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俗世願
俗世願
陵明出了天市仙君廟,捏了個訣趕到之前同衡央見面的茶肆,果然望見衡央一臉焦急地等在那裏。
“走脫的邪仙是誰?”
“浮呈,他原是陵光神君座下的柳宿。”
陵明眉頭一皺:“他去歲因為醉酒偷着下凡,在元昭和東瀛國邊境攪局,鬧得兩邊死了八|九千的平頭百姓,被帝君剝了五成‘喜’和七成‘愛’,如今在歸墟還不悔改麽?”
衡陽道:“我今日才知,這一年他去人間無數次,說是受不了歸墟的苦,便尋了個凡間女子相愛一場,想重生‘喜’、‘愛’,将來好轉世為人。”
“他如今在那凡間女子家中?”
“想來是的,不過今日歸墟裏找他的聲勢鬧得有些大,只怕他得了消息跑了。”
陵明衣袖一擺,帶着衡央騰上雲頭:“先去看看再說,帶路。”
衡央當即駕雲往東邊去,行了半個時辰,落在一處名喚“後林”的村子外。
村子周遭安靜得很是不對,陵明單手立掌,憑空招來一股勁風,用力一推,辨邪術的氣勢勃然而出!
那風刮過後林村,只一息,頂上便現出一縷迷樓紫。
衡央變了臉:“是邪氣!看來浮呈果然在這裏。”
“未必。”陵明沉聲道。“這邪氣并不強盛,多半已經得了消息,跑了。”
衡央神情憤然,握了拳沖進村中,到那邪氣底下,果然人去樓空,只剩一處漏風的茅舍。
陵明落在他身側,使出探查術,将這茅舍四處細查一回,卻一無所獲:“看來這浮呈早就有所準備,竟一絲痕跡也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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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思索片刻,又道:“你趕緊去天界南尋陵光,浮呈曾經在他座下,必定還留着些許舊物。你讓陵光從物件中汲取浮呈的氣息,再來探尋他的蹤跡。”
衡央點頭,正要騰雲往南去,一道千裏傳音忽然飄來,他細聽片刻,喜道:“不用去找陵光神君了,剛傳來消息,浮呈找到了,正在被押回歸墟的路上!”
“這麽快?!”陵明一愣,旋即松了口氣。“尋到了便好。浮呈闖過大禍,如今又想偷着重生七情,帶回去後千萬嚴加看管。若是需要天界相助,盡管上天回禀。”
衡央笑道:“放心,對付邪仙我們還是有些個手段的。今日事出緊急,把你拘了來,沒耽擱你的事吧?”
“無妨,都是為了護佑人界,走脫邪仙畢竟是件大事,巡查市街放一放也沒什麽。”
衡央很快離開。
陵明見那日頭已然西斜,暗忖不知許千度回了方家村沒有,當下便騰了雲,返回京郊。
半個時辰後,他進了村子,見舊居的燈暗着,心知許千度還在城中,随即又往城中趕。
此時已然入夜,京都的市街上卻仍是熱鬧。
年節将近,勾人出門的玩意兒也多了起來,他落在南市街上,穿過一排排五色大花燈,在內城河邊看見了許千度。
她手上提了十幾盞燈,像是有無數心願要許似的,費了老大的勁擠到河邊,同那些凡人一樣,無比虔誠地閉眼許願。
陵明晃了晃神。
那花燈不過是用人間的紙做出來的,沒得半點靈氣,只是順着河水緩緩流走,卻叫凡人那般相信,它定能将自己的願望帶給神明。
如許的俗世煙火,袅袅不堪一握。
它護不住蒼生,也守不住萬民,可偏是這一絲暖意,一點念想,卻能在凡人心底長長久久地住下去。
陵明嘆了嘆,見許千度正蹲在河邊解着細繩,她買的花燈實在太多,繩子全纏在了一起。
陵明以為自己會對她說上一句“你怎麽也同那些凡人一般,求神明的保佑”,可真到了她身邊,雙腿卻不由自主地彎了下來,手也伸了過去,幫她解那細繩。
“仙君!”許千度望見是他,驚喜道:“回來得好快!”
陵明低頭數了數她買的花燈:“十八盞,怎會有這麽多的願要許?”
許千度神神秘秘起來:“并不都是我的。”
她指着其中八盞:“這些是給贈我法術和法器的仙家許的,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想要什麽,但他們已經成了仙,專心護佑三界,多半是希望當值的時候一切順利。”
她又提起四盞:“這兩盞替我表哥許的,他想做魔界最通農事之人,還想魔界每年都能五谷豐登。其他兩盞是阿煙姐姐和元琪的,願阿煙姐姐能早日同她師兄團聚,成了親白頭到老,祝元琪能速速修成星君。”
她小心地捧起另外三盞:“這三個給尊夫人,剩下三盞都是我的。仙君,剛好你來了,快告訴我尊夫人有什麽願望還沒實現?”
陵明卻皺了眉:“沒有我的麽?”
