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視角·
第三視角·今陽
“程今娴說，她今天帶餘佳一出去玩，”王皓拿籃球扔尹揚，“你不去？”
尹揚把籃球往對面一滾：“你不去？”
“我去幹嘛，一身汗。”
“難不成我打完籃球冒的是蒸汽嗎？”尹揚笑他，“慫逼，你和餘佳一認識十三年，人家現在碰上那麽狗血的事，你這個竹馬也不表示一下？”
“表示了。”
“表示什麽了？”
“把葉子越打了一頓，”王皓喝完水擠了擠水瓶，“放心，餘佳一發現不了。”
何止發現不了，尹揚想，就餘佳一那種表面乖巧背地冷嘲熱諷陰陽怪氣的勁兒，人家都拿白眼瞧葉子越的，巴不得親自揍。
“行吧。”
初三的時間緊湊，體育課本就鮮少，在本市中考的特種兵級別考核要求下還能體育滿分自由活動的更是罕見，所以籃球場人不多。
尹揚沒想給王皓傳輸追人小技巧，也沒對王皓的暗戀進程抱多大期望，起身打算回班：“你就慶幸葉子越是個一封情書寄三個人的極品，他要沒先招惹我小弟而是直接給餘佳一的話，那你現在就是被天降打敗的竹馬。”
王皓甚至認真思考了一下：“她不會談戀愛。”
“憑啥？”尹揚不屑。
“會影響成績。”
尹揚想掐人中搶救自己：“葉子越年排65，我小弟年排106，餘佳一年排117，你年排160。”
王皓：“嗯哼。”
“你怎麽有臉說人家會影響成績。”
王皓理直氣壯：“所以我是在跟你說啊，”他頓了頓，“你，年排374。”
尹揚：“……”
“哦，對了，”王皓起身時笑了笑，被曬得黝黑的臉上呲出一口大白牙，“我爸當兵的，有大功。”
“所以呢？”
“中考加20分。”
尹揚：“……”
尹揚：“艹！”
……
尹揚收到程今娴信息的時候已經七點了，她們還沒吃飯，電影還沒開播。
“她們玩了賽車游戲，去看虐戀電影。”
“……”
“餘佳一連油門剎車都分不清。”
“……”
“她們還十指相扣……”
“她倆要是談上了我無活可說，”王皓無奈地聳聳肩，“反而證明你更廢物——天天視奸你小弟朋友圈還追不到人家。”
尹揚：“是餘佳一先勾引我小弟的！”
王皓思路清奇：“那說明我暗戀的還是個主動出擊的辣妹t，多令人驕傲。”
尹揚：“……”
活該追不了餘佳一。
尹揚和餘佳一住同一橦樓，看完電影和打完夜球正好碰上，一起上樓。
餘佳一正好去天臺收被子，尹揚幫忙。
“那麽殷勤？”餘佳一不在程今娴身旁時總是會崩溫柔小白花的人設，化身怼天怼地的文藝青年，“怎麽手抖，怕了？真慫。”
尹揚轉移話題：“程今娴想考哪所高中？”
餘佳一搖搖頭：“不知道。”
尹揚難免有些失望。
“不過，姐給你支個招，”餘佳一挨個抽掉被子上的夾子，“樓下全是樹，看見沒？趕明兒你就躲那底下，我把今娴哄上來。然後你等有東西掉下去撿就好了。”
尹揚半信半疑，點了點頭。
第二天，他把車騎到了樹蔭底下等。小區的樹枝繁葉茂，他透過樹葉間的空隙才能瞧見兩人的身影。
高一點的說了句什麽，另一個女生才遲疑着把手裏的東西扔出來。
光芒從葉間漏出來，紙飛機越飛越近。尹揚瞧見了，扔下單車，追着光跑。
風吹了過來，紙飛機被風往前吹。尹揚緊趕慢趕，終于追上了它，把它攏在手心。
夕陽落下了，天是金色的。
日薄西山，尹楊打開紙飛機，看見了程今娴工整隽秀的字跡。
——“和餘佳一一起上科大附中。”
光暗了，角落一行字卻依然清晰。
——“還有小弟尹揚。”
尹揚的呼吸聲在樹蔭風聲下顯得很輕，但心跳卻仍然明顯。
