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世間難喻的妙嗓,音柔舒淺,不覺搖落諸公耳。
“章臺楊柳,君子悅之。”連奚後仰于座,眼眸炙熱。
老鸨心生疑惑,這怎麽不太像幺娘。于是她疾步上前,急切的想要掀簾探看,卻在伸手的剎那四肢僵硬不能動。
随後樓中大鬧,不知何人連發暗器,短時間內竟傷人無數。
被随侍內外環護的連奚,驚恐的逃竄險地,不料仍未幸免。他發冠陡然轟碎,脖頸處殷紅的鮮血直流,形容狼狽進退維谷……
衆人哀嚎無措,尖叫擠踩中,秦若影借機攬衣開溜,哪知剛轉身便後腰驟痛,手中的羽扇亦倏然落地。
“小雪!”
“披上,走。”尹千雪神色冷到極致。
紗帳應聲斬落,不待旁者留意,她們已迅速消失在夾道裏。
“且慢,還有雷珠兒!”
麻煩……
但尹千雪還是以她為主,皺眉安撫:“裹好!你在此莫要——”
“大姐姐!”翠竹掩映的殘垣後,走出的正是雷珠兒,不過她還帶了個人。
“先離開,有話回頭說。”秦若影言簡意赅道。
半個時辰後,面面相觑的幾人聚首于清風閣分地。
“大姐姐好福氣,這兇巴美人定是你的心頭好!”小丫頭說話沒大沒小,不時擠眉弄眼的打趣。
“你且站穩了,否則她要打斷你的腿,我再不阻攔。”
秦若影話還沒說完,雷珠兒立刻老實乖巧的候在一側,一時連凳子都不敢輕易落坐。
尹千雪眸光清冷,情緒難辨的啓唇:“這位是——”
端坐于秦若影身旁的幺娘,攥帕楚楚可憐的凝噎,手足無措地望向雷珠兒,淚盈于睫反複嗫嚅。
“莫哭!”秦若影旋即起身哄勸,撓頭到:“這位不是旁人,也非什麽達官顯貴,幺娘不必驚怕。”
“對啊,她是大姐姐的……呃,知己。”雷珠兒膽戰心驚的住嘴,她亦沒勇氣目視那位冰美人。
見狀,尹千雪遂嘴角勉強勾起,頃刻間玉人之姿宛若雨過天晴的嫩荷,大家這才慢慢放松下來。
幺娘本性怯懦,待其洗去豔容後,看上去年紀愈發的小。
“你今年幾歲,莫不是沒我大?”雷珠兒随手給她倒了杯茶,好奇的支着臉問。
“到盛夏時節,奴家就滿十五了。”幺娘舉止無不像閨閣嬌女,但柔弱膽怯的樣子又令人心生疑慮。
“什麽奴不奴的,江湖兒女自以姐妹相稱。”秦若影颔首盈笑,豔熾熱枕,可親體貼。
一旁的雷珠兒莫名托腮嘆氣,而後悵然若失:“竟比還我小半歲!”
尹千雪始終沉默着擦劍,其實秦若影心底亦有考量,她遂不動聲色的探問:“幺娘,你家住何方,從前姓甚名誰啊?”
