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七情生
七情生
衡央的事落了幕,可四方天際卻陷落得甚為嚴重。
鴻蒙初開時,劈天落下的五色石被悉數尋回,紫薇帝君親自将它們煉化,天界衆仙耗費整整一歲,才補上這缺漏的天。
人間和魔界也在這場浩劫中損失慘重。
所幸災禍聚人心,天界派出不少仙衆親下凡塵,同凡人和魔族人一道,恢複三界生息。
許千度卻忙于整理七千凡人,和九十九邪仙的命簿。
她長居地官座下的司命宮,同司命一道安排冤死之人的轉世,還得時不時地前往陰司,轉送魂魄,撫平怨氣。
只是那些喪命的邪仙無處轉世。
他們的七情身缺損,紫薇帝君便借了這個由頭,給歸墟裏所有的邪仙開了恩旨,準許他們在歸墟中想法子重生七情,若能憑着自身法力躍出歸墟,便可得個仙身,入天界修習道法,将來或有機緣飛升成正仙。
那日同莫生煙一道入天界的九禹和浮呈,為支撐隕落的星辰,耗盡法力而死。
莫生煙和孟章親入歸墟,傳完了紫薇帝君的仙旨後,便去九禹家中尋人,可卻只見到滿屋子的屍首。
他們來遲了。
大戰前,衡央使計,讓手底下所有的邪仙互相殘殺,死了個幹淨,便是連九禹的兒子和浮呈的女兒也沒能活下來。
起初,莫生煙還抱着一絲希望。
她曾見過九禹的兒子,雖說只有八歲,可卻把歸墟裏那些邪仙的招數學了個透徹,出手狠毒,心思深沉。
這樣的孩子,或許能從那些邪仙手中逃得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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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同孟章在歸墟裏尋了數月,卻連半絲線索也沒有,她只得死了心,返回天界。
五年後,三界總算恢複了正常的模樣,衆仙臉上也現出笑意。
只有陵明郁郁寡歡。
許千度有了三世的記憶,可對他的情誼卻散得幹淨。
五年的時光裏,他陪着她整理凡人命簿,前往陰司送魂,時不時親入人間,福澤那些轉世的魂魄。
五年,十年,百年。
許千度始終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臉上雖常常帶着笑,但那份禮貌的疏離,卻看得他心頭刺痛。
七千冤魂盡數轉世後,閑暇時他又陪着她治理魔界,耗費整整三百年,總算将魔界的濁霧驅散,地裏的妖邪之氣,也用離火燒了個幹淨。
數百年了,他始終跟在許千度身後,像是她的一個仙侍,日夜期盼她能回頭望一望自己,生出哪怕一絲的情意。
可她從未回頭,也從未生情。
陵明沒有提起成親之事,先前是想着衡央留下的罪孽還未消除,他們得給那些凡人和邪仙一個交代。
後來卻是不想了。
許千度對他沒有半點情意,就算嫁給了自己,她也不過是在履行從前的承諾,并不是一對真正的恩愛夫妻。
經歷了滄桑事變,陵明總覺得自己看開了許多,不再如從前那般執迷。
曾經,他所求的,是許千度能在自己身邊。
可如今,他只希望,她能活成她所願的模樣。
陵明同許千度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她臉上并沒有什麽波瀾,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告訴他自己已經卸去了魔尊之位,準備去蓬萊山閉關兩萬年,專心修習無情道,畢竟失了七情,修起此道來也算最為順暢。
陵明只覺得命運實在諷刺得很。
從前,他為了守住自己的正道之心,壓制對許千度的情意,選擇了無情道。
如今,許千度卻代替他走上了這條路。
“千度,其實若你那日沒有用七情修複我的情身相,你定然還是從前的模樣。你那麽随心自在的一個人,變得這般沉靜恪守,三百多年了,我心裏始終難安。”
許千度卻神色淡然:“不論是仙還是人,脾性總是會随着年歲的增長而改變。更何況你我經歷了幾世的糾纏。”
陵明苦澀難當:“你可曾後悔把七情給我?”
許千度笑了笑:“我無情,自是無怨無悔。”
陵明眼中酸澀,側過身去,許久才道:“既然無情道是你的選擇,我不會阻攔。你明日便要走,我在你身後跟了三百多年,心裏有些累了。恕我不送這一程。”
“無妨,蓬萊山的路我認得。”許千度語調平靜。“陵明,兩萬年後,不知你我可還能再相逢。”
陵明背對她站着,她等了片刻,沒有等來回答,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
次日正午,許千度出了南天門,正要駕雲前往蓬萊山,卻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喚她。
“魔尊稍候!”
她轉身望去,是剛述完職的太白星君。
“星君值守人間秋三月,一切可還安好?”
太白輕撚拂塵:“人間麽,向來不是生離,就是死別。”
他含笑着望向許千度:“方才我在淩霄殿裏,聽帝君說魔尊卸了魔界尊位,要去蓬萊山閉關兩萬年,專修無情道,此信可真?”
