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韓子過緩緩從客棧旁的小巷走出來,他的眼神由于背着光玉落看不真切。
其實他早該發現的,大半個月以來,他從沒見過三郎正兒八經地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每天很早就坐在客棧門口等,說什麽醒的早卻總是一副沒睡夠的樣子。時常走着走着突然踢到石頭,紅了眼眶卻搖着頭說不疼;吃飯的時候也不好好吃,仿佛在糾結吃飯和睡覺選哪一個更劃算。一路下來,清瘦的他變得愈發憔悴,好像輕輕一揮就會消散。
“這… 這月光甚好,出來賞月,哈,哈哈哈哈。”玉落舉頭對着月亮一頓褒獎。
“還是柴房比房間舒服?”韓子過不留餘地地戳穿。
完了,這人居然聽到他和掌櫃的對話了。
“你,你管我!”玉落嘴硬地死撐,“小爺我習慣住外面,賬我照樣記,錢花沒花是我的事。”玉落一心只想趕緊逃離現場,再耗下去他的心虛就要被韓子過識破了。
果然還是為了錢。韓子過只覺看不清這三郎。他讨厭他,他與自己父親茍且,他市儈俗氣,他尖酸刻薄。可是,眼下心頭的刺痛,竟然也是為了他。
想回避這種心情,嘴上卻不争氣地認輸了,“不要去。”
玉落愣在原地接不上話。
“今晚開始睡一間房。”還好黑夜下的陰影給了他勇氣,簡單的一句話,韓子過已按捺不住猖狂的心跳。
看玉落不知所措,于是連臺階都給他準備好了,“怕你出意外,而且安全起見我不能中途找別人替你,所以只能委屈你一下,把該算的房錢算上。”好嗎?
韓子過措手不及的心動終是壓抑不下,好在背着光,玉落沒有看見他炙熱的雙眸。那丢盔棄甲,全線崩潰的狼狽模樣,堪堪藏匿于遼闊的黑夜之中。
他這是在乎我嗎?此念一出,玉落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肯定不是!于是他極力轉移注意力,胡亂地指了指天上的圓月,應景地問道,“夜深人靜,韓公子是不是寂寞了…嗯?”
“趕緊進屋睡覺吧。”韓子過心裏是高興的,三郎累了就好好休息吧,不要再找些無關緊要的理由拒絕我了。
看着韓子過返回客棧的背影,玉落仍怔怔地站在原地,許久。
出身低賤,一生命如草芥。一口剩飯都要靠自己豁出性命去争搶,這樣的人生他從不指望天上掉餡餅,從不指望奇跡。那身騎駿馬,磊落光明的韓子過,自始至終,都是玉落心裏的夢。朦胧的夢境中,他目光篤定地重複着那句話:玄漢國定不負天下百姓。
“沒想到呀沒想到,韓公子居然好這口!”玉落大搖大擺地朝韓子過的房間走,人未到時聲先到,他在走廊就開始大聲嚷嚷。
這人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幹哪行嗎?!韓子過沒好氣地一把拽着玉落的胳膊,也不管他喊疼,硬生生略帶暴力地把人拉進房間,砰一聲把門關了。
“你…” 怒氣沖沖想罵人,但看到他吃痛惱怒的表情卻突然洩了氣,把他手臂緩緩松開。
“說吧,韓公子要什麽服務?”玉落一邊揉胳膊,一邊拿腔拿調地挑釁。
“你睡這。”韓子過指了指床的內側。
玉落看着那不大不小的床,他雖然比韓子過矮了一截,可好歹也是個身材高挑的成年男子。那張床韓子過一人睡都尚且剛剛好,兩個人恐怕得擠在一起。
“我習慣躺大字!這小床兩個人怎麽睡?”玉落語氣專橫,就差一跺腳一叉腰擡頭一哼!