凝着秦若影關切的眼眸,幺娘忽然咬緊了粉唇,委屈的上氣不接下氣:“奴……我是奉旨賣笑。”
此話一出,衆人皆遽亂詫異。
幺娘自言為上京貴女,本名杜若芷,她的父親乃京兆尹杜溪,母親則出自平康侯府。
她于去歲除夕,無意結識太子承明,二人随着相交不覺互生愛慕。
太子雖比她年長十歲,但蘊藉雅致風度高華,他允諾待有朝即位,必會正式迎娶她。
秋風乍起的午後,她一如往常同他郊野散心。誰曾想不過一場驟風急雨,醒後她已置身陌生的房間裏。只記得燃點的盤熏氣味很獨特,舉目視線格外昏黃,薄光之處的柔紗後隐約站着個高挺曼妙的女郎……
“難道她是太子的新歡?”雷珠兒撇撇嘴,一臉的憤慨。
秦若影擡頭望了眼尹千雪,彼此目光交彙,她方沉聲寒眸道:“姑娘的遭遇的确令人嘆惋,可我們從未聽說過上京少了位杜小姐。”
她話音未落,尹千雪接着面無表情的補充:“倒是有位名叫杜若芷的官宦之女,不久前剛嫁入仇府。”
仇太傅的幼子,娶的正是京兆尹杜氏女。
雷珠兒表情急速轉變,跺腳磨牙的悶悶不樂,“你到底是誰?該不會連——”
“姐姐們且聽我一一道來,當日那女子告訴我,太子早就變心。随後我更是見到了太子親筆字書,他竟命我由北至南依次花樓賣笑。
父兄先前就惱我與太子交好,失蹤後他們只當我夜奔為妾,所以家中無人在意此事。”
杜若芷泣淚漣漣,眉間始終蹙着一縷哀愁。
“若非我親眼見到那張請帖,或許會被你打動。”尹千雪語氣森寒。
此話一出,杜若芷哭的更是梨花帶雨,清麗脫俗的小臉上難掩悲戚。
“哎呦,她怎麽哭個不停啊!”雷珠兒頓覺耳朵眼兒疼,努着嘴拍了拍秦若影的肩膀,随後抱頭躲到窗下。
眼見杜若芷崩潰不堪,秦若影忍不住柔聲勸慰:“莫哭,你解釋清楚就可以。我們既救了你,絕不會棄之不理。”
聽到這番話,杜若芷身子劇烈搖晃,竟是萬分感念的站也站不住。她單薄的身子一直在顫抖,臉色無比慘白,溺水求橼般握緊秦若影的手,恍惚欲語中委頓傾倒在她懷裏。
等杜若芷悠悠醒來,大家才徹底明白真正緣由。
原來這杜若芷根本不是嫡母所生,她本為庶女,生母早喪,自幼養在嫡母名下。因與同歲的羸弱姐姐樣貌相仿,于是家裏人便暗中将她們當作一人來養。
與太子交好的是姐姐杜若柒,她去歲病愈後,于京郊遇游獵的太子承明。
仇家相看的則是她,仇公子立志要娶的也是她,但成婚的人卻成了姐姐。
嫡母曾說,天家貴胄潑天富貴,金籠玉钿裏多的是枉死之人。
所以姐姐嫁去了淄陽,而她仿佛命運嘲弄,不得不延續着未曾謀面的生母命運……舞榭歌臺,憑欄招搖。
“世間之大,無奇不有。什麽官宦清流,陰毒婦人槽廄罷了。”秦若影拳頭攥得咯咯響,恨不得立馬殺往上京。
雷珠兒無意瞥到一旁的尹千雪,見對方依舊高冷肅漠,不由得嗤鼻冷哼,“大姐姐菩薩心腸,月老當真眼瞎,給配了個冷面的——”
“說夠了嗎?”
劍尖距離咽喉不過咫尺,再加上對面人凜冽如斯,雷珠兒旋即沒出息的舉起雙臂,可憐巴巴的咬唇求救:“大姐姐——”
“嗯?”劍尖更近了。
“你們二人花容月貌,天下一等的絕配,好姐姐怨我嘴賤,饒了小的這回吧。”
秦若影從旁一直頑笑,此時斂衣走了過來,迎着注視擡手輕握劍尖,稍稍定神,轉頭狐假虎威的叮囑:“再惹你大姐姐、好姐姐生氣,下次必須放放血。”
雷珠兒吐了吐舌頭,嗖地跑到杜若芷身後。
“小雪,我是不是又給你添亂了。”秦若影聲細如蚊,伏在對方肩頭輕嘆。
尹千雪依次掃過嘀嘀咕咕的雷珠兒,眼睛紅腫的杜若芷……擡手揉了揉耳畔的小腦袋,深呼一口氣:“呆子。”
本來兩人行,現下成了四人。
夜幕低垂,星河爛漫。
“十八娘,喏!”秦若影随手将烤好的魚,自然無比地遞到尹千雪手裏。
尹千雪打量着自己白細的手,不知想到什麽,紅着臉又瞟了好幾眼秦若影的手。精致的眼眸滿帶贊賞,嘴角不覺上揚,倚着樹幹托腮遐想:秦若影的手,算是難得的漂亮!骨節分明不說,還十分細瘦,可惜腹部比她習武之人還要粗粝,細瞧之下老繭重重。
不過随意念起,她的心卻不由得泛起漣漪。随後神情略複雜的無聲凝視着,憐惜的情愫鋪天蓋地襲來,想必她的秦姑娘從前生活很苦。
“秦姑娘,路遙人亦堅呀!”
