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微風遽然一滞,而後左臂頓覺輕快,擡頭人已被閣主半抱在懷裏了。
“你去追青城!”
“屬下遵命。”
風吹月移浮雲散,尹千雪歪頭注視着懷裏步履磕絆的醉鬼,滿腹心事娓娓道來。
“适才遇到你師姐,她說‘若有朝一日,我負了十八娘,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嗯,你是誰?”越發上頭的秦若影,意識淩亂渾噩,雙頰似桃語帶嬌嗔。
尹千雪用另一只手溫柔地點了點她的翹鼻,嗓音輕柔低緩:“假以時日,如果是十八娘負了我呢?”
肩窩猛地一沉,醉鬼俨然熟睡。
“那我便親自取你性命,屆時死生你秦若影皆是我尹千雪的人。”
漫漫長夜,獨立窗前的青城,依舊入神地思索。
此刻身後人卻哪壺不開提哪壺,沒好氣地譏諷:“看來你還是心有不甘吶!”
“我的事,輪不到你來管。”
“語氣倒不小,從前你師傅豔三娘都不會這麽對我。”随手丢下茶碗,豔二娘搖頭婉笑:“非是樓主言而無信,誰讓十八娘這小賤人衰人歹運,勾搭誰不好,偏偏招惹清風閣的殷千陌——”
“殷千陌怎麽了?”憤恨的青城紅着眼睛反駁。
憑什麽要對十八娘趕盡殺絕!
豔二娘被她駭人的表情怔住,心道真是兔子急了也咬人。
“你們這些小門徒自然不曉得陳年舊事,別的我也不多言,只記住一條:‘樓主北容平生無所懼,唯有這殷千陌在她面前提都提不得。’”
瞧着那張落寞悲戚的臉龐,豔二娘難得流露一絲憐惜:“我雖惱十八娘害了三娘,但蠱毒這種罕見之物定是樓主百般交代。年輕人就是這樣,總以為一腔孤勇抵萬千。殊不知,過河拆橋……物盡其用才是上位者的伎倆。”
“蠱毒有問題!”青城平靜的可怕,直勾勾地瞪着她。
豔二娘嘴角微勾,冷漠地撇了撇:“你以為真乃我所說的母死,子既失效。實則不然,子亡母痛毒性加倍——”
子毒可解,母毒回天無力。
“果然是粉香樓的作風?”鳥盡弓藏一場空。
“唉,也不能這麽說,畢竟樓主不是普渡天下的活菩薩。收留你們已算的上仁義,若沒有粉香樓,現下你我不過是這個肮髒俗世裏的一抹灰燼。”
即便北容再三強調入樓資格,在她督察不到的地方,那些争名奪利的副樓主依然會掠取貧家美貌少女……
青城眼神錯愕,難掩失望地緊握拳頭:“而今還要我做什麽?”
“樓主促你即刻赴并州!”豔二娘眉頭深蹙,沉吟許久:“事成之後,自會給你解藥。子毒易解,屆時安安心心做個副樓主也罷,離樓逍遙隐居亦可。”
有些話豔二娘并未講出來,倘若青城膽敢違抗命令,則會斷腸爛肚死相難看。
當初樓主只交代她妥善去處理這件事,樓主雖覺得青城念舊,舍不得兒時情誼,但終是感慨世人惜命,不信青城肯為那十八娘死。
可她豔二娘從不這麽以為,她了解那無畏決絕的背後是什麽。因此她悄然利用對方的隐秘,暗中交換了子母蠱。
這樣的話,那偷奸耍滑惹是生非……害死三娘的十八娘注定會死在盛夏。
“在樓主面前挑撥是非,好你個豔二娘!”淚水倏然滑落唇間,苦澀至極,令人難以下咽。
聞聲,豔二娘目光悵然,噙淚笑瞥着眼前人,記憶不覺飄忽。
“你是誰?”
景泰元年,天大旱,時疫爆發。
蔽衣褴褛原想着投江而死的村姑秀娥,被一個如天神般出現的紫衣少女救下。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死亡并不能解脫痛苦。我且問姑娘,願不願與我同行?”
“你要我?可我什麽也不會,只是個貧苦的孤女。”
淚水滾滾濺落手心,滾燙大顆,視線模糊中紫衣少女遞上一方錦帕。
“這樣吧,從今往後我便是你的師姐,我帶你走!”
四目相對,冷漠的紫衣少女不覺莞爾一笑:“再哭人更醜了,我們樓主便不會要你了!”
秀娥當即止了淚,往後的歲月裏,她一直同師姐小蘋在一起……勤學苦練,不惜冒死領功,村姑秀娥終于熬成了副樓主,甚至還排在了小蘋前面。
自古生死離別不由人,蒼天何曾解其憂!
小蘋的目光從來都放在旁處,就連當年救她亦不過一時興起。
然而……這個世間,終是無人知曉秀娥的心意。
“濁世善惡難辨,唯有真情實意。青城,你記得那棵月桂嗎?”
粉香樓所在的北川之巅,當年親手植下的小樹,今已亭亭如蓋,可一起種樹的人卻不會再回來。
青城凝着她一言不發,很多事,時間撫平不過癡心妄想,有些漣漪至死方休。
次日,撫着腦袋連聲嘆氣的秦若影,不安地偷瞄着正在擺放碗筷的人,氣虛地撓頭:“呃……醉後我沒有胡言亂語吧?”
