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叩天道
叩天道
靈臺方寸山實乃方外之地,向來人跡罕至。這一日,竟有客人到訪。
當時悟空正在菩提樹下灑掃,一轉身,忽然覺着庭中多出一團融融暖光來。定睛一瞧,那是個身披袈裟的年輕人。她渾身上下籠罩着柔和的光芒,哪怕步入樹蔭,也明若金玉。
悟空大為好奇,不由走近幾步,下一瞬,便對上了此人視線。
那雙眼眸初見是淺淡的琥珀色,細細看來卻又夾雜點點金芒,顏色正與悟空自身相仿。只是她的目光清淨明澈之外還帶着一種柔軟的光澤,似是一種溫柔的愛撫。
這是悟空第一次見到擁有金色眼眸的人。她呆呆地望入這雙眼眸,無法移開視線。腦海中似乎有一根琴弦猛地繃緊了,緊接着,掀起狂風暴雨。一種關聯在她心中呼之欲出,卻無法付諸任何言語。
石猴生自創世補天之時,誕于風雨雷電之間,與這塵世之中的任何人物都不該有甚前緣。可是她卻直覺此人與自己有緣。
半晌,悟空大叫一聲,向後猛然一躍,終于移開了視線。山呼海嘯般的情緒讓她無所适從。院中衆人不知內情,乍聽她這一聲大叫還以為是猴兒着了什麽瘋病,于是急忙圍攏過來,攔在客人面前。
“悟空!”菩提祖師的聲音及時在身後響起,“收心,守禮。”
回頭一瞧,師婦正站在客堂門口。悟空連忙應了,蔫頭耷腦地向師婦告罪,又轉身給客人賠了禮。
客人卻說:“無妨,童言無忌,童行自然也該無忌。”她微笑着伸手向前一按,消解了悟空的所有罪責。
見她如此,菩提祖師無奈地搖搖頭,一邊迎向她一邊道:“金蟬子,你總是這樣,難道還怕我吓壞了這潑猴不成?”
金蟬子笑而不答,菩提祖師輕輕一嘆:“我只是想要她學會禮貌。至少,她不能對你言行無狀。”
“可這猴兒天性如此,你若要她守禮,豈非逆了她的天性……再者說,她真的有必要學這個嗎?”金蟬子望着猴兒尖尖的頭頂,莞爾一笑。
“有……吧。”菩提祖師終究還是在句尾加上了這個“吧”字,說完,她自己也笑了。半晌,又嘆道:“來這一遭,她總要學點什麽。”
将金蟬子迎入客堂,菩提祖師回身遣悟空去洗幾個果子端來。她沒說要什麽果子,就匆匆悟空趕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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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行到屋後園中,瓜葉滿地,各色蔬果一應俱全。挑揀半晌,猴兒終是舍不下桃子,便揀了幾個大的紅的,洗了裝盤。
待她端着盤子送入堂中,二人已在談話。
“此處聖光充沛,得天獨厚,難怪你從來不去蟠桃盛會。”
悟空本想放下盤子就走,可是聽到“蟠桃”一詞,便好奇起來,想聽聽這又是什麽桃。于是她在師婦身邊揀個位子坐了,聚精會神地聽起來。
卻見師婦嗤笑一聲:“蟠桃珍貴,那些吃皇糧的尚不夠分,我去讨什麽嫌?倒是你,又不需要什麽勞什子蟠桃,湊那熱鬧幹嘛?”
“長伴師傅身側,盡一份孝心罷了,”金蟬子嘆息一聲,從盤中拈起一個桃子,“今年不知何故,聖光不振,果子結得極為稀疏,許多蟠桃比你院裏這只都要小上不少。左算右算都是不夠分,天庭近來人心惶惶……”
沒等她說完,菩提祖師便出言打斷道:“金蟬子,你體質特殊,還是躲開那些家夥為妙!我可真怕這仁心有一天會害了你自己。”
聞言金蟬子面色亦是一肅,卻不是為了她自己:“師姐,我正要問你。天劫将至,蟠桃卻是不足,師姐可有辦法?”
