本供給。
無需勞作便可坐享衣藥食宿,世間竟有此等好事?這哪怕在仙界亦是聞所未聞。聽聞此事,八戒樂得手舞足蹈,當即往地上一趴,深深親吻這新識的故土。其餘幾人卻心下不安,都是操勞慣了的,吃飽喝足之後,總覺得一把子力氣無處安放。沒過幾日,師姐妹便結伴出門尋找活計。
她們從來不知這世上竟有如此之多的事情可做。士、農、工、商,文、藝、書、畫,除此之外還有各類稀奇古怪的研究之所,術數、格物、輿地、醫藥……就連“工”這一門,都要分成大、中、小三類,“大工”穿天入地,“中工”造出的物件流入家家戶戶,“小工”則是各類手工藝品,常常令人愛不釋手。
悟空師姐妹做慣了體力活,到這裏卻發現耍力氣的機會不多。山上、水邊都建有許多前所未見的器械,還有些地方大夏天裏也要燒火,燒出蒸汽來,推入一些奇奇怪怪的管道之中。
這些東西與悟空所學的修煉之法全然不同,她跟在旁邊看了幾天,仍舊完全摸不到頭腦,只好跑去街上,跟着師婦聽話本子。這裏的人們不愁吃穿,極富閑情,話本子每日更新,供不應求。
唐僧席地講經,衆人卻不想聽什麽大道理,只央着她多講一些掌故。每每講出有意思的故事,那故事第二日便會改頭換面出現在本子裏。大體情節是不變的,只是主要角色往往要變成女子。
八戒見多了世人口誅筆伐,忍不住問道:“這算不算偷啊?”話音未落,卻教執筆之人輕輕敲在了腦門上:“這算什麽!我們的故事被他們偷得還少麽?我們拿回來一些,供姐們兒一樂,他們還能抓我不成?”
言之有理,八戒嘟哝一聲,繼續做她的閑人。閑了月餘,她終于發現這個國度裏好吃的東西太多,而免費的供奉太少。人人皆有的配給只夠維持溫飽,卻不夠她追求享樂。猶豫幾日,她終于下定決心,找了一份工。
從此以後,八戒每日流連于高山、深谷,四肢着地,長鼻子推拱,在每一寸土地之下尋找蘑菇。每每找到美味的松露菌,卻不能吃,而是要流着口水将它采集起來,供給集市與飯堂。日子一久,她只覺自控之力大大加強……這竟是她此生最為厲害的一場修煉。
沙婆早早尋了個環城護衛之職,日日穿着一身威武的盔甲巡街。看着人們各司其職,歌舞嬉戲,她每日的職責與其說是維護治安,不如說是扶助各類老弱病殘。四處巡邏,只為能在城中居民不便時提供及時的幫助。
因着外來訪客的身份,幾人見到了女兒國國王。她名為風栖,身着金紅羅緞,高健威武,正大仙容。每一任國王都由國內民衆推舉上位,俱是德才兼備之輩。
宴席之上,風栖把酒輕嘆:“我女兒國雖則幅員遼闊,卻全無聖光,不能修煉。更有那古怪河水令’貞潔女子’懷孕,故而遭了萬衆唾棄,自古便将此處稱為禁忌之地……可是天下并非只有’修煉’一條正途。我們憑借頭腦與手腳世代耕耘,生生在這蠻荒之地造出了個世外桃源。”
“可是,見女兒國如此富饒,他們沒有起歹念麽?”悟空問道。
陛下一哂:“現在我們年産精鋼千爐,火藥萬石,又有天險相護,易守難攻,他們縱使眼紅,又能如何?也只好掩蓋我們的存在,對他們國內的女子嚴加管教,禁止她們接近這’兇惡之地’了。”