“不記得了。”尹千雪停頓了片刻,而後繼續忙活。
秦若影看着她側顏俊秀,斯人如玉的模樣,眸底不知不覺盡帶得意。
“對了,我師姐呢?”
記憶瞬回昨夜,滿身酒氣的青城一把攔住自己,尹千雪不知對方意欲何為,卻始終忘不掉那雙委屈不堪的淚眸。
“她回粉香樓了,說是讓我……伴你同行。”
話音未落,秦若影鼻頭一酸,迷途羔羊般啞聲嘀咕:“師姐怎麽改主意了呢!”
青城明明不想呆在粉香樓了,再說她兩日前剛托人為其在淄陽辦好房産……
尹千雪反複警告自己,這種時候不該也不能說什麽,但她深呼一口氣,還是坦蕩自然地對上那雙盈眸:“青城姑娘與你自幼相伴,秦若影!很多時候,難道你感覺不出來,她安靜又隐忍地守在你身邊嗎?”如我這般,甚至比我更無怨無悔。
驟然無措,像是做錯事的孩童。秦若影古怪地瞥了她一眼,難得皺眉苦笑:“我将她當親姐姐的,殷千陌……我心裏有人了。”
頃刻,四肢僵硬不能動,尹千雪軟唇不由得微抖:“所以——”
“閣主!”
細雨焦灼地推門,室內氣氛驀地變了,熠熠生輝的秦若影瞬間沉眸凝神。
來不及解釋的尹千雪,俯身聽微雨小聲禀報,尚未聽完忙回身倉促道:“等我!”
接着紅衣飛掠而去,徒留秦若影緩緩阖上雙目,揚起的嘴角,卻又在一剎停滞。
獰山的殺神,清風閣的執掌者,武功蓋世的冰雪蓮……可她愛的是那個性冷心熱的殷女俠。
為什麽要欺騙呢?
是不是在清風閣閣主眼裏,她們注定沒有結果。
另一邊,細雨上氣不接下氣地敘述來龍去脈。
尹千雪原本淡漠的神色,愈發森寒:“孔雀山莊好大的膽子!”
齊州地牢,昏暗發黴的鐵籠裏,俊美異常的男人形容枯槁,憔悴的面容不複以往。他渾身血跡斑斑,吃力地望向前方來人,潰散的瞳孔急速收緊:“竟是你?”
“揚威镖局朗松如玉的長公子,現下如斯可憐,倒叫雲都心有不忍!”
錦衣熏香的溫潤公子,高傲地端坐于軟椅之上,俯身鄙夷的斜觑着他。映入對方眼簾的是,他淩亂不堪的發髻,污跡遍布的慘軀……
喪家之犬,茍延殘喘。
“呵呵,好一個卸磨殺驢。”楊捷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剝,他切齒痛斥:“蘇家分明是你與孔雀山莊聯手做局,如今反倒打一耙。”
“欸……下毒的可是令妹,楊公子休要血口噴人吶!”
說話間,猩紅燥熱的烙鐵用力之重地按在楊捷心口。疼的他死去活來,面容猙獰嗓音沙啞:“她為什麽這麽對我?是你,定是你成了她的新歡?”
聞此,上官逸冷厲垂首,嫌惡地在對方耳畔輕笑低語,随後攏衣吩咐:“來人,幫楊公子簽字畫押。”
臉色慘白的楊捷,絕望怨毒地瞪着那抹消失在暗道的身影,掙紮間即被水銀灌口,不久後再無生息。
齊州城內,百姓們紛紛盛贊雲都公子的義舉。言他公允無私地懲治了蘇家滅門案的奸兇,得以還無辜冤魂一片安寧。
執意要去讨個說法的尹千雪,被師姐橫刀攔住:“此案已經結束了。”
“師姐!莫非……你也成了愚民。”
無意苦争辯,殷千陌迎上師妹盈潤的雙眸,神情格外冷冽,猛然松開了手。
“清風閣樹大招風,早晚會如揚威镖局般在應接不暇中蒙難。此事看得明白的不止你我,可那楊捷無論時間地點,甚至方方面面都有作案動機。想要推翻何其難,我不是勸你自掃門前雪,只想提醒你螳螂捕蟬,背後的勢力,眼下誰也捉摸不清。”
“祁陽侯——”
“自天佑三年太子初立,祁陽侯就急不可耐地跳出,昭然若揭的不臣之心,卻令我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上官弘毅作為草莽出身的異姓候,一直以骁勇善戰忠君愛國著稱,他若想造反,何不在十年前皇上病危時?”
尹千雪神色微凜,顫音道:“師妹愚鈍,還望師姐見諒!”
“上官逸對你勢在必得,清風閣早就成為這群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咱們前途舉步維艱。”
殷千陌遙看着比師傅造詣還要高的師妹,不免擔憂:“莫說師傅放不下你,我亦如此。
這些年來,師傅、師姐們陸續離去,我斷不能留你一人。小師妹,武功絕學有時候不僅保不了命,甚至還會在你掉以輕心時誘之險境。”
“師姐……”
“對于上官逸這種人,偶爾假意相待,便能換得不少安寧。”
殷千陌苦口婆心,轉念又揚眉含笑:“天道輪回,自有緣就,惡人終得報。話說你身邊那個才貌雙絕的秦姑娘,師妹可要好生相待,畢竟寡言性冷的确不讨人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