“我?”菩提祖師輕哼一聲,轉頭也拿起一只桃子,“呵!我這的桃子你也看到了,雖則汁水豐盈,卻只是普通果子,可不像蟠桃那樣流金洩玉的。我能有什麽辦法?難道邀請他們下到凡間,共同分享這一隅聖光?倒是你,他們要吃桃,你卻是個天然的桃源……你小心他們狗急跳牆,真把你當成個桃子了!”
說到最後,菩提祖師伸手向金蟬子一指,緊接着又在桌上一拍,拍得悟空心中一跳。眼見着師婦面有愠色,她卻全然不懂其中緣由。只覺師婦二人似是在說桃子的事,卻又不是在說桃子的事。
金蟬子默然不語,半晌,輕嘆一聲:“衆生皆苦,神仙亦然……或許長生不死,本就是逆天而行。師姐,你說,到底如何才能夠真正超脫?”
“呵!”菩提祖師笑得極為尖刻,“放棄這份特權,自然就解脫了。若是神仙生涯太過艱苦,那麽他們順應天意,讓雷劫劈死便是,又何須求這勞什子蟠桃?”
菩提祖師嗤笑半晌,終于斂了愠色,向金蟬子緩聲道:“我只怕他們不肯放棄自己,卻要害你。”
金蟬子卻無應答,須臾,又是長嘆一聲:“我佛常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話雖如此,可是誰在地獄裏見過他?哄了你這樣的傻子下去,卻從來也沒見他入過地獄。”菩提祖師冷笑。
這番言辭太過叛逆,金蟬子不知如何去接,沉默半晌,只道:“師姐,你叛逆日久,當真不再回頭了麽?難道你真想在這一方天地間茍活永世?”
“永世?未必,”菩提祖師微微一笑,道,“這天地間自有其變數,卻不是那些老家夥們能左右得了的。”
“變數……”金蟬子略一思忖,眸色驀然一亮,“是了,師姐于‘慧眼’一道最是精通,就連師傅也不能匹敵!師姐,你是否看見了什麽?”
菩提祖師笑而不答,緩緩伸出一根手指,豎在了自己唇上:“天機不可洩露。”
說完,她又望向呆坐一旁的悟空,伸手摸了摸她毛絨絨的頭:“若是真有那日,我會接受一切變故,也會做出我的抉擇。”
悟空淺金色的眼眸明亮而懵懂。她不懂師婦在說些什麽,只知道師婦現下心情愉悅,于是趁機問道:“地獄,那是何處?”
“便是地府中的煉獄,為師與你說過的,掌管衆生命數之處。”
聽見“掌管衆生命數”,悟空的眼睛亮了:“究竟如何能去?”
見她如此,金蟬子不禁一笑:“你這猴兒,倒是頗具佛性。”
“佛性?”悟空不知佛是何物,于是問道:“佛是何性?佛也與我一般,想将自己親近之人都從生死簿上劃去麽?”
看着悟空亮晶晶的雙眸,金蟬子不禁扶額,只得向菩提祖師拜道:“不愧是師姐的高徒,在下甘拜下風。”
菩提祖師啞然失笑,不想讓這小猴狲再留在這胡亂插嘴,便擺了擺手,将她打發出去。
悟空起身離開,身後的交談聲越來越遠。
“‘慧眼’之道實在難進,我修煉至今,也只能做到’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好在我們那位師尊也看不到更遠……否則,這世間怕是再無變數,就算有,你我也看不到了……”
踏出屋外,悟空回身将門輕輕帶上,堂中的交談之聲便被隔絕在內。房中二人仍在絮絮交談,談話內容卻隐于門後,外人再也聽不清楚。
月餘之後,悟空又從那棵菩提樹下經過,望着地上細碎的金光,她忽而想起已經數日未曾見過那位渾身光芒的客人了。去尋師婦問了,師婦只說她走了。
走了,就如玉兒師姐一般,無聲無息地走了?
