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菩提術
菩提術
山中日月長,悟空每日挑水劈柴,什麽粗活重活都做。幾個寒暑過去,身子越發壯實了,修仙問道之事卻仍是毫無頭緒。
一日,師婦盤坐于菩提樹下,講與衆人:
“生死循環,本是萬物之規律。哪怕一塊頑石,若是看得久些,便也不能不生不化,永世萬年。歸根結底,若沒有滅,便沒有生,也就沒有這世間萬物了。”
悟空想起自己還是一塊石頭時被風吹化的事,深以為然,當即重重地點了點頭。師婦見了,微微一笑,又道:“故而,長生不死,便是與這世間正道作對,哪怕得授天道而延了命數,也總會有代價。”
“什麽代價?”有弟子不禁問道。
“若要長生,總需要源源不斷的生命之力。那些力量,總要有個來處,”說到此處,她将頭一偏,望向悟空道,“悟空,你為尋師問道行遍了四大洲,可曾發現這幾處風景有何不同?”
悟空沉吟片刻,答道:“其餘三洲地大物博,然而土壤貧瘠,花木不盛,禽獸稀落,人們臉上常有愁苦之色。賀牛西洲卻不同。此處獨立于幾個大洲之外,有海相隔,雖然略小,卻草木繁盛,禽鳥成蔭,走獸成群。人們在山間隐居,面上常是欣喜。”
聽罷,菩提祖師緩緩點頭,笑道:“你這猴狲倒是耳聰目明。”接着,她轉向衆弟子,道:“這便是代價。神仙的長生也需得供養。你們看,這院中灑落的點點金光,便是自天上而來。”
她凝視着地上的些許碎光,緩緩道:“這本是天外靈華,色作金輝,落在地上,便化為足以孕育萬物的生命之力……”說到此處,她微微仰頭,遙遙望向菩提樹冠所指的方向,喃喃道:“若是留在天上,便是人人渴求的聖光了。”
菩提祖師默然望向雲端,不知在想些什麽。一衆弟子不敢出聲打擾,院中頓時安靜下來,只有輕風吹動樹葉,發出低柔的沙沙聲。
半晌,一個沒頭沒腦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如此說來,只要我們也做了神仙,便也可以享供養、得長生了?”
話音剛落,一道嚴厲的目光便掃了過來,正正對上了悟空淡金色的眼眸。悟空的眼神清澈而明亮,嘴角還挂着殘存的笑意,全不知自己是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竟惹得師婦生氣。
菩提祖師見這猴狲一臉懵懂,更是震怒,當即抽出戒尺,向她頭上重重地打了三下,随後背手離去。
衆弟子噤若寒蟬,直到目送着那道身影穿過庭院,掩于門後,才轟然爆發出一陣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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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潑猴,竟将師婦氣走了!”
面對衆人的指責,悟空茫然無措,只覺排山倒海般的聲浪滾滾而來,壓得人喘不過氣。層層包裹之中,卻有一人輕輕拉了拉悟空的衣角。轉頭一看,正是玉兒師姐狡黠的笑顏。
師姐沖悟空眨眨眼,壓低了聲音說:“別理他們,師婦這是給你留暗語呢。”
“暗語?”悟空摸不着頭腦。
師姐點點頭:“今夜三更,去禪房找她,從後門進。”
悟空将信将疑,可是望着玉兒師姐的眼睛,她覺得師姐絕不會來捉弄自己,便将這一番指示默記于心。
三更時分,月色皎潔,将禪院中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銀白,卻又在它們背後拉出巨大的陰影。
禪房背後的陰影微微一動,虛掩的房門輕輕合攏,一個身影已然閃入房中。
菩提祖師正在坐禪。聽着腳步聲走近,她沒有睜眼,只微微一嘆,出聲問道:“悟空,你真想做神仙?”
聲音裏已然不似白日那般愠怒,可是這一問仍舊如當頭棒喝一般,讓悟空懵在當場。
真想做神仙嗎?可是神仙,究竟是個什麽玩意?
當此一問,悟空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什麽是神仙,那又何談想或不想?于是她只能遵從本心,答道:“我只望能長生不滅,長樂不衰。也想我花果山上的千百猴兒都能如我一般。”
聽她如此作答,菩提祖師搖頭輕笑,垂頭半晌,才道:“你本發于靈明之臺,起于石火電光,實是無生無滅……只是心猿,亦可煉成心魔。須得時時勤拂拭……否則只恐野心難馴,終了一世,也悟不透這一場空緣。”
“空緣?”悟空思忖片刻,疑道:“師婦是想告訴我,我與山上猴兒們的緣分,只是一場空麽?”
