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小球見張妙兒喘不過氣來,忙撫着她單薄的脊背輕輕拍打。
“我家娘子近一年都在這頂樓養病,她身體不好,而且——”
“小球!”張妙兒驀然燦笑,容顏恍若往昔,她吃力地仰起頭眼睛格外亮:“小柳兒!小柳兒……我終是等不到你了……”
意識流失之際,張妙兒只聽見耳畔小球撕心裂肺的哀嚎:“娘子,不要丢下我……娘子!”
随後一雙試圖握住什麽的手,猛地從半空垂落。
尹千雪胸腔內乍地發酸,她竟有些隐秘的煩郁。
此時神情沉痛的秦若影垂眸走上前,她輕輕擡手覆住了張妙兒至死不甘的雙眼,随後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
“你叫小球對嗎?”她凝着張妙兒的遺容,忽然翹鼻抽動,“這碗藥誰熬的!”
哭的頭昏腦脹,小球凄苦地望着兩個陌生人,啞然麻木地回答:“我熬的,絕對沒有問題。”
聞聲,秦若影咬了咬下唇,莫名走神:“無事,我就是随口問一下。”
“你家娘子不幸故去,我們也很難過。請節哀珍重,明日我們陪你一起安葬她,煩請小球姑娘回憶下楊柳與你家娘子的相交。”
小球不由自主地擡手遙遙撫上張妙兒的垂影,隔着一段距離,牆上的人真實又虛幻。頃刻一雙淚眸徹底模糊,記憶也回到了故往。
三年前,萬州秦樓裏來了位江南佳人。
據說是官宦之後,因其父剛正不阿,遭奸佞誣陷家中兒郎悉數斬殺,女子全充作賤籍。
她本名張潤宜,時年不過十五歲。
從姑蘇到萬州,從閨閣嬌女到花樓賣笑……誰也不知她如何挨過那漫漫長夜。
剛來北地的她,飲食風俗皆不适應,秦樓的當家媽媽好手段,半年後她便溫順的奪得花魁之稱。
張妙兒從此迎來送往,雖說媽媽暫且讓她賣藝不賣身,但往來的恩客哪一個好打發……
照理說,張妙兒是沒有機緣認識尊貴的楊家三小姐,但她一手好琴藝,不時出入顯貴之家。
一日游船飲宴歸來,途中竟遭幾個登徒子調戲,她閃躲不及以至衣衫破裂……
身陷泥沼無處可逃時,遠處一位圓臉大眼的清麗少女旋即打馬而至,接着少女不由分說地痛扁那群畜生。随後一把扶起她,臨走還将自己身上的披風揭下相贈。
後來,她終于知曉那個少女的身份,萬州城大名鼎鼎的楊家三小姐——楊柳。
她們一個似天上雲,一個若雪中泥……萬州城內無人不敬的尊貴三小姐,何必來趟她這潭死水。
塵世如潮緣如水,五湖明月多離人。
她的心自那日起,便時常空落落的。偶爾臨窗遠眺,亦會遐思,想那雙溫熱的手,念那把充滿憐愛的嗓音。
待她開·苞之日,憑欄四望樓下一衆淫·色之徒,她視線不期然模糊成影,幸得面紗遮蔽才不至于出醜。
她聽着那群男人們,粗聲甕氣地叫價……某一瞬,她仿佛回到了江南故裏,此刻只是同父兄在書肆裏買畫。
然而眼下,她卻像畫一樣任人挑選,但又不似畫般永挂壁牆。
入夜琴鼓筝然,她穿着極盡裸漏的豔裳,珍珠簾卷美人面。
更聲已過,猶不見來人,這一刻她終于明白父兄臨死前的感受。
可她張潤宜并非惜命之徒,概因祖母年事已高,若能換得老人家安度晚年,哪怕十八層地獄她都會闖!
蓋着頭紗整整枯坐了三個時辰,門才緩緩推開。
外面曲樂依稀悠揚,微弱的視線裏有腳步逐漸靠近,她心跳如雷幾欲昏死。直到一雙白皙素手半挑絹紗,驚恐的目光裏瞬時倒映着紅衣高髻的熟悉臉龐。
“聽說你叫張潤宜,我能否喚你‘宜姐’?”
楊柳擡手為她換上自己帶來的殷紅喜服,繼而顫抖着替她戴上金釵玉簪,視線模糊中小心翼翼地拭去她眼角的淚珠。
“三小姐!”張潤宜含淚垂眸,濃妝半殘欲語話不成。
“我本名楊柳,宜姐可喚我小柳兒。”楊柳緩緩落坐于她身畔,紅着眼執起她的手:“世間男女之情固然,可我對你,亦是一片真心。”
“三小姐使不得——”
“初見即動心,楊柳為此夜不能寐輾轉反側,心底蘊有千言萬語。或許給你徒增困擾,今夜實屬冒昧,願與宜姐比翼雙飛共白頭。”
陷入沉思的張潤宜,當即瞳孔緊驟,下唇不受控制地哆嗦,淚眼婆娑中瞧見對方亦泣不成聲。
“宜姐不必為此負擔,若不喜楊柳,我便為你贖身在郊野置房免得流徙,來日如遇合乎眼緣的君子,我定以娘家人的身份送嫁。”楊柳眸光裏迅速閃過一絲傷悲,強忍情緒擠出一絲柔笑,眷戀情深地看向她。
“小柳兒!”
之後她們按照江南風俗飲酒祝禱,一絲不茍地完成了洞房禮節。
一豆燈火,共訴纏綿。
楊柳告訴她,家中長兄固執,強勢為其定下一門婚約。此事不必擔憂,爹娘素來疼愛她,只待開春那名義上的未婚夫來,他們的婚約便就此作罷!