許千度颔首:“失了七情,思來想去,只有無情道于我最為合适。”
“可嘆吶,魔尊當年登天門時,遇見的第一位星君便是我。那時我還勸魔尊回去,如今想想,真是滄海桑田。”
許千度淡然道:“我上天界,本就是為了求正道,折騰了一番,也算複歸初心。”
太白遙遙望遠,雲海翻騰不息:“魔尊,衆生有情,所以着相,所以仁愛。你失了七情,又要在蓬萊山獨自待上個兩萬年,便是将來無情道大成,只怕也難生慈愛衆生的心。”
“星君的顧慮我明白。陵明曾經對我說過,無情道堙滅的是對一個人的私情,和修習者自身的私欲。一旦修成,便是心懷大愛,仁慈三界的大道仙,待衆生如待一人。此番前去閉關,若是真能證道,或許我能将這份慈愛修出來。”
太白沉吟片刻,從袖中取出一顆晶瑩的珠子:“衡央的事了結後,陵明私底下來找過我,請我重新做一顆前塵珠,等同你大婚時贈與你,好幫你記住前塵往事。可你們後來……”
他搖頭一笑,繼續道:“這顆珠子便一直在我這裏放着。不論是人是仙,降生時雖說有七情身,可都不識得何為愛,何為恨。
只有親身經歷過一番愛恨,将它留存在記憶中,才深知其中滋味。今日你要去閉關,不如我将這些同你有關的記憶存入你體內,說不定能助你修出慈愛之心。”
“多謝星君。”
太白捏碎了前塵珠,将記憶封入她腦海:“魔尊,望你早日得天道。”
許千度正對他行了一禮,駕雲出了天界,一路東行,不多時落在蓬萊山腳。
蓬萊山的靈氣依舊騰騰,入冬了,此處也落了滿地的雪。
她往前行了片刻,望見一只猙獸從樹後躍出,忽地想起妖族近日要擇選妖王一事,側頭道:“陵明,妖族若選出了新妖王,還請你代我去恭賀一二……”
身後空無一人。
她這才記起,昨日陵明說過,蓬萊之行不再相送。
陵明跟了她三百多年,只要人間無事,便一直陪着她四處奔波。
她早就習慣了這樣的陪伴,此刻剩了她一個,竟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許千度沉默地站了片刻,繼續踏雪向前,可心裏卻有什麽纏纏繞繞起來,不斷地向上攀爬,突然勾出那份存入她腦海的記憶。
她想起自己還是許流雲時,在三月的杏花樹下被身着圓領青衫的陵明迷了眼,心中喜不自勝,覺得村子裏怎會有如此俊朗的少年,拉着他非問他叫什麽名字。
後來他們成了親,不過兩年陵明便死了。她鳴冤擊鼓,可收到的卻是官府一紙輕飄飄的文書,告訴她朝廷殺錯了人,賠了她幾兩紋銀。
可陵明終究是離她而去了,她心痛如絞,恨不能随他一道離開這個人世。
一念清明救了她。
她想起曾經看破陵明仙身的老道,不遠千裏求到他門下,要上天去尋陵明。可仙凡有別,她又沒有完整的七情身,若想功成,只有忍受難以言說的痛苦,撕碎情身,重塑成七情模樣,轉投魔胎。她只是一介凡人,怕過,也膽怯過,但終究還是下了決心。
撕碎情身相的時候有多痛,她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那一晚支撐她的唯有兩個字——陵明。她把這兩個字用刻在了一萬零八片情身碎片上,要自己記住。
可轉世之後,她還是忘得徹底。
命運撥弄,她以魔尊身份入天界求正道,冥冥之中又将她送到陵明身邊。可她早就想不起自己為何而來,心心念念的唯有魔界。她七情缺損,差點死在了蓬萊山,卻得天界相助,以混沌虛境重塑神魂情。可破境而出後,她只記得那個在虛境中護住自己的陵明,卻恨上了天市仙君。
她不惜得罪天界,也要帶走自己心中的陵明,卻不知自己早就落入了衡央的局,幾乎輸得一敗塗地。
數百年的記憶,在許千度心頭跌宕。
她又哭又笑,渾身仿佛在冰天雪地和刀山火海間不斷穿行。
難過一回,喜樂一回,又悲痛一回。
七道光亮倏地将她卷起——
喜,怒,哀,懼,愛,惡,欲。
通透身心。
情身顯,愛恨存。
這世間,終究是有情的世間。
許千度從半空跌落,撲進冰冷刺骨的積雪中。
一雙堅實的臂彎攏住了她,将她從雪地裏抱起,她忽地感覺到了一絲溫暖。
這絲溫暖,是能入心間的。
她擡頭看了一眼,是陵明。
原來他還是默默陪着自己,一起到了蓬萊山。
許千度握住他的手。
雪是冰冷的,他的手卻是熾熱的。
許千度望着他,望見他眼眸中倒影的自己,已不複從前的冷若冰霜,一層一層,漸漸濃烈。
靜默了三百多年的沖動,從心底湧上來。
“陵明,我們成親吧。”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