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取經人
取經人
含恨離開花果山後,悟空心中塊壘難消。雖然一幫打滅了二郎神,卻仍不解恨。她縱身向天上跳去,只想再砸爛幾尊玉面金身洩憤。可是現下未得禦旨,若想上那九重天,就要一層一層地打上去才行。
甫一躍上中天,四面八方的雲層便向悟空壓來。她将手中金箍棒一轉,左右開弓,将翻湧的雲彩攪得稀碎,卻見那雲彩的縫隙裏透出光來。
須臾之間,層雲盡散,顯出一尊金光閃閃的大佛。
“靈明猴兒,聽聞你猖狂四野,屢反天宮,卻不知可願與我一賭?”大佛一開口,聲浪有如雷鳴滾滾而來。
悟空将金箍棒往地上一插,揚頭問道:“你是何人?我為何要與你賭?”
“吾乃西方極樂世界釋伽牟尼尊者,南無阿彌陀佛。”言罷,他右手結印,垂下目光來,注視着悟空,也似注視着這凡間萬物。
悟空卻不買帳,只道:“原來是個大和尚!名頭長些就算你厲害嗎?哼,我的名頭可也不差!聽好了,我就是: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齊天大聖孫悟空!”
這一大串名號砸出去,卻未能動如來分毫。他面上平靜無波,仍舊注視着悟空。半晌,終是悟空忍不住開口,問道:“賭什麽?”
如來緩緩伸出一只手掌,道:“便賭你能否一個筋鬥翻出我這右手掌心之中。”
如來身量極大,手掌自也不小,他在天外平平一伸,足可遮蔽地上一方山岳。可是悟空一個筋鬥便可翻出十萬八千裏,實在不會将這方寸之距放在眼中。
“你在羞辱我?”悟空皺眉。
“非也,非也,”如來微微笑道,“你可莫要小瞧了我這手掌。我降生時,便是以左手指天,右手指地,是為‘天上地下,唯我獨尊’……你若是翻得出我這右掌,便可證明普天之下,再無一寸土地可以困得住你。”
他講這話時,神色驕矜無匹,若是教凡人看了,恐怕當即便要跪拜下去。可是落在悟空眼中,卻只叫她心下那股騰騰怒火猛地又爆了出來。
悟空當即一躍而起,落到了如來的掌心之中。左右一瞧,這在凡塵看來遮天蔽日的佛掌,在近處看卻只有數丈見方。
她心中冷笑一聲,将身一縱,甩下一句“我出去也”便躍入一片雲光之中,再無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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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來神色不動,只将一雙慧眼微睜,遙遙望去,便見得悟空駕着朵筋鬥雲穿梭在層雲之間,如風如電。
半晌,悟空終于停下。她的面前豎着五根淡金色的大柱子,其後再無雲路。
悟空暗忖,這便是天之涯罷。于是她拔下一根毫毛,變了把小小金刀來,往那中間一根柱上刻去。
她本拟刻下“齊天大聖到此一游”,以為憑證。可是剛剛刻完“齊天大聖”四字,她驀地想起自己含恨離鄉,如今雖是大聖,卻已經是孤家寡人……思及此處,她心中憤恨難抑,将手一捶,手中刀尖便深深往柱身當中插去!