一下，又一下。
一聲信息聲打斷了他的心跳節奏。
王皓：怎麽跑了？
王皓：球不打了？
陽：不打。
王皓：？
陽：老子要考科大附中！
王皓：……
王皓：去年錄取分563那個？
尹揚不想理他，熄了手機屏。
王皓要參加化學培優，尹揚要上輔導班，兩人一起踢球的時間少之又少。後來再遇上中考沖刺，晚自習就更沒時間了。
二模成績出來的那天才終于有時間浪一會，接受了足球群裏隔壁班的邀約。
百年難得一遇，連卷狗張植玄都加入了他們世紀之戰的隊伍。但面對張植玄帶入男生群的話題，尹揚卻完全沒把心思放在足球上，直接下場旁聽。
隔壁班潘慶：“今兒俊欣在班上罵了好久，說我們比不上你們班……你們班咋啦？道法試卷那麽牛馬還有45分以上的？”
九班集體沉默：“……”
張植玄率先開口：“有個滿分的。”
“？”潘慶震驚，“誰？”
張植玄一個“程”字還沒說出來，就被圍觀的尹揚打斷：“我小弟。”
潘慶：“……”
潘慶：“那語文呢？小梅也訓我們了。”
張植玄：“有個107的。”
潘慶：“我們班最高才101？！”
尹揚再次插嘴：“我小弟的女朋友。”
張植玄：“……”
潘慶：“……”
王皓：“……”
不知道誰突然笑了出聲：“那尹大哥您這小弟要求還挺高啊……當您小弟必須要道法滿分語文107這種思想覺悟道德水準嗎？”
尹揚故作深沉：“倒也不是，總分能在張植玄以上就行，要求不高。”
張·年排37·植玄：“……”
……
中考結束的那天，餘佳一興奮地抱着程今娴蹦跶，然後抱了抱王皓，又在葉子越直白的目光下抱緊了張植玄……最後大概是為了掩飾什麽，抱了抱尹揚。
女孩的懷抱是溫暖的，雖然瘦得有點過分，但讓人覺得安心。
尹揚小聲說：“葉子越要殺了我了。”
餘佳一不屑：“你懂什麽，這叫女友交接儀式，隆重的嘞。”
尹揚：“……”
我的暗戀對象在成為我小弟之後被我的鄰居以前女友身份讓給了我？
那天的太陽很大。
所以尹揚一直記得那個擁抱。
……
十七班在三樓，那個角度的窗可以請晰地看見校門口，那裏堵着人群。
尹揚覺得眼熟，像餘佳一。
——“你哭什麽哭，綠茶婊？”
——“覺得成績好當乖乖女很了不起，一定會有人向着你是吧，真下作！”
——“人家葉子越都跟小分手了，你還說你不知道？惡心死了白蓮花！”
那些背地裏的、明面上的、網絡的、現實的、偶然的、刻意的、男聲的，女聲的……
那些不明事實的謾罵。
……
一群人裏只有尹揚是文科生，他一直都是靠周末的微信與心靈感應聯系另外三人。
無奈在那天的事發生後，餘佳一既不參與群聊也不敞開心扉，尹揚很難了解她的現狀。
他問今娴。
小弟：可能還有點難受吧。
他又問王皓。
王皓：你別問。
王皓：你一問我就想打葉子越。
尹揚：“……”
風吹過來，葉子沒響。
尹揚覺得風又輕又靜，還很暖和。
像極了那天上午那個不摻雜質不留遺憾的溫柔擁抱。
……
聽見餘佳一死訊的那天，尹揚覺得自己很平靜，心跳聲很乖。
他一個人到樓下。
餘佳一的屍體已經被警察處理好了，白布看上去很幹淨——餘佳一不是很潔癖，應該不會嫌棄。
血慢慢從白布下漫出來，
尹揚站在最前排的中央，他不害怕。
周圍有很多人，身後有程今娴小聲哭喊的聲音，不知道哪裏有人在大聲問訊。認識的不認識的，大家都在難過。
但尹揚莫名感覺空蕩——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和死去的餘佳一。
像一個生命愛這個世界一樣。