“緣起緣滅,本是自然規律,你又何必勉強?”
“可是生老病死,也是自然規律,為何那些神仙卻可以勉強?”
聽得此話,菩提祖師冷冷一笑,道:“他們,也有他們的劫難。倒行逆施久了,終有一日,要遭了天譴。”
瞧她面上神色,似有山高海深的憤懑強壓于方寸之間。悟空不敢接話,只嚅嗫道:“我山上那些猴兒,倒也是非要做得神仙……我只求她們益壽延年便可。”這一番話說得小心翼翼,立時便将菩提祖師的思緒拉了回來。
菩提祖師打眼一掃,只見這頂着一大撮尖毛的小猴兒正怯怯望向自己,明亮的雙眸裏盛滿了殷殷的渴盼。她不由心下一軟,溫聲道:“若只想要凡物延年,卻也好辦,只須尋到地府,在生死簿上勾掉她們名姓即可。”
“生死簿?原來還有這等典冊!”悟空大喜過望,“那麽只要燒了那勞什子生死簿,便可以叫世間萬物不死不滅了麽?”
眼見着悟空金眸之中火光大熾,菩提祖師無奈地嘆一口氣,撿起手邊戒尺,輕輕敲上了毛絨絨的猴腦袋:“若是如此,地府空置,豈不是生生要将塵世逼成煉獄?不錄生死時辰,只能保她不叫地府索了命去,凡間種種災禍病痛卻是免不了的。若是無可飲食,亦不免要餓死;若是遇上仇家,亦要淪落成孤魂野鬼。待得魂飛魄散,便死生不複。”
“那麽躲進深山老林裏,勤加鍛煉,不就可以與日月同壽了?”
“即便躲過了世間種種,這天地間還有五百年一回的天雷之劫。哪怕是神仙,也須設法躲過,否則便要就此絕命。這可遠非凡間劫難能比。”
悟空冷靜下來,思忖半晌,說道:“所以還是要勤加修煉,唯有如此,才能強壯體魄,駐顏益健。”
菩提祖師露出欣慰的笑容,便将日常修煉的呼吸吐納之法,并各路長生功法,一起傳授于她,作為每日功課。
悟空學得極快,卻覺得這些日常修煉之法太過軟弱,只會反求諸己,卻對他人無可施為。于是她又說:“浮于塵世,還要勤練殺伐之法,這樣才能保護自己!”
話音剛落,又一記悶尺朝她頭上敲來。可是師婦的眼神似愠似憐,最終卻并未責罰于她,反而傳了她諸多內外功夫,只是不許她觸碰任何兵器。
師婦說:“待得有朝一日,你出了我這菩提院,天大地大,盡可耍遍天下之兵。只是,你在我這院中一日,便不可操戈。”
悟空乖乖聽着,每日只管修煉自身,對諸多師兄的挑釁、捉弄只管吓走便罷。
這日,悟空又覺無聊,随手拔下一根金毛來,變作一只小猴子與自己逗樂。
師婦曾與她說,這身金毛便是心猿靈光所在,每一根都蘊藏着精純的生命力,可以化作世間萬物。只是她功力尚淺,修煉歲餘,尚且只得七十二般變化。
正玩鬧間,一陣暖風襲來,悟空頭上的尖毛為一只巧手所撫,心甘情願地趴了下來。擡頭一看,卻是玉兒師姐。
“悟空,我要走啦。”玉兒師姐微笑着說。
她雙眼彎彎,映出溫柔的光澤,看在悟空眼裏,卻像是盛滿了某種透明的東西。風兒輕輕拂過玉兒師姐的鬓發,吹到悟空面上,吹得悟空也哀傷起來。
“你去哪裏?”悟空憂心問道。
“去一個能容我安家的地方。”玉兒師姐輕輕地說。
玉兒師姐走了,庭院便也空了。四下環顧,不知不覺間,師姐師兄竟已離開大半。悟空尋到師婦,問:“她們去了哪裏?”
師婦只道:“去走她們的路。”
沉吟半晌,師婦又說:“鷹飛九天,魚游江海,這世間萬物,各有各的路要走。你也會有你的路。”
“我的路?”悟空懵懵懂懂。
自己的路究竟應該去往何方?她冥思苦想,卻是半點頭緒也無。
“悟空。”
紛亂的思緒被這一聲呼喚拉回眼前,悟空擡起茫然的雙眸,便對上了師婦嚴肅的眼神。
菩提祖師鄭重的神情映在悟空金色的眼眸裏,悟空聽到她說:
“答應為師,無論如何,你都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