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瞧見誰了?”
微風忍不住斜眼去瞟,然而下一刻,她亦難掩震驚地匆忙遮面,接着迅速同青城消失在人群裏。
連粉香樓的人都到了齊州,看來蘇家一事牽連甚廣……但微風怎麽都想不明白,北容身旁為何站着極為熟悉的人。
因此,她與青城一個比一個消沉,兩人心思各異地返還客棧。
與此同時,齊州最奢華的聽雨樓中,美目流轉的北容肉眼可見的歡喜。
今日她尤為精心地裝扮,一改往日豔熾模樣,青絲逶迤素衫薄裙,此刻難得流露出幾分小女兒家的嬌羞。
“禀告樓主,清風閣尊主殷千陌求見!”
背身相對的北容,俯瞰着極遠處的碧水一色,叩在窗臺上的指節倏然泛白。似是凝神,深呼一口氣後,她方柔聲輕答:“帶進來。”
很快回廊裏響起疊亂的腳步聲,每一下都無不牽動她的心。歷來殺伐果決的她,做事從不計後果……
可這個紅塵俗世裏,總有人令她方寸間大亂。
記憶飄忽之際,門悄然開了,來人客氣且疏離:“好久不見,樓主安好。”
殷千陌語氣裏聽不出一絲親昵,反倒随着韶華流逝愈顯冷漠,她當真一點沒變呀!
北容長指緩緩拂去臉頰的冰涼,稍整儀容後緩慢轉身,雲鬓烏黑美豔動人。
三載未見,依舊如昨的殷千陌還是那般溫潤親和,可惜對她卻總遙遠的近乎路人。
凝上對方的杏眼鵝蛋臉,目光缱绻地依次劃過潤澤的粉唇,雪嫩的脖頸……最終直勾勾地落在那雙最愛蘊笑的深眸裏,不知殷千陌練就哪等神功,彈指即可令她俯首稱臣,以至無法抗拒的一錯再錯。
窗臺下身着綠衣的北容,婀娜身段較之從前越發清窕,楚腰纖細掌中輕。
她雙眸如水泛起漣漪,翹挺的鼻尖強忍抽顫,銀牙緊咬着紅唇,纖纖玉指則用力地攥緊袖邊。
“不知尊主大駕光臨,意欲何為?”又是來說教,還是怒其不争。
殷千陌望着眼前心心念念的人,以及滿桌美味佳肴,某一瞬幾乎要忘卻自己的來意。
“呵,怎麽不說話?”北容實在受不了這沉默的氣氛,她憤懑地移至對方身前,冷嘲熱諷中攀上那宵想已久的肩頭,目光裏不禁多了些旖旎,嗓音軟媚:“你我早就有了肌膚之親,阿陌為何還要如此冷待我?你當真一點都不想我,豈知我夜夜為卿輾轉反側。”
下一刻,北容後背劇痛,嘴角卻驀地噙着恣笑。
鬥轉之間,殷千陌已将她牢牢覆在身下。
初春時節牆壁尚有些涼,眼前人出乎意外的滾燙,好似冬日裏的火炭,一碰便會熊熊燃燒。
“你又做了什麽!”從齒縫溢出的怒喝,不僅毫無威懾力,反倒令人心癢難耐。
北容仰面秀眉微挑,任性妄為地輕撫上那張數度魂牽夢萦的臉頰,喃喃自語:“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舍棄一切,随你四海為家。”
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就像賢寧的風永遠也不會吹到北川。
距離不過咫尺,殷千陌深深打量着那張滿帶渴盼的臉龐,腦海裏急速閃過許多本該忘卻的畫面。
“千陌,這便是樓小姐,從今日起你須得好生照顧她。”
“弟子謹遵師命!”
“我能喚你‘阿陌’嗎?你那小師妹總是兇我,今日她又用樹葉吓唬我,揚言我再靠近你,她就割掉我的耳朵。”
“小師妹人很好,只是性子冷,也不夠了解你。別怕,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
“阿陌,我爹是不是你師傅害死的?”
“容容,其實師傅另有苦衷的。”
“我讨厭獰山上的一切,唯獨舍不得你,阿陌跟我走吧!”
“北容!你休要欺人太甚,我殷千陌此生都不會離開清風閣。想我一江流棄嬰,若非師傅好心收養,這世間何來殷千陌與你相識。你不該意氣用事,話已至此,但請收手!”
“好冷啊,阿陌能抱抱我嗎?”
“你應該一生喜樂無憂,容容回頭是岸,若你——”放下執念,我願舍棄所有,不顧江湖非議,與你避世永伴。
“殷千陌,你和你師妹真可笑。想讓我束手就擒,做夢!”
“師傅是你殺的,對嗎?”
“早該死!”
……
軟唇蜻蜓點水般啄痛,雙臂無力重重垂下。搓圓捏扁甘為魚俎,內心深處的渴望驟然釋放,痛苦的回憶伴随着如夢似幻的真實,彼此一起沉淪在掙紮的泥沼裏。
一聲驚雷萬絲雨,透過窗縫不時侵入的冷風使人雞皮乍起。
屏風後的軟榻上,昏睡的女子看起來極為安靜乖巧。
殷千陌動作僵緩地理好衣襟,神情複雜地注視着榻上人,許久後悄然提刀離去。
醒來的北容,揉捏着眉心四處環視,果不其然她又一走了之。
侍女進來時,倉促瞥着地上堆疊的衣裳,以及那未動分毫的菜肴,不覺低着頭惶恐難安。
原以為難逃責罵,哪知樓主今日心情似乎很愉悅,白嫩的細足踏着衣裳盈快近前,語氣格外舒暢:“備水更衣。”
客棧裏,尹千雪聽完微風的話,臉色霍然沉了下來:“這個樓北容,當真見不得師姐丁點好。”
剛出關就不安分,下次絕不手軟!
