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長大後
今陽·長大後
今陽(長大後)
高考結束那天,他們三個人聚了一餐,倒了四杯茶,挨個跟沒能高考的餘佳一碰杯。
能講的東西很少。
比如在她走後葉子越突然痛改前非,拒絕了一個倒貼的班花,變得更加沉默;比如校園暴力被扒出後,鐘芽父母帶着她去了外國,臨行前還哭鬧要和葉子越一起面對世俗的背叛。
他們都不是喜歡用他人苦難當下酒菜的人,更何況現在沒有酒,只有四杯清澈的荞麥茶。
程今娴先舉杯:“祝我們前途似錦!”
王皓:“祝我們生活順心!”
尹揚:“祝葉子越天天陽痿!”
三人都笑開了。
頭頂的挂扇也吹來一陣風,像是餘佳一笑了。
沒什麽要補充的了。
就祝你們始終有勇氣好好生活吧。
……
尹揚覺得滑檔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但沒和程今娴考去一個城市,他不太滿意,還是生了好久悶氣。
他和王皓留在本市,那天一起把程今娴送去上海的飛機,王皓突然笑了:“中考完那天,我們打了場籃球,你和佳一去拍安海實驗的孔雀……然後我們就是這樣把你們送去校門口的。”
還有好多話沒說。
如果佳一還在,她一定也和今娴一樣考去了大城市,可能還會在機場哭上一陣子才肯檢票——這些告別的話,她也比兩個大男人會說。
程今娴本來沒哭,聽見這麽一句,眨巴眨巴眼睛把淚意眨掉,點點頭走了。
走之前,她說:“那天高考完,我拿你們倆的準考證去翻身站拜了拜……我第一次那麽迷信,神仙會給我面子的。
尹揚笑了笑:“要是我家當年沒賣房,哪輪得到你去。”
“剛好去了一趟佳一家,順道。”
三人突然都沒有說話。
程今娴就是在這樣一片沉默裏離開的,她輕輕笑了一下,然後走了。
……
尹揚大三那年,有個女同學追他。
女孩叫寧斯婷,留着有些厚重的劉海和齊肩短發,經常戴着口罩——她咳疾有點嚴重,聲音沙啞又微弱。
她在運動會上對尹揚一見鐘情,固執地待在終點線送水。尹揚沖過線時,風吹起她的劉海,露出一雙到映着光的眼睛,好像下一秒她就會笑着嚷出他的名字。
但她沒有——她只是迎着尹揚的目光笑了,溫柔地遞上飲料。
口罩上的那雙眼,和佳一好像。
尹揚看了好久,眼眶莫名酸澀,彎起眼笑時淚水差點要滑落下來。
餘佳一再活五年,也該長這樣的。
……
女孩曾在一個下午約他去天臺,她說那時的夕陽很好看。
那是一個很适合表白的地方。
空氣很清新,寧斯婷沒戴口罩,風吹來時正好撥開她在額前的發。那雙眼在夕陽的映村下亮得奪目,像五年前尹揚在樹蔭下沒能看清的那樣。
寧斯婷說了很多,尹揚渾渾噩噩地聽了,沒敢打斷她。
女孩見他的樣子,知道自己沒希望了,尴尬地笑了下:“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聽說明天是你的生日,已經買了一把吉他送你,禮物就不要拒絕了好嗎?”
尹揚答非所問:“你長得很像我一個朋友,我能跟你講講她嗎?”
寧斯婷遲疑地點點頭。
夕陽落幕時,故事也講完了。
寧斯婷先開口:“抱歉。”
“道什麽歉,”把陳年舊事講完,尹揚反而有心情笑了,“我只是覺得看見一個和她那麽像的人都長這麽大了,挺開心的。”
女孩沒再回話。
他們一點一點看着夕陽被黑夜覆蓋——有那麽一瞬間,尹揚真的感覺身邊的人就是21歲的餘佳一,她陪他看一場盛大的夕陽。
寧斯婷問:“她走的時候,很難過嗎?”
尹揚側頭看她,怔愣了幾秒。
“抱歉…”
“不用抱歉,她走得很安靜,沒有哭也沒有吵鬧。”尹揚說。
“她走的那天,還給一年前的自己回了一封信,”尹揚想起那個紙飛機,笑了。
“在信裏,她用她短暫的一輩子,為自己的過去感到由衷的驕傲。”
——我想給你一封最誠摯的回信
——我想告訴你我一輩子都為你感到驕傲。
……
離開天臺的時候,尹揚還是回絕了她的禮物:“吉他不便宜,我自己那把也用順手了.……你要是不想退的話也可以自己學,很容易上手的。”
寧斯婷問他:“那我能抱一下你嗎?”
“嗯?”