悟空不慣離別,只覺心裏空落落的,不禁開口埋怨:“既然只來這麽幾日,她又為何要來……”
見她如此,菩提祖師伸手撫上她的毛頭,無奈地笑:“她來找為師,自是為了與為師探讨道理。”
悟空不願自己頭上的尖毛被摸亂,待師婦收回手,她便将腦袋一甩,以手沾水,一邊向上攏起毛發,一邊漫不經心地道:“她與師婦不是師姐妹嗎?那麽你們的道理,不都是師尊教的?”
話音未落,一記戒尺已然飛來。
“潑猴!”菩提祖師嚴厲的目光一掃,旋即,卻又溫軟下來,嘆道,“茫茫塵世,漫漫人海,這世間的道理千千萬萬,又豈是師尊能夠教完的?”
悟空雖然挨了師婦一記,卻仍不甚明了,只懵懵地望着嘆氣的師婦,心中仍舊記挂着被師婦撫塌的頭頂。
見她這副模樣,菩提祖師只得苦笑。又過了半晌,看她将頭頂的長毛抹得差不多了,才注視着她的雙眸說:“悟空,你要記住,為師教給你的道理,與外面的不同。”
“那麽我只需要記住師婦的道理便是。”悟空不假思索地回道。
師婦卻道:“待你出去以後,若能找到容身之處,那麽他們的道理,你也便聽一聽吧。”
“他們的道理,也是對的嗎?”
菩提祖師搖搖頭:“師婦教給你的道理,也未必全然正确。時移世異,究竟要遵循怎樣的道理,還得你自己思索、分辨才好。”
悟空默默點頭,須臾,終究忍不住問道:“那我自己的道理,又當如何?”
聽得此問,菩提祖師眼中又現嚴厲之色。她深深地望了徒兒一眼,道:“靈明猴兒,你的道理生于你的內心,本與這塵世無礙。可是,若要将它放到這世上來,便要謹理細思,勤加分辨。如涓流淘沙一般,尋出真正的道理才好。”
金蟬子此行,帶着整個天庭的困境前來求助,卻只求得一肚子的邪經歪道回去。
天庭聖光不足,菩提禪院卻能獨享供養,究其原因,無非是一個“小”字。菩提祖師獨享這方外之地,自成一體,卻也只能遺世獨立。否則若是張揚出去,便連這一方寸之地也無法保住。
故而,當悟空終于出師之時,菩提祖師便要她起誓:
永遠不可提及師婦的名號,永遠不可與旁人提及此處,也永遠都不可返還此地。
悟空一一應下,含淚拜別師婦。
菩提祖師沒有料錯,悟空甫一出師,便是一番大鬧。
先是尋入地府,将花果山的各類猴兒全從生死簿上除了名。又闖進東海龍宮,張口便讨那最威風的兵器。老龍王八面玲玲,本想給她一套衣飾了事。可這花果山美猴王雖則心性單純,卻最重實惠,最終還是拔了一根定海神針,方才離去。
美猴王穿上一身鮮亮行頭,在花果山上尋了個俯瞰衆生的峰頂,金箍棒一振,便率領猴群豎起一面大旗。上書“齊天大聖”四字,正是孫悟空給自己取的新名號。金色旗幟随風飄揚,看得附近山頭的幾個大王紛紛眼熱。
東海龍王将她告上天庭,玉帝本想大手一揮,直接滅了這個異數,可是太上老君一卦出爐,便說這猴兒無生無滅,不可強除,該以收編為上。
于是玉帝下诏,令花果山美猴王齊天大聖孫悟空速速飛升,入天庭領弼馬溫之職。
一時間,花果山上處處歡喜、衆猴同慶。悟空心裏卻打起鼓來。
她還記得,當初在菩提院中,她只說了一句“我們也做神仙”,便惹得師婦大怒。若是當真做了這勞什子弼馬溫……不知又會讓師婦如何動怒。
思及此處,她才驀然想起,師婦已與自己師徒緣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