微風師承尊主,故而逾距地同仇敵忾,咬牙切齒到雙手相捶:“三年前,尊主因為她雨夜受了雷震幫的霹靂拳,至今陰雨天還會脊骨生痛。這人倒好,成日妖豔蠱惑,如今來到齊州又不知搞什麽鬼!”
“咳咳……楊捷現下何處?”畢竟事關師姐隐晦,尹千雪遂适時打斷。
“哦,他去了官府伸冤,想來是有不在場的鐵證。”
“池魚亂水,作壁上觀。”一聲冷笑,尹千雪随即又漫不經心地問起旁的:“青城呢?”
微風不由得壓低聲音,“我照閣主所說故意透露一二,她似乎聽了進去,就是不知會不會——”
“下去吧!”
秦若影啊秦若影,你究竟在哪裏呢?千萬不能出事,若此番平安歸來,屆時……
五湖明月下金鈎,四海清風度蓬門。
靜谧的小院內陽光明媚,渾身無力的秦若影則可憐巴巴地看向一直晾曬藥材的酷戾女子,素來無羁的她再也無法鎮定。
“姑娘不去勾欄雜耍,可惜了!”
分明早就起了疑,秦若影眼睛都快曬瞎了,徹底失去求人的可憐樣,語氣焦躁:“連小姐何必呢!誰讓你眼拙抓錯人,我又沒說要跟着你。”
“與我交手的是誰?”
“內子!”
“你——”一把決明子轉瞬狠狠地灑了她一臉。
孔雀山莊當真全是惡徒,這連心同那連宜如出一轍。
秦若影當即“呸呸呸”地狂吐,擡頭沒好氣地怒罵:“我沒開玩笑,你這麽生氣幹嘛?”
“還不老實交代,再油嘴滑舌,我就用軟骨粉讓你終身癱瘓。”
人與人,不比不知道。
此時此刻,秦若影倍加惦念殷千陌。惡女冷是冷,但對自己脾氣還算好!
這個黑心連,反正真楊柳至今未歸,秦若影料定她不敢輕舉妄動,于是故意氣人地眯眼感嘆:“哎喲,我的閻羅神醫啊!我之所以扮成楊柳潛入蘇家,初心不過是為了張潤宜和為人良善的蘇念恩。再說我一個江湖蝼蟻,就算攪天動地,也弄不出什麽幺蛾子——”
“張潤宜?”連心遲疑着放下手中之物,冷臉大步流星的将她粗暴地推到樹蔭下。
“有勞!”終于舒服點了。
“蘇念恩何時與你相交?”
秦若影嫌棄地抽回被其緊攥住的手,皺眉飛速将萬州之行簡要道來。
一旁的連心,神情從最初的疏冷,漸漸變得溫和。
直到秦若影顫巍地摸索出張潤宜留下的帕子,連心看着一角的題字,眼底頓時殷紅一片,垂眸無聲淚落:“秦姑娘的大恩,我永記在心。
我與楊柳素來交好,與親姐妹無二。張姑娘幸得遇見了你們,楊柳其實是被人下了藥。
這種藥中原罕見,我和師傅皆百思不得其解。
這幾日,想必冰雪聰明的秦姑娘也發現了端倪。那楊捷确實有所嫌疑,但我始終不認為他會對親妹妹痛下殺手。”
“你的意思是——”
連心轉身輕而易舉地解掉她身上的毒,機敏地壓低聲音:“我剛深嗅了張姑娘的帕子,不成想上面竟有股淡淡的秣薿香。此物價值千金,尋常人家根本養護不起。秣薿花開絢爛多姿,果實可入藥,且有安眠之效。”
“安眠?”
聽上去還是一味良藥!
“但脾虛畏寒之人,食用反而會起到相反的效果,連服數日後便回天無力,從此藥石皆廢。”
迎上連心森寒的目光,秦若影詫異至極:“張潤宜素來低調,從未聽說她與什麽人結怨,更遑論有機緣用上此等奢物……莫非是因楊柳的緣故?”
既如此,很難想象行镖之前,楊柳究竟遇到了什麽事。
“楊捷或許多少清楚,但我篤定他應該不過蝼蟻。”連心略微沉吟,而後凝着秦若影的側顏,好心提醒:“秦姑娘不必過度憂思,稍後再重新易容一番吧!近日清風閣的人也到了齊州,相信一切早晚會水落石出。”
“你……見到了殷千陌?”秦若影不欲告知對方自己的底細。
然而未等她話落,連心面無表情地冷笑:“樓北容還能屈就誰!不過堂堂清風閣尊主,偏生為了個陰毒女子意氣行事!”
“什麽!”秦若影臉上的笑意頃刻間褪去,整個人有一瞬的僵硬,随即郝怒地遽然起身:“殷千陌和樓北容?”
連心見對方臉色異常慘白,心思不由得想偏,她難掩頭疼地攏起長指:“秦姑娘不喜女子歡愛?”
哪裏是不喜,分明……神色難堪的秦若影,喉頭猛地一陣腥甜,嘴角氣到抽搐。
見狀,連心迅速斂容,淡笑着表達自己的看法:“江湖之大,如同武藝絕學,人世間亦各有所愛。秦姑娘不必如此反應,感情的事分不得男女。不管對方姓甚名誰,出身如何……旁人既不了解,也無須腹诽心謗,要知仰慕無罪!”
待見對方猶自沉默,甚至眼神幽怨,連心以為是自己表述所致,遂搖着頭嘆氣:“其實我對二女的情意從未貶低,只不過樓北容為人卑劣,近年來更是自甘堕落淪為權貴的走狗。殷女俠熱枕忠厚,生平從未負赤心,熟料命運作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