毫無征兆的奇怪鼓勵,不知怎的讓秦若影身子瞬僵。她擡頭迎上那道直白深眸,許久才動作笨拙的翻了翻魚。
魚肉醇香嫩滑,再配上秦若影特意為她準備的果子,素來僅淺嘗辄止的尹千雪難得吃撐了。
數步之遙的另一處火堆,杜若芷的癡目久久落在秦若影她們身上,直到眼前忽然一黑。
雷珠兒狡黠捉弄地擋住她的視線,側眸亦望向遠處那副花好月圓景。
“看你的模樣,沒見過女子相戀?”
杜若芷臉紅的滴血,她羞澀無促的将頭深深埋在膝蓋上,搖頭小聲到:“不是。”
“如果當初……我也像清風閣這兩位大姐姐一樣就好了。有武藝保身,就能想愛就愛,要恨就恨。”
凝着眼前失落的少女,雷珠兒義氣十足的攬過她的細肩,語氣豪情萬丈:“這個簡單!你要不嫌棄,我便收下你這個徒弟。咱們雷震幫呢,雖說不如清風閣名號大,但學點皮毛總是可以的,你意下如何?”
聞言,杜若芷感激的無以複加,她恨不得磕頭謝恩,視線應聲模糊:“師傅不嫌棄徒兒笨就好。”
“怎麽會呢?起來起來,我要給徒兒你起個響當當的名字……”雷珠兒得意的手舞足蹈,現下她恨不得給遠在幽州的爹娘去信,以分享這個絕世好消息。
一旁乖巧的杜若芷倏然放下所有戒備,不久在她師傅碎叨的自我誇耀裏,香腮挂淚的睡熟了。
臨近邠州,四人皆仔細僞飾,旁的還好,唯獨雷珠兒對某些細節不太情願。
“大姐姐,這鈴铛以後還能響嗎?”小丫頭撅着粉唇,委屈的偷偷告狀。
秦若影伸腰猛地彈了她一腦門,白眼戳穿她的小心思:“連心送你的吧!哎呦,我的大小姐。要是不封住,一進城你就得教人捉住。”
“哼,你分明偏心十八娘姐姐。”
“答對了,小心氣大傷身吶!”秦若影挑了挑眉,旋即揚鞭追上前面的人。
雷珠兒下意識要趕,不料腰間一重,身後的愛徒小心翼翼地昂頭問:“誰是連心?”
“一個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心地善良的絕世神醫。”雷珠兒大吹特吹,而後嘿嘿一笑:“來日有緣,必定引薦給你,徒兒坐穩了。”
仿佛被什麽東西驅使着所思所想,淡淡的甜蜜,絲縷萦繞的惆悵,全凝在杜若芷溫柔的注目中。
“嗯,師傅我摟緊了!”
雷珠兒愉快地吹了個小曲,臉上猶自挂着淺淺的笑意。
清風拂面,陳年舊愁亦随之吹散,杜若芷覺得自己好像碧空萬裏的雀雁,舒然展翅朝着天涯海角飛遠。
聽着身後馬蹄漸緩,秦若影壞笑着揮了揮手,繼而四目相對,并肩而行的兩人猛地縱馬疾馳。
離人影消,徒留一串模糊不清的回音。
暮春時節,杏花載酒雨紛紛。
邠州最奢華的燕雙飛客棧裏,上等雅房的客人已有三日未曾出門。
暫困此地的蘇清歡,此刻慵懶的斜躺在軟榻上,她眼神絕望空洞。
滿室荼蘼,渾身酸痛的她怨恨地凝向腰間,不過一眼,艱澀難耐的情緒再也無法壓抑,甚至就連來回打轉的淚都要眶不住了。
“嫂嫂又哭了,我心痛的緊,好想殺人啊!”
長指流連直上秀頰,身後人隐在黑暗裏神色不辨,彼時側伏在蘇清歡肩頭低聲冷笑:“嫂嫂慣會折磨我,明知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宛如情人的呢喃,卻令蘇清歡脊背逐節生冷,而後嬌媚的抵死咬住軟枕一角,驀地她吃痛驚呼:“連心,你這個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