女孩沒等他回答,就輕輕地籠住了他,小心翼翼的——那幾乎不能算是一個擁抱。
女孩說,我總想送你一個最好的禮物,卻又不知道你缺些什麽,現在知道了。
“我會好好長大的,”女孩拍拍他的肩背,“我的意思是,她會的。”
尹揚沒有動,只是不可避免地看見了女孩瘦削的肩背。他想起十五歲的餘佳一抱他時他還能看見對方身後的陽光,只是自己高中又長高了不少,只能低頭看她了。
那個小心翼翼的擁抱一觸即分。
就好像他真的跨越了五年的時光,抱住了那個沒能走回人間的女孩。
……
尹揚畢業的很順利。
據他的舍友說,自從大三的某天他回宿舍哭了一晚上後就開始發奮圖強重新做人,成為了科大的一匹黑馬。
尹揚沒說話,只是在另外五人喝大後把折疊桌收好。次日,把他們一個個送到了飛機場火車站,看着他們回自己的家鄉。
他在送別最後一個舍友後終于松懈下來,理了理襯衫領口,打算離開。
人群裏有個聲音叫他:“尹揚!”
尹揚停下腳步,遲疑了一下。
那有許些耳熟的女聲又喊:“小弟!”
尹揚回頭。
程今娴拉着行李箱從人群中擠出來,彎腰撐着行李箱喘氣,看見他一臉呆滞笑了:“喊了你好久……怎麽都長這樣了。”
尹揚連忙趕去幫她拖行李:“來了怎麽不跟我說,還以為你要在上海待一輩子呢。”
怎麽可能,上四年大學就夠受的了。”
“餓不餓?”
“餓!本地人帶我去吃飯!”
真奇怪,明明四年沒見了。
但只要她一開口,他就心甘情願地回到追着風與陽光的那三年。
……
16歲的友誼不清不白。
23歲的暖昧順理成章。
王皓作為他倆感情升華的見證人,反而這些年不是碰上渣女就是被女神拒絕當舔狗,甚至差點成為接盤俠。
尹揚和程今娴一直談到27歲。
王皓一直寡到27歲。
……
27歲是個談婚論嫁的好年紀。
尹揚知道程今娴沒睡,小聲說:“今娴,我……”
“我有件事想說。”程今娴打斷他,然後意識到了什麽,沉默地抱着尹揚,示意讓他先講。
“我們結婚吧。”
程今娴:“……”
“我在市中心付了一套首付,明天就能帶你去看了。至于戒指,我想和你一起去買,畢竟我審美不行。聘禮也備好了..…今娴,怎麽了?”
程今娴突然很平靜:“我們分手吧。”
“為什麽?”尹揚很詫異。
程今娴像是說完這句話便用盡了全力,很輕很溫柔地仰頭親了他下颔,“算了,先睡吧。”
尹揚困惑了一整晚,直到天快亮時才睡着,醒來程今娴已經走了。
餐桌上擺好了一人份的早飯,衣櫃裏的衣服大多都帶走了,只剩幾套尹揚給她買的名牌,平整熨好了挂在那。
程今娴好像什麽都沒帶走,什麽也沒留下,幹幹淨淨地從這裏消失了。
尹揚找了許久才在床頭櫃裏翻到了一部手機——他知道程今娴有兩部手機,其中一部是很久之前的款式。
而現在留下的,是程今娴常用的。
密碼已經取消了,後臺只有一個備忘錄在,大多是工作內容,只有最近一個密密麻麻寫滿了給他的信。
尹揚幾乎可以想象到她穿好衣服坐在床邊打字的樣子——
“尹揚,抱歉,我要走了。
“主要是因為工作原因,我要被分配到國外進行項目內測,可能有生命危險,另外什麽時候能回來也說不一定。
“不是沒有在國內試驗過,可這裏設施不全,上次就造成了很嚴重的事故。當時查出來了很多毛病,還像佳一剛自殺那段時間一樣産生了幻覺幻聽,身體上也喪失了懷孕機會——雖然你可能不在意,但這幾個月我一直很對不起你。
“最近真是搞研究搞傻了,高中給你寫了好多封情書,現在情活竟然一句也不會說。時間不多了,聊聊別的。”
尹揚的指尖頓住了。
“我把佳一的手機帶走了,算是給我留個念想吧,畢竟可能哪一天就死了。我這些年一直忘不了,你和王皓一定也是。
“我很想她。我也很愛你。”
……
科大附中在學生30歲這年要擺一場同學會,像尹揚這種差生逆襲大老板的勵志典型自然是同學灌酒的重點對象。
尹揚覺得自己肯定喝大了。
不然怎麽會看見隔壁桌的程今娴。
……
宿醉醒來只剩一陣頭痛,除了吐了王皓一身外尹揚什麽也不記得。
陽:你在哪?