尹揚站在白布外。
他突然好想餘佳一。
……
高一的語文作業碼得很整齊，尹揚作為語文課代表，很順手地将文科三班的作文本堆了上去。
語文老師是班主任，見他進了辦公室，一臉擔憂：“尹揚，你過來一下。”
聊的東西很少，無非是讓尹揚放下芥蒂，面對人生中的離別，不要太難過。多多少少聊起了餘佳一在校園論壇的浏覽記錄，聊起那些覺得餘佳一惡心的匿名用戶。
尹揚知道班主任是為了開導他、告訴他餘佳一的自殺原因，讓他不那麽內疚。
他點點頭：“其他同學還好嗎？”
班主任說：“除了你，我們還聯系了幾個和餘佳一熟悉的朋友——王皓反應最大，但我們老師沒讓他見到葉子越；程今娴狀态還好，已經接受了；葉子越反而不太好。至于其他初中同學也通知了幾個，只有張植玄在外參加數學競賽，沒敢直接說，其他都收到了。”
尹揚沒再說話。
……
高二的散學典禮很快就結束了，成績單是上個月模考的分數，所以餘佳一桌上也有一張。
和餘佳一同班的王皓在自己座位上沉默了許久，學生群體沒有人在意餘佳一的缺席，反而勾肩搭背地去與王皓閑聊。
為首的人問他去不去踢球，得到了冷淡的拒絕後罵罵咧咧地走了。
餘佳一的座位在最後一排，王皓回頭望去時，發現程今娴恰好從後門溜進來。
兩人對視着，都愣了幾秒。
王皓先開口：“怎麽了？”
程今娴問他：“你們老師給佳一排去哪了？”
王皓覺得有些古怪：“沒說。”
程今娴點點頭，像是懂了。
程今娴已經來了，王皓也沒有什麽正當的理由去拿餘佳一的成績單。
正巧這時尹揚進來：“王皓，出來。”
王皓：“幹什麽？”
尹揚欲言又止：“出來……踢足球。”
正在幫餘佳一收拾書包的程今娴回頭瞥了一眼他們，又繼續轉向空蕩蕩的書椅。
……
尹揚沒能想到自己與葉子越的相同點除了性別以外，還有“都挨過王皓親手毒打”一條。
“嘶，”尹揚繼續解釋，“沒有辦法。”
王皓依舊沉默。
“我昨晚想了很久，”尹揚小聲說，“我覺得如果死的是我，佳一也會這樣做的。”
王皓目光掃過尹揚嘴角的淤青，攬過尹揚的肩，額頭靠在他肩上：“可是不能一直這樣。”
尹揚等了好久，但肩上的布料還是幹的。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王皓沒有哭，只是想靠着他，心中更加酸澀。
他然想起程今娴回信裏的一句活。
——“真相一直在，只是當它清晰的暴露在熾熱的陽光下時，無人能接受。”
“別叫醒她，”尹揚最後說。
“她不會很快接受的。”
他們就這樣勾肩搭背地走了。
像每一個跑道上談笑的男生。
……
那天晚上，尹揚去了趟天臺。
餘佳一就是從這裏跳下去的。
這裏剛死了人，老居民樓的住戶沒人敢來曬被子，只有一雙被遺忘了的鞋放在角落。
天臺邊緣安上了欄杆，尹揚靠近欄杆時，風從扶手下的間隙吹來。
居民樓不高，一層三米，六層十八米。
尹揚想，十八米，是一個象征着死亡的數量。
他踏上居民樓天臺的時候不害怕——他總覺得餘佳一下一秒就會笑他，覺得他慫。
他一遍遍重溫着餘佳一的死亡。
其實也不是很難過，只是有時候月光灑下來，就會很難忘記那個人的笑。
……
第二天，尹揚提上餘佳一的書包——拉王皓去操場時順手帶上了，免得程今娴生疑。
他不想讓程今娴那麽快醒。
把書包送上樓給餘佳一爸媽時，他們抱緊了書包，說：“謝謝你們。”
尹揚知道，程今娴來過了。
他上天臺時，陽光很大，沒有風。
她站在那，沒有哭，也不難過。