“小柳兒……當真不嫌棄我?”
四目相對,楊柳緊緊擁住嬌小的她,悶聲道:“我只怨自己何不早點遇見你,又恨自己竟在虛妄中耗費時光。從今往後,你再也不是什麽張妙兒,你是我楊柳一人的宜姐。”
聞言,張潤宜目光裏泛着欣喜,蒙難以來她第一次踏實安心地躺在一個人懷裏。
楊柳說将來她要做個兼濟天下的大俠,有朝一日,定帶她一起闖蕩江湖!
甚至楊柳還将她幸存的親眷一一找回,可惜祖母早就磋磨在那群人手裏,不過她的楊柳已為她報仇雪恨,并出資厚葬了祖母。
她們聊了很久很久,直到雞鳴天青。
……
小球依舊沉浸在傷悲裏,秦若影則心有神會地擡眸,視線正好與對側的殷千陌相及,此刻對方神情怪異,語氣格外沉:“後來呢?”
哽咽不休,小球斷斷續續地說:“楊小姐早就對家中表明心跡,且向那位蘇公子陳情。她們約定好了,等到天暖和了,楊小姐就帶着娘子南下姑蘇,此後再也不回來了。”
秦若影不覺重重嘆息,沉痛地阖上眼簾:“熟料老天薄性,命運如此捉弄!”
“她們彼此恩愛,怎會舍得分開?”尹千雪匆忙斂袖,偷偷擦去眼角的盈珠。
聽到這番話,小球嘴唇微抖,壓抑不住的大哭:“我家娘子性烈,從江南來時常被那些陰毒婦人虐待。不是扯着頭發浸在冷水裏,就是用細針狠狠紮……外表瞧不出什麽,但她身子骨越來越差,前歲更是咳血到昏厥。”
“這些楊柳知道嗎?”秦若影開口的一剎,頓覺明知故問。
“全然不知,不過我家娘子也有在精心調理。明明已見成效,卻不知為何情勢鬥轉。因此,她不願耽誤楊小姐,生怕有朝她不在,對方就會情深不壽。于是好久不曲意逢迎的她,再度歌舞弦琴……怎麽都勸不動的楊小姐,漸漸就不來秦樓了。後來娘子聽聞她在街頭與人動手,未知經過便嚎啕泣涕,言說楊小姐定是為了她。”
“哪知一別竟成永訣,楊柳賭氣走镖,此生不再回來。”尹千雪眉頭緊皺。
不知不覺中晨曦微亮,她們按照小球的要求,将張潤宜火葬後骨灰撒入臨江,滔滔碧水最終會流到姑蘇。
“小球怎麽辦?她不過十四五,日後怎能在這諾大的江湖栖身。”尹千雪主動的關切他人。
秦若影回身迎上她的黑眸,語氣難得俯就:“我知道清風閣打理起來不容易,你也并非開濟善堂的,但小球身有餘財,又知道這麽多過往。一旦離開你我庇護,定不活過三日——”
“我已通知微風、細雨,我……師妹門下剛好缺幾個小弟子。”
“多謝!”
尹千雪好看的眸子微微一凜,故作冷漠:“凡事少氣我,比什麽都強!”
秦若影勾起小指,苦澀地沖她笑了笑:“拉鈎!以後殷女俠說了算,我自當聽你的。”
随後二人簡單收整,傍晚時分再入楊府。
小院月光如水,清風閣幾位弟子背身相對,黑布蒙眼站成一排,遠遠望去各個形容憔悴。
尹千雪不由得殺機驟起,腰間的寶劍铮铮作響,虧得一旁的秦若影雙手連連撫在她的纖腕上。
“楊公子,令妹失蹤多有蹊跷,你又何必在無辜者身上洩憤!”
“殷女俠說的輕松!”楊捷高大的身影映在青石板上,神情格外陰鸷:“我失去的可是小妹,你不過見門徒受些苦頭,就已然心緒難平,那我們楊家呢?”
見狀,秦若影冷笑着上前,克制的禮讓蕩然無存:“令妹與張潤宜早已鴛鴦成雙,你這口口聲聲的愛妹之人卻強拆鵲橋——”
“你什麽意思?”
“五虎山莊的親事你應該很看好!畢竟蘇念恩年少有為,且深受父伯疼愛,而你萬家行镖又必經齊州,這究竟是楊柳的金玉良緣,還是一局明碼标價的交易,你楊公子心裏最清楚!”
楊捷臉色煞白,虎口緊收攥拳反駁:“念恩和小妹青梅竹馬,他對小妹何嘗不是一片真心——”
“但感情從來不是一方決定的!”
她話音落了很久,一直沉寂的楊奔忽然開口打斷了兄長:“清風閣的弟子,你們全部帶走吧!”
“二弟,你好生糊塗!”
響亮的一記耳光旋即掴在楊奔失神的臉龐上,他顫栗地緩緩攥住兄長的手,“從小到大,我和小妹都不曾違背過你的意願,這一次愚弟也讓兄長失望了。小妹不見了,其實我才是罪魁禍首!若那日我沒有惡語相向,她說不定就不會離開了。”
楊捷仍不甘心,他突然返身死死瞪着秦若影,語氣狠厲:“若清風閣第一時間尋回小妹,哪裏還會釀成慘劇,所以你們——”
未等他說完,秦若影滿臉鄙夷地攥拳朝他低語。在她目光無謂的注視下,楊捷俊顏倏獰,霍地踉跄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