王皓:去看佳一。
……
不知道王皓怎麽有那麽多話能說。
尹揚只是抱着花把墓碑上的灰塵拍了拍,然後就站在一旁等他——他不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什麽分享給佳一的必要,兩個理想主義者只會一起嘆息這無法避免的平庸生活。
太陽不大,天也暗了下去。
快下雨了。
尹揚和王皓回頭走青石階,只看見一個瘦而白淨的身影。
她也正望着他倆的方向,久久不語。
王皓說:“程今娴。”
程今娴輕聲笑笑:“好久不見。”
公墓沒有陽光,沒有風。
沒有27歲的尹揚和程今娴。
也沒有談婚論嫁的男女。
什麽也沒有。
……
他們去吃飯,為了掩蓋彼此的尴尬,他們多少都喝了點酒。
聊起彼此的現狀,程今娴講了幾句自己的項目進程,就聽見王皓聊起尹揚的未婚妻——未婚妻人不錯,相貌周正工作穩定,是親戚介紹的。
程今娴沉迷工作,已經放棄了結婚生子,項目反而越做越大。聽說她和合夥人江總的公司上市的很順利,以至于讓尹揚懷疑當年是不想結婚才和他分手的。
酒喝多了,就容易口無遮攔。
王皓一直很沉默,只是尹揚冒出一聲要是佳一還在的感慨時,他笑了笑。
程今娴腦子一熱:“你還喜歡她嗎?”
“說不上喜歡了,只是會很想她……但日子也就這麽過下去了。”王皓又開了一瓶啤酒,盯着瓶口溢出的白沫,“和她認識了十三年,那十三年也說不上很精彩。我以為我會很刻骨銘心很懷念,可也沒有。”
白沫掉在他骨節分明的手上,他也懶得擦,在桌外甩了甩。
程今娴想,他好像放下了。
“只是這日子一過,每次不開心了,就想,要是她還在就好了。”
程今娴:“……”
“前陣子我媽讓我去相親,個個都是像你一樣事業心強的大美女,她老人家問我相中哪一個了。”
程今娴笑着看他像倒豆子一樣講起自己的生活,突然有些難過。
尹揚也聽得很認真。
就好像這三十年的歲月,他們一直是這麽一起走來的。
“我說沒有,我媽又氣了,說我都這麽大年紀了,認識了這麽多女的,最想娶誰?”
尹揚和程今娴都笑眯眯的,好像都喝醉了,又更像悄悄思考起了自己的人生。
程今娴先問:“最想娶誰啊。”
天天拎着奶茶等在她樓下的江系花;懷了前男友孩子卻不打掉還試圖說服王皓的林同事;腳踏兩條船的杜學姐……程今娴想了一圈,竟然想不到一個能陪他過一輩子的人。
貌似有一個很荒謬的答案,那個名字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中顯得很清晰。
王皓在一片沉默中笑了:“就是這種時候,我突然就好想她。”
“她要是還在就好了。"
“她要是還在的話,我一定把她娶回家。”
……
尹揚的大女兒滿月那天,王皓終于和談了半年的女友步入了婚姻殿堂。
雙喜臨門。
程今娴恰巧回國出差,以一種極其尴尬的身份見了尹揚一家三口,直到午飯後氣氛才有所緩和。
尹揚的妻子人很溫柔,剛從月子中心回來,整個人都顯得很虛弱。但她躺在床上,看着床邊逗小孩的程今娴,還是表現出了莫大的好奇。
她說,尹揚既然喜歡過你那麽多年,為什麽最後那麽坦然地放棄了。
程今娴笑着拿紙巾輕輕去擦她冒汗的額:“因為我有更愛的人。”
他的妻子好像沒想到,但又不好意思直言“你出軌了嗎”,只是欲言又止。
“那是一個被網暴然後自殺的女孩,是我和尹揚的朋友……”程今娴擺擺手,示意她不用道歉,“都過去十三年了。”
“我忘不了,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那個女孩初中跟我說,她以後不想那麽早結婚,她要去幹一番大事業。後來她的成績也很好,但我沒能看見她的未來。
“這些年我去了揚州,她的老家很美,我也住了幾個月。然後我和一個富二代合夥辦了個公司項目,她出錢我出力,賺了很多錢。這些年也沒想着結婚。”程今娴自言自語般小聲笑了,“我覺得我在替她好好又活了十三年,但我還是想她。”
尹揚的妻子沒忍住,湊上去抱緊了她:“沒事,沒事了……”
程今娴說不清楚是什麽感覺,只是這十三年過去,她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哭號聲——原來這麽斷斷續續、這麽疼。
她常常有那麽一刻想和餘佳一一起死,尤其是每次見到項目設定裏那個酷似餘佳一的虛拟人物時,她覺得自己可能永遠無法自主擺脫試測的游戲副本了。
可是每次江萊把她從游戲艙裏拉出來時,她都那麽渴望一個陌生的、共情的、溫暖的懷抱。
現在有人給她了。
……
尹劉瑤十歲的時候,爸爸尹揚去了一趟美國,走得很急沒帶上她。
她問媽媽,爸爸去哪裏了。
她媽媽說,去見一個朋友。
尹劉瑤:“朋友?爸爸沒有提起過呀。那個朋友是誰呀?”
劉郝郝想了想:“一個………很勇敢的人。”
——“那你認識尹揚比我久很多,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一個……很勇敢的人。”
——“為什麽”
——“他在很認真地為自己活着。”
“為什麽呀媽媽?”
“她生前很認真地活過。”
也曾誠摯地為自己向往永恒的死亡。
——“沒事了,你已經盡力了。”
——“我還有一件想做的事。”
——“什麽事?”
——“如果有一天我累了,我還是想去陪她,帶她回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