許千度奇怪地看他一眼:“仙君你修為這麽高,又是天上的仙,有什麽願望定能自己實現,怎的還要同凡人一般,求仙家保佑?”
陵明心裏不大高興:“可我也傳了你法術,為何其他八位仙家都有,我卻沒有?”
許千度看着自己的三盞燈,糾結許久才勉強分出一盞:“那這盞給你。”
陵明接在手中,眼角騰了些滿意:“你原本想用這燈許個什麽願?”
“一夜暴富。”
“一夜……”他艱難地閉了閉眼,吐納片刻。“俗氣,還是許個修為大成吧。”
許千度忙用手擋了擋:“修為大成已經有了。”
她提起另一盞燈,抽出裏面的小紙條展開,果然寫着“修習正道仙法,早日大成”。
陵明想了想,指着剩下的那盞:“這個寫了些什麽?”
“護佑魔界族人。”
陵明點頭:“那我這盞就願魔界的妖邪之氣和濁霧能早日驅散,如何?”
許千度笑道:“仙君不給自己許一個?”
“我沒什麽心願。”陵明以指作筆,記了方才那句話,塞進花燈中。
許千度也不強求,低了頭認認真真地替許流雲寫了三個願望,陵明瞥了一眼,每一個都是希望能與自己相伴到老。
花燈盡數放了出去,在內城河裏緩緩飄着。
看了片刻,許千度突然想起什麽,又買了一盞來,一字一句,虔誠地落筆。
“還有什麽願沒許?”陵明疑惑。
許千度頭也不擡:“希望我這輩子遇不到喜歡的人,絕不陷入情愛中。”
她才不要同仙君一樣,因為思念過甚而日夜痛苦。解除相思的最好辦法,就是不曾愛過,這般簡單的道理,她自然明白得很。
陵明欲言又止,心緒沒來由地亂了一陣,許久才道:“為何不想遇見心愛之人?”
“從前我讀過一首詩,說是如果不想見到一朵花的凋謝,就不要種花。”許千度把花燈放入河中。“情愛太苦,這輩子我做了魔界的君,不可任意妄為。修習正道仙術,護佑魔界族人,兩件大事放心頭,也算滿滿當當,再裝不下其他的了。”
“可是……”陵明頓了一下。“同所愛之人相伴,并不會耽誤你修習法術和護佑魔界,為何非要……”
許千度擡頭看他:“仙君,這三百年來,你心裏苦得很吧?”
陵明後背一僵,垂了眉,不敢直視那雙澄明清澈的雙眸,仿佛若遲疑些許,她便要将自己的心事望穿。
“我知道你定是苦得很,可你是天界的仙,又是三垣之一,三界衆生都仰望着你,依靠着你,你不能讓自己出錯。可我怕是受不住你這般苦,想來想去,還是不讓情愛入心才好。”
許千度嘆了口氣。
“那晚你醉了酒,不知怎的,你全身痛得厲害,竟暈了過去。我擅自對你使了一回探情術,發現你的七情身暗淡無光,上面還纏着細細密密的絲線。那會我猜不透這絲線的來歷,這幾日同你相處,發現你生氣或高興的時候,便會心口疼,須得立即吐納調息才能緩解。”
她眼中蓄了些不忍,定定地望着陵明。
“仙君,我猜那些絲線,多半是你給自己種的什麽法器,只要你動情過甚就會收緊,讓你的心緒日夜保持冷淡漠然的樣子,好幫你克制住對流雲姑娘的思念,是不是?”
陵明深吸一口氣。
鎖情結的事,他從未對誰說過,天界仙衆只當他修了無情道後才性子大變,沒想到許千度一個不知鎖情結為何物之人,竟能把他的心思猜個透徹。
“仙君,想要不為情愛所苦,其實還有一種法子,那便是永遠記住。尊夫人有何錯,你為什麽要把對她的這份思念盡數收起?比起凡人來,我們歲壽綿長,可以用幾十萬年的時間去記住一個人,這多好啊。”
陵明閉了眼,嗓音沙啞:“可她再也回不來了。”
“不。”許千度拿起陵明的手,輕輕覆在他心口。“她住在你心裏,永遠不走了。”
陵明眼中流了淚。
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如同此刻心口的疼痛那般真切。
手背傳來暖意,透過身體,直達心間。
他看見自己那顆殘破不堪的心,正一點一點被許千度修補完全。
三百年了,整整三百年,他一直站在原地,蒙了眼,塞了心,從未想過往前走,看看前路的景致可有不同。
“仙君,把你七情身上的細絲解了吧。尊夫人沒了,你心痛難當,可這凡間并非只她一人。有情,從來都不是負累。你若無情,如何記得住她?又何談慈愛衆生?”
陵明默然無言,眼底流出的苦澀,說不清也說不盡。
“仙君,給你一點俗氣的溫暖如何?就當是尊夫人讓我替她做的。”
許千度上前幾步,穿過如晝的夜,紛亂的念,張開雙臂抱住了他。
就在這一刻,陵明忽然發現,自己心底又有了陰晴圓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