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客棧裏,嘴上說着要收拾行裝一走了之的秦若影,一而再地将包袱解開又系上。
“秦若影啊秦若影!”不行,必須下定決心。
恰在此時,門“吱呀”開了。
凝眸望向那抹倩影,尹千雪滿身疲倦旋即一掃而空,她欣喜地快步上前,還未開口卻瞥到桌上的包袱,不禁捏着眉心反問:“秦姑娘這是何意?”
慘遭抓包的秦若影,郁悶地拍打着圓鼓鼓的包袱,扭頭朝半空哼哼唧唧:“還能幹嘛?總不能死皮賴臉的跟着尊貴的尹閣主啊!”
語調尖酸刻薄,尹千雪卻驀地掩唇嫣笑:“嗯,秦姑娘說得對。”
“你——”頓時洩了氣的秦若影,側身不覺怒嗔:“謊話精,騙人家是殷女俠,尹千雪你好沒道理。”
腰間随身不離的寶劍,兀自被擱置在桌上。尹千雪少有的喜上眉梢,纖手剝新橙,“确實沒道理,喏,秦姑娘消消氣。”
衣袖微微扯動,表面生着悶氣的秦若影,實則老早雙耳豎起,此時笑意已至眼底。
“哼,算你識相!”
回首佳人如陽春碧玉,一雙白皙的嫩手上托着散發清香的果瓣……
“這是何物?”
四目交融,一室甘甜。
尹千雪彎指捏起一瓣,深邃的眸子瞬時熠熠發光,揚眉音柔莺啭:“嶺南早熟的香橙,特遣門人快馬加鞭……我想秦姑娘肯定喜歡。”
左看看橙果,右瞧瞧來人,秦若影仿佛久旱逢甘霖,暢快的像是漂浮在雲端。俏臉緋霞,嘴裏卻不耐煩地抱怨:“我最愛吃的可不是這個——”
“那是——”
“哎喲,你離我這麽近做什麽!”
平時都是她秦若影鬧得別人羞憤不知所措,今日倒是怎麽了,這尹千雪不過張張嘴,竟叫她渾身上下毛茸茸的癢,甚至還不由自主地想笑。
一臉茫然的尹千雪,果真乖順地後退了半步,略帶失落的眨着濃睫:“是我顧慮不周,那你現在可有想吃的?”
天色還不算晚,茶樓點心鋪應該尚未肄業。
昏黃燭光下,秦若影嘴角微勾,默不作聲地遙眺着她。
不知因何,尹千雪心有神會的擡眸看去,正好與其視線相及:“秦姑娘……”
秦若影忽然靠了過來,抿唇會心一笑,俯身從對方溫熱潮濕的手心裏叼走那水潤多汁的果肉,繼而又直勾勾地定神望着她的幽目,緩慢細致地咀嚼着,甜汁滋盈了軟唇,繼而順着嬌媚的下巴徐徐淌下……
“這橙子大家都有,還是只給了我?”
不過一眼,尹千雪無奈喟嘆:“時節未至,即便産地也罕得。一共兩顆,分與師姐——”
話還未講完,秦若影飛快地點頭,驀地百轉柔腸:“過來!”
怔神的剎那,一陣馨香撲面而來。手中的橙肉也在茫然中轉移到對方的雙唇間,心跳如雷的尹千雪,五指相繼被緊實破開。
揚了揚彼此相攥的手,秦若影粲然妩笑。
翠髻雲堆,朱顏搖曳。汁水飛濺,嘬咂悅耳,香甜灌喉……
一豆殘燈,終是油盡。
聽雨樓內,琴聲幽咽哀婉,隔着輕透的層層煙紗,撥弦之人不覺淚眸相涕,神思皆停留在玉璧的絹畫上。
“那年我無路可歸,幸得你師傅收留。比我還小一歲,卻那麽會照顧人。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若你師傅沒有害死我爹,一切是否就不一樣了!”
這樣的話,你就不用再補償我,我也不必磋磨你,更不需在這個諾大無依的江湖裏提心吊膽。
然而血海深仇,怎能三言兩語忘卻。
這些年來,阿陌恨她結黨營私,厭惡她蠱惑下作……可阿陌不知,世間若無殷千陌,樓北容亦不過黃土一抔。
今夜就要離開齊州了,縱奈使出渾身解數,阿陌仍不願給她片刻溫存。
到頭來,好夢終須醒。
提筆字書,落墨皆廢。
“樓主,有人送來此物。”
檢查了數遍,依舊發現不出任何端倪。惶恐的侍女只得躬身托起玉盤,上面擺放着顆青黃甘香的細橙。
北容霍然起身,木愣裏失了手中筆,“她走了多久?”
單衣薄如蟬翼,青絲逶地,赤足淚落地奪門而出。
月色朦胧,星光點點灑在屋宇,穹幕低垂蟲鳴幽啼……
俏麗的容顏難掩失落,靜了一瞬,北容蹲下身子澀聲苦笑。
與此同時,去往幽州的官道上,殷千陌嘴角微微輕揚,卻又在下一刻倏然消散。
快馬離人,銀光清淺,揚蹄深沒。
“好吃嗎?”秦若影促狹地捉住身下人的細臂,靈動的小表情盡透狡黠,時不時擡眸笑望着對方:“怎地不說話?”
尹千雪塌腰後移,極窘羞地扭過臉去,許久才半捶着她的心口道:“你……秦若影今後要不要——”
“咚咚咚”的敲門聲十分敗興地響起,秦若影伸手握住想要逃離的人,低頭在其額頭憐愛地啄了下,“來日方長,肯定又是微風這個沒頭腦!”
