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豬八戒
豬八戒
師徒二人行經,高老莊,只見裏裏外外張燈結彩,往來賓客進進出出,好不熱鬧。
悟空一見,當即便要前去化緣。唐僧知這猴兒好動,也不推脫,只是随她一同上前,口中道,莫要驚了主人家便好。
入得院中,方知莊子裏正是在辦喜事。可是唐僧細瞧那披紅挂錦、往來迎人的兩位老人家卻是滿面愁容,兩張老臉皺成個苦瓜也似,尋不到半點喜色。
出家人慈悲為懷,唐僧上前詢問,才知他們滿心憂愁正是為了這樁親事。
那新郎倌兒正在堂中迎客。唐僧打眼一瞧,只覺他高高壯壯、面相憨厚,卻不知究竟有何短處,竟叫二位老人家敢怨不敢言。
“不瞞高僧,其實,我們也不是嫌他胖……這吃得多些,亦是無妨……若真是男子,大嘴食四方,正是極有福氣的。”話到此處,那高家老爺卻是嗫嚅半晌,不肯往下再說。
半晌,終是那老婦人在旁接道:“只是男子嘛,哪怕胖些,身型也不該是那副樣子……您瞧那波濤洶湧之處,哪裏會是男子?”
聞言,唐僧再向堂中之人望去,确見新郎倌兒胸前頗為肥碩,幾層錦衣都遮掩不住,呈了兩個水袋的形狀,披在他肋上也似。
只是,那高家小姐卻未有絲毫嫌棄。她不像尋常新娘子一般蒙上蓋頭坐在房中靜候喜宴結束,卻穿着一身喜服伴于新郎身側,與他一道向賓客敬酒。瞧她面上神色,倒似比那新郎倌兒興致更高。
瞧了半晌,那老夫人又是一嘆:“可憐我家翠蘭,是一顆心啊全都撲在這假男人身上,拼死也要逼我們準了這門親事。唉,只求高僧能給我們指一條明路啊……”說到最後,竟抹起淚來。
唐僧正不知如何作答,忽聽身旁撲哧一聲輕笑,轉頭,就見悟空沖高家老夫人一揖,道:“老人家,您究竟是想要個真男人作這新郎,還是僅僅不想要女人?”
高家二老面面相觑:這兩種說法,有何分別?
悟空便道:“只因他雖不是男子,卻也不是個女人……不信,您瞧!”
說着,她擡手輕輕往堂中一點。衆人順她手指方向望去,就見那新郎倌一杯酒下肚,頭上忽地冒出兩只豬耳朵來。
這常熱鬧的喜宴登時變得更熱鬧了。主人家大驚失色,賓客四散奔逃,獨獨那高小姐高翠蘭面色如常,竟還伸手去拉那新郎倌兒頭上的帽子,硬要把那兩只大耳朵往帽子裏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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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老爺吓得心髒抽痛,拿手抓緊了胸前衣襟,一時之間動彈不得。好在老夫人鎮靜,當即搶步上前,把高翠蘭扯離大耳怪物身邊。可是高翠蘭手裏還攥着他的帽子,一旦扯開,便露出了帽子底下的一片荒蕪……這新郎倌兒竟是連頭發也無。
悟空猶嫌不夠,又淩空一點,叫那新郎倌兒的臉上也現了原型,浮出一只大大的豬鼻子來。
“翠蘭啊!我們高家就只有你這一個獨苗,你從小任性胡鬧,我們也便由你,可是你怎能、你怎麽能招這樣的一個女婿進門啊?這不是要活活剜了我和你爹的心麽!”高老夫人捶胸頓足。
“我給你們找個女的女婿,又有哪裏不好?不就是長得醜些麽。”高翠蘭不以為然。
“那是個豬妖啊!”
“豬妖怎麽了,不過是飯量大些,難道我們高家供不起她?她又不會跑來吃我們。再者說,她有本事做妖怪,也就有本事保護我,總比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男人要好,不是麽?”
高小姐振振有詞,氣得老夫人半晌不能言語。許久,她才終于想起另外一茬:“可是她不止是豬妖,她還是個母的!你可是個獨苗苗啊,難道要讓我們高家從此斷了根?”
高小姐聞言,深深一嘆:“我正是看中了這一點啊!她與男人最大的分別,便是不會要求我生什麽勞什子孩子!與她一起,我想生便生,不想生便不生,豈不妙哉?否則,哪怕是天下第一等的男丈夫,有哪個能忍受得了自己斷子絕孫呢?”
聽高翠蘭大剌剌地說出“斷子絕孫”一詞,高老爺的銀牙都要咬斷了。他只恨自己這身子不中用,心髒抽痛起來,竟是哆哆嗦嗦說不出一個字,只能顫顫巍巍地伸出一只手去,憤怒地指向高翠蘭,口中發出含混的音節。
高翠蘭見他如此,也覺不忍,便出言安撫道:“哎哎,別急嘛,我又沒說不要孩子。總歸你們想要的是跟我姓的孩子,那麽我若想生,便待得想生時再生。若是不想生,便去外面大街上撿幾個棄嬰回來,既跟我姓,又不必受苦,豈不絕妙?”