只聽“噗”地一聲,簌簌的金粉便從那柱子裏流瀉出來。
剛剛才破了二郎神金身,悟空對這金粉再熟悉不過。她當即警醒,縱身急跳。
可是已經遲了。
剎那間,天地反轉。悟空尚在空中,不及躍起,便叫那五座大山重重壓下,直貫入地,再也動彈不得。
說來也怪,她本就是從石頭中生來的,如今再入這山石之下,卻與從前全不相同。
起初,她盼望着一場雷雨,一陣有如她出生那夜一般的雷暴。然而淡紫色的雷電劈得開靈石,卻怎麽也劈不動她身上這座五行山。
雷電來了又走,天空陰了又晴,悟空漸漸放棄了等待。
喝雨水,吃蟲豸。也許她原本無須飲食,但是她已經嘗過了這世間食物的滋味,不自禁地便會覺得腹中饑渴。
偶爾也有路過的小童要往她面上丢一些蔬果,她便張嘴接住,再做個鬼臉将那些小童吓跑。
可是這五行山下沒有猴子,也沒有松鼠,只有山風與她作伴。
歲月更疊,曾經的頑童成了耄耋老者,又跟一群新的孩童講起那可怖猴頭的傳說。
時間如此漫長,卻又如此易逝,倏忽不察,已是百年。
終于有一天,一陣腳步聲傳來。這腳步沉重而堅定,不會屬于山下的小童。
悟空擡起頭,遠遠地,便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向自己走來。那人手執錫杖,身披袈裟,頭上一頂金紅色僧帽蓮臺也似,是一名僧人。
那人走得近了,站在悟空面前。悟空才看出此人眼眸雖是棕色,卻又清清淺淺地盛着一抹金色光澤,她心中便生出一種親近之感。
悟空問她可有前緣?她卻說自己不過三十餘歲,生于東土大唐,只是尋常行僧,姓陳名玄奘,世人多稱自己“唐長老”。
又說自己尋到此處乃是奉了觀音大士之命,前來解救山下之人,欲收她為徒,着她随自己同往西天取經。
聽得“解救”二字,悟空雙眼一亮,可是唐僧面上仍有忐忑之色,悟空便知仍有下文。
随即,唐僧卸下包袱,從中拿出一頂斑斓的虎皮軟帽。這頂軟帽足有一尺來高,帽頂高聳,豎在頭上必定威風霸道,正是猴兒最愛的款式。
悟空心下大喜,正想伸頭去接,卻見唐僧探入其中,微微一扯,便從那帽中拿出一條閃閃發光的金箍來。
唐僧平靜地說:“此物乃是觀音大士賜下的金箍,會在為師念咒時收緊,用以約束你的行為。可是為師不想欺瞞于你,故而……”
說到此處,唐僧頓了一頓,往向悟空金紅色的眼眸,問道:“你可自由選擇,戴,還是不戴?若是戴了,便可成為我的徒兒,随我西去取經。若是不戴,便要在這五行山下,靜待來日機緣。”
悟空低頭不語。她在這山下壓了足足五百年,頭頂的長毛早已耷拉下去,軟趴趴地挂在額前。
“是不是戴上了這個,就要聽從你的道理,忘記我自己的道理?”悟空問道。
“不是我的道理,而是觀音的道理,佛祖的道理。”靜默半晌,唐僧方才答道。
“我為什麽要聽他們的道理?”
“有些時候,為了達到目的,只能率先低頭。”唐僧平靜地說。
“可是,我們的目的,是什麽?”悟空已經離開了故鄉,失去了同伴,又在這山下白白耗去五百年光陰……她的心中已然一片空茫。
唐僧擡起眼,望着西沉的紅日,輕輕答曰:“天道。”
夕陽的餘晖照進悟空金紅色的眼眸裏,她雖有火眼金睛,此刻卻看不清唐僧面上的表情。
半晌,她終于咬着牙,默默點了點頭。
金色的圓環圈在了悟空的額頭,唐僧爬上山颠,将金色的字封揭下。悟空并不怨恨師婦,她只覺此人似曾相識。
當夜,唐僧便将那虎皮帽子拆了,做了件裙褲出來。
悟空穿了虎皮小裙,又套上師婦勻出來的一件僧衣,倒也有模有樣,像是個西域武僧。
見她一副神奇模樣,唐僧微微而笑。她本就顏色溫潤,此刻一笑,一雙眸子更在燈光下泛出柔和的光澤,便與幾百年前方寸山上的客人如出一轍。
悟空想起了金蟬子。
眼前的師婦容貌與金蟬子不同,可是這雙眼眸,她不會認錯的。
悟空終于記起……當年初初見她,便直覺二人有緣。卻未承想,這緣分并非前緣,而是今日的“後緣”。
她又有師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