衆人顧着談話,難免冷落了案上的食物,再舉筷時已有一只綠頭大蠅圍着桌案嗡嗡亂轉。唐僧正待揮手将其趕走,便見着一根銀筷斜斜飛來,電光石火間已将那蒼蠅牢牢釘于案邊。轉頭,正對上風栖陛下彎彎的笑眼。她觸電般收回目光,閉目誦佛,耳邊卻又是一陣輕笑。
風栖對這位修長溫潤的女子頗有好感,于是常常約唐僧一同騎馬閑逛。可是聖僧座下那匹神駿馬兒卻不給面子,不是在陛下講話時引頸嘶鳴,便是在師婦回話時拱地刨土,最後一個大噴嚏,噴得國王陛下滿身鼻涕。
師婦左右為難,幾個徒弟倒是如魚得水。悟空本就生于這樣的環境,下山之後百般壓抑,才算是勉強适應了人世萬千約束。而此地沒有枷鎖,不避欲望,穿衣多是為了遮寒避蟲。于是她終于可以坦然露出一身皮毛,再度精進那“賠禮道歉”之術。
有人兩兩結對,有人單着,也有人拉着一大家子人一起生活。無論如何選擇,人們都對“賠禮道歉”之事毫不避諱。
悟空恍然回到了一個從未到達過的故鄉。
相處日久,沙婆成了很受歡迎的“護衛姐姐”。她本就高大威猛,偏偏沉默寡言,總是微微笑着解決街上衆人的問題,看來十分可靠。于是每每輪到她出去巡街,都有許多女孩圍上來叫她“姐姐”。她臉一紅,那些妹妹就笑得更歡了。
對此,沙婆一臉無辜:“是她們要叫姐姐的,可不是我教的!”
悟空只好怒哼一聲,轉過頭去生悶氣。她身材矮小,眼神活潑,自打進了女兒國,人人見了她都要叫上一聲“妹妹”!大師姐的威嚴簡直蕩然無存。
痛定思痛,她決心以行動改變處境。于是她将耳中棒子一掏,當街耍了一出悟空棍法。端的是行雲流水、虎虎生風。一套棍法打完,四周掌聲雷動,贊聲不絕。許多鮮花朝她身上抛來,伴着笑顏:“悟空妹妹好身手!”
此言一出,悟空如遭雷擊。擡頭環顧,一張張笑臉和藹得緊,活像是在鼓勵自家小孩的才藝表演。
當我耍猴呢?
悟空怒極,将棍子一扔,當即背過身去生悶氣。直叫她們給自己“賠禮道歉”了八九遍才肯罷休。
八戒倒是樂得做個妹妹。她本就憊懶,又愛黏人,在外面時生生斂着性子,很是辛苦。現在既無女女之妨,她便拿出了十足十的本事,日日撒嬌,即便是見了比自己小的,也要叫對方“小姐姐”,非說自己是“大妹妹”。衆人見她可愛,便也由着她亂叫。
只是她那肚子實在是過于滾圓了些,初次見面的人常常以為她是喝了那水中金砂卻忘了服藥,要帶她去找巡城官求助。
只是這樣美妙的日子,卻總要有個盡頭。
“聖僧何不留下?”風栖鄭重地邀請,“外頭萬丈紅塵,俱是男人天下。”
“貧僧不能留下,正是因為……”唐僧悵然遠眺,“外面萬丈紅塵,俱是男子天下。”
“我曾許下宏願,只求渡盡世人。明知萬千女子在外受苦,我又如何能夠躲起來偷生?”
對此,悟空雖然不舍,卻也甘願追随。八戒卻耍起賴來,将大大的腦袋往身邊新結識的姐姐肩上一埋,嚷道:“你們去罷!我就在這裏等你們……等你們取經回來,再來接我!”
最終還得靠老沙大手一抓,提起八戒的後頸,将她拎過來擔在自己肩上,這才在哀泣聲中離開了女兒國。八戒心裏難過,重重的身子軟成爛泥一般,癱在師妹肩上賴了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