高翠蘭伶牙俐齒,頗有孔孟之風。堂中衆人唇槍舌劍,都叫她一人擋了回去,實乃“一婦當關,萬夫莫開”。
新郎倌兒未發一言,只跟在高小姐身後,一邊靜觀她舌戰群儒,一邊往嘴裏塞着席上佳肴。
可惜高小姐雖則戰力無雙,卻也只能勝過凡夫俗子。
觀音大士一句谕令落地,她千方百計護在身後的新郎倌兒便再無人形,從此成了西經路上的豬八戒。
臨別之時,高翠蘭将莊子裏的乳酒裝了滿滿三大壺,挂到八戒頸間。八戒感動得淚水漣漣,只道世間知己莫過于是。
悟空好奇這小豬頭看着呆頭呆腦的,卻如何能叫那高小姐對她死心塌地?莫非,她懂一些特別的“賠禮道歉”之法……
可是豬八戒卻一臉正直地發誓自己對高小姐始終守禮。
“老豬此生別無所求,只是貪圖口腹之欲罷了。”八戒說着便往地上一癱。
“你貪口腹之欲,她便送你乳酒,如此深情,豈能沒有緣由?”
聞得此問,八戒卻是深深一嘆:“翠蘭對我并無私情……她只是心疼我罷了。”
悟空斜眼瞧了瞧她那高大肥壯的身軀,實在很難想象一個凡人如何會心疼這樣的龐然大物。
見她這副只認吃食的樣子,唐僧思忖良久,為她取名為“悟能”。盼着她能多長些本事,如此,方能護得住她這肥碩的身子,縱得了這懶饞的性子。
從此,悟空成了大師姊。悟空也不知這小豬頭為何非要叫自己“師姊”,聽上去活像是“獅子”。
“我不是大獅子,我是大猴子。”悟空端起師姐的架子,嚴肅地解釋。
可是縱使她解釋千百次,小豬頭卻依然故我,叫來叫去都是“師姊”。悟空無奈,只當她是大舌頭喊不出這個“姐”字,終究容下了這“獅子”之稱。
可是某夜裏,悟空卻聽到這呆子在夢裏喃喃自語,正念着“姐姐”二字。
悟空屏氣凝神,豎耳細聽,須臾便聽清了,原來念的是“嫦娥姐姐”。後面還跟着一句……“對不起”。
其實悟空早就發現了,那呆子不敢看月亮。旁人眼中代表團圓的一輪明月,卻總能叫八戒抱頭鼠竄,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似的。月圓之夜,她常常會跑出去狂奔一通,最後一頭污泥地回來。
悟空心中好奇,便尋了個機會連灌她幾壇烈酒,終于聽到她坦白:“一看到月亮,我便想起以前……我還是天蓬元帥的時候,做了件天大的錯事,嗚嗚嗚!”
八戒涕淚橫流,叫悟空拍着後背安慰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那次我也是喝多了酒,迷迷糊糊之中見到嫦娥姐姐,覺得好親切啊,讓我想起我娘……結果就,嗚嗚嗚……”
和着眼淚的呢喃含混不清,悟空實在無從分辨,怔愣半晌,忽地福至心靈,問道:“你當年該不會是……不會是想吃乃吧?”
此言一出,八戒的哭聲立刻又大一倍。她一邊痛哭一邊點着頭,良久,才道:“我很小的時候就跟媽媽分開了,每次一想媽媽,就想要吃……我不想別的事,只想吃……”
八戒自小跟媽媽分開,恐怕內心深處一直都在渴求媽媽的撫養……所以才如此貪吃吧。
悟空心中黯然,只得盡力安撫,卻是收效甚微。任憑她安慰半晌,豬八戒仍舊固執地道:“可是、可是我吓到了嫦娥姐姐,這是不可原諒的……師姊你知道嗎,一看到月亮,我就想找個泥坑撞死!”
說到此處,八戒肥碩的身軀一擰,當即便往前面一頭撞去。悟空連忙抱住她的身子,整只猴兒趴在她背上安撫,才讓她又躺了下來。
“所以我跟師姊說過,我對高小姐始終守禮,是真的。我害怕再吓到別人……”八戒涕淚橫流地趴在地上。
看她這模樣,悟空心底升起一陣鑽心的疼。悟空伸手将八戒整只豬圈在懷裏,說:“你因此而被貶下凡塵,已是受足懲罰。想必嫦娥仙子也不會挂心,你便不要自苦了。”
“可是我都沒來得及跟嫦娥姐姐說一句對不起……”八戒口中呢喃,終于漸漸睡了過去。
夢中,卻是當年那一場噩夢。
“朕破格提拔你入天庭,卻是引狼入室了……你早已忘記了自己是個女子麽?竟敢對宮中仙子做下此等惡事!哼,想要吃乃?母豬乃頭最多,你便吃個夠吧!”
這一段話灌入耳中,她才從醉酒的迷蒙裏清醒了幾分。可惜此時她已叫玉帝踢下天階,落向凡塵,口裏那一句“對不起”卻是怎麽也送不進嫦娥仙子耳中了。
後來,她的确在豬圈裏吃了一陣子奶。豬媽媽對她很好,常常将她護在身下安撫,就像對她的其餘姐妹兄弟一樣。沉甸甸的軟身子壓在她背上,将她滿心滿眼都填上踏踏實實的安穩幸福。
可是豬媽媽已經很老很老了。好日子沒過幾天,天氣便冷了下來。豬圈四周落了雪,雪上又落了點點殷紅的爆竹皮兒,随後,豬媽媽便被幾個人拉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
從此,她更怕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