微風進來時,偷瞄着衣衫整齊的兩人,總覺得自己最近有些想入非非。于是她趕緊收回雜亂的思緒,老老實實地交代:“閣主,能否借一步說話。”
尹千雪掃了眼一旁毫無芥蒂的秦若影,在她邁步離開的瞬間,一把緊拉住:“但講無妨!”
“呃,其實我——”
一臉原來如此的微風,忙恭敬地擺手:“秦姑娘還是請坐吧,正好也是你師姐的事。”
“我師姐現在哪裏?”黑眸難掩憂色。
對此,尹千雪斂神淡笑,深深看盡她眼底,“莫怕,青城肯定安然無恙!”
“嗯。”
見狀,總覺得火燒碳烤的微風遂重咳了幾聲,而後快速禀報:“青城姑娘與豔二娘在一起,她們乘船去了并州,我着急回來,所以未來得及派人追蹤。”
“明白了,下去吧!”
尹千雪話音剛落,卻又猛地開口:“細雨托人為你從賢寧帶來了梨膏糖,眼下就放在你的房間裏。”
“真的嗎?”興奮至極的微風,忘乎所以地吹了個呼哨:“多謝樓主和秦姑娘,要知道我獨愛賢寧的梨膏糖了。”
“欸欸欸,你這呆丫頭,還不趕緊回去給人家細雨姑娘寫封感激信。”
“信?”微風頓覺頭大。
“啧啧”嘆息的秦若影拍着她的肩膀,再度指點:“呆子!梨膏糖分我點,我替你寫——”
“秦若影!”尹千雪使了個眼色,旋即松了口氣的微風一溜煙閃離。
室內陡然陷入沉寂,百般猶豫的秦若影,終是坦誠內心:“我……想去并州。”
“所見略同!其實于我而言,青城與你不僅僅是自幼相伴的同門,更是親如姐妹的家人。去并州,尋青城,為楊家讨公道,讓蘇家滿門真正得以安息。”
“小雪,謝謝你。”
清風閣的閣主,畢竟和她這種寒江孤影不同。一舉一動無疑都會引得江湖側目,但尹千雪卻義無反顧地赤誠慷慨。
迎上那雙滿帶熱枕的眼睛,尹千雪一怔,凝着她一字一句道:“其實從前的我,或許不會這樣。但自遇見你,才發覺獰山之外的一切亦這麽鮮活。”
“不要這麽說——”
“那你我之間,以後無須‘謝’字。”
……
轟轟烈烈的五虎山莊滅門案,在蘇家大小姐蘇清歡到達齊州這日,徹底成為茶餘飯後的陳年舊事。
城郊亂葬崗,老鴉嘔啞嘲哳,野狗白骨觸目驚心。
連心帶着依舊神志不清的楊柳穿越荊棘,趟過冰涼的溪水……将那發黑的屍骨用棉布包裹好,而後用竹籃背着下山。
“姐姐,這裏好可怕啊?”楊柳孩子心性,大眼清眸地躲在她身後。
“乖,你哥哥告訴了我一切。”連心冷眸幽靜,音色輕無:“他或許不是期許中的當家人,亦非完璧無暇的君子,可對于小柳兒來說,他始終是你的好哥哥。”
“哥哥?”
雞同鴨講,連心擡袖替她擦去臉上的髒污,哽噎萬千:“小柳兒趕快清醒過來,你的宜姐還等着你為她報仇雪恨……”
楊柳沒由來的拍手大笑,蹦蹦跳跳地反複念叨:“宜姐、宜姐……小柳兒的宜姐……”
“小柳兒!”
蓬蒿蔓草纏繞不休,搖搖晃晃的楊柳使勁轉着圈圈,忽然撫臉遽問:“下雨了,下雨了嗎?”
連心看着淚如雨下的她,目光游離地點點頭,神情複雜悲恸。
蘇府,身量纖長的華·美·少·婦,素衣蹙面顏若桃李。她懷中抱着幾張靈牌,白皙的素手緊嵌在漆黑的牌面上,雖華貴英容,卻難掩戚悴之色。
秦若影與尹千雪相攜過府祭拜,待離開時,獨立于廊下的蘇清歡提裙前來行禮:“二位留步!”
“蘇小姐?”
“您是——”蘇清歡遲疑地看向尹千雪,而後又朝秦若影道:“盈盈口中的秦姑娘便是你吧?”
“正是在下。”秦若影點點頭,指着身旁的人主動介紹:“十八娘,自己人。”
尹千雪暗中挑眉,餘光瞥着她,秦若盈當即撓頭讪讪,回眸肅言寬慰:“還望蘇小姐節哀順變!”
“這兩日安葬完家人,我就得返還并州。不知有沒有這個榮幸,邀請二位赴孔雀山莊閑敘。”
“這——”秦若影有些拿不準主意,正要詢問尹千雪,忽聽蘇清歡嗓音沙啞地說:“盈盈很想念秦姑娘。”
“那你呢?”
眼前人分明動機不純,尹千雪擰眉不虞,目光凜寒地瞪着對方。
“十八娘!”秦若影悄然壓低嗓子,安撫地揉捏着她的手背。
豈料蘇清歡“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卑微無助地哀求:“聽聞秦姑娘與清風閣的殷女俠交好,盼秦姑娘代為引薦,屆時清歡定結草銜環以報卿恩。”
“蘇小姐,有話好說!”
她們慌忙将蘇清歡架起,三人面面相觑倍感蒼涼,恰在此時門外響起陣陣熙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