随着一聲輕輕的嘆息，尹揚小心翼翼地、像畢業那天餘佳一抱他一樣——他慢慢地擁抱程今娴。
她沒有躲，也不哭鬧，安靜地待在灼熱陽光的懷抱裏。
她問：“尹揚，佳一真的走出來了嗎？”
尹揚說：“可能吧。”
陽光灑下來。
真相一直在那，風吹不走，雨打不散。
但它終會曝露在陽光下。
我們都要學着接受。
……
下學期很快就到了。
尹揚作為語文課代表，收好了班級的作業，放置在摞好的另一沓上。
語文老師叫住他：“尹揚，你把程今娴的作業本拿回去——我先提前把你們幾個的日記改了，看到你們情緒還好就放心了。”
尹揚接過作業本：“老師，我可以看看嗎？”
老師說：“行。”
他翻開第一頁，大段大段的環境描寫，是程今娴一貫敷衍抒情文的方式。
然後他愣了愣，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
“遠處的天忽然飛過了一架飛機，飛機看上去極小，我們坐在天臺上不需要擡頭就能瞧見它。”
“它從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留下清晰的白線鑲在夕陽雜亂無章的色塊裏，格外漂亮。”
“我和朋友說，我要回家了。”
“我們順着樓道走下，出了單車棚。天空的顏色像打翻了的顏料盤，那道白線也模糊不清。”
“朋友與我并肩走着，陪我走回了人間。”
——
他輕輕用指尖撫上“朋友”兩個字。
日期是放假第一天，景色……卻是佳一自殺的那個下午。
朋友是餘佳一。
日記裏，餘佳一陪她看了最後一場，最美、最盛大的夕陽。
然後回家的只有程今娴。
尹揚翻開下一頁，卻意外發現背面有三行字,斜斜地勾勒在作文格紙上。
——回到現實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佳一有多愛她的生命。
——她認真活過了三年的騙局。
——在所有少年憧憬未來的十六歲，她才開始真正向往永恒的死亡。
尹揚突然想起程今娴的信。
——“她以為自己一直是被堅定地喜歡的那個人，我敢肯定她對你少不了好感。”
可是她收到了不屬于她的情書，她的獎項被安在了別人頭上，她眼睜睜看看別人懷疑她的真心，她被威脅被質疑被辱罵。
在這個以轟轟烈烈愛情為榮的時代，大家都在唾棄拒絕愛意的她。
她認真活過了三年“被喜歡”的騙局。
生前的餘佳一愛她的生命與這個世界。
還有很多很多人。
然後她死了。
……
高三上冊的某一天，大家都忘了曾經天臺上的不吉利，紛紛在天臺杆子上晾回被子。
尹揚去收被子時，無意間瞧見了杆子底下被壓着的紙——一張被風幹的紙飛機。
他抱着被子，突然回想起某個下午。
那天下午的夕陽很美，樹葉間隙透出亮光，從他身上一寸寸流過。
他在樹蔭下，丢下單車，追着光跑。
那天只扔下了一個紙飛機。
高一點的女孩作勢要飛出去，反手将紙飛機丢在角落，沒被另一人發現。
尹揚緩緩展開紙飛機。
三行是工整認真的。
——我想送給你一個最好的禮物。
——我想告訴你我正在好好長大。
——距離中考50天贈。
三行是龍飛風舞的。
——我想給你一封最誠摯的回信。
——我想告訴你我一輩子都為你感到驕傲。
——7月5日當天回。
7月5日。
餘佳一自殺的那一天。
尹揚眼眶酸澀，但沒想哭，反而笑了。
可能只是因為太陽太大了。
是啊。
今天的太陽真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