“情況特殊,将就一下吧。”韓子過心急,生怕他又走了,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一把。
玉落腳下飄忽,一個小跳步差點挨人身上,再這麽扭捏下去實在難看,于是答應了下來。
玉落本以為自己會徹夜難眠,可沒想到才剛躺下沒多久他便呼呼大睡了過去。一路走來不是柴房就是破廟,好不容易有個安穩覺睡,他已經快支撐不住了。韓子過縱使身處黑夜,對玉落而言也是一束幹淨溫柔的光。第一次在他身邊入睡,玉落內心毫無顧忌,心安理得地沉睡。
韓子過借着月光看清玉落清冷的睡顏,這才是他真實的容顏。不強行嬉皮笑臉,不刻意阿谀奉承,對得起他歷經萬劫仍屹立的驕傲和尊嚴。
他頭朝玉落的方向靠了靠,覺得今夜的心煩氣躁少了許多。
日子又過去了十多日,每天能依偎着睡上個好覺,韓子過和玉落愈發變得神采飛揚,關系也越來越近,不再似以往疏遠。
這一天韓子過迷糊轉醒,看着床的另一側玉落坐起身穿衣服的樣子,心中充滿了寧靜和些許燦爛。要知道家變以來,他的內心從未有過片刻安寧。可神奇的是,玉落仿佛是這世上最好的安眠藥,每天有他在邊上,韓子過多少都可以踏踏實實地睡上一兩個時辰。
看着他穿好衣服,跨過自己下床去穿外袍,一切進行得自然無比,韓子過恍惚間有種歲月靜好的錯覺。這念頭一出,便低嗤自己異想天開,如今天下何來太平,眼下的一切只是篡位奪權前的蟄伏。
玉落穿好衣服,擡眼朝呆坐在床上的韓子過看去,看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表情突然想逗他,“韓公子可是要我伺候更衣?”說罷嬉皮笑臉地過來扒人衣服。
韓子過推拒他不安分的手,胡鬧間玉落跌入他的懷裏。韓子過表情忿忿地,聲音卻溫柔,“不用”。
玉落一副奸計得逞的模樣,從他懷裏起身,催他快點更衣出發。
韓子過努力忽視懷裏的餘溫,提醒自己不可以。畢竟他和父親… 想到這裏韓子過內心泛起的已不再是當初的憤怒和不恥,而是一絲酸澀的嫉妒。
走路的時候他故意施力于腳後跟,試圖讓腳傷的痛提醒自己不要犯糊塗。
走着走着一個冷風吹過,玉落哆嗦了一下,不禁小小聲地打了個噴嚏。前面的韓子過突然停了下來,回頭問他,“冷嗎?”
玉落吸了吸鼻子,搖着頭說不太冷。一個多月相處下來,他已經不再賣力“表演”,給韓子過的反應也越來越自然。
他們出了汴京城門後便都丢掉了粗布麻衣,換回自己平日裏比較低調的衣衫。
韓子過看着玉落單薄的身子,淡綠色的外袍在寒風中被吹開,邊緣的綠色在逆光的暈染下逐漸淡開,幻出攝人心魄的美感,和觸不可及的脆弱。
眼下已是冬月,初雪就要來了。
兩人仍是一前一後地走着,可韓子過的心不知從何時開始,已經落在身後那人身上了。這一天太陽沒有出現,呼呼的北風越刮越猛。韓子過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心裏卻是記挂着玉落那單薄的身子。
終也還是心疼他的。
韓子過突然停了下來,玉落見狀快步趕了過去,“韓子過...”短短三個字在寒風中綿弱卻堅韌。韓子過不曾聽過三郎喚他全名,內心道不明的竊喜烈烈地燒炙。
偷瞄到韓子過眼角不尋常的神采,玉落打擊他,“方才不是走挺快嘛,還以為你痊愈了呢。”說着便伸手去拿他肩上的包袱。
“不是。”韓子過抓住玉落扒拉自己包袱的手,一股寒氣瞬間通過手心竄入心窩。三郎果然是凍壞了。
“天太冷,手沒辦法拄拐了。”他甩了甩通紅的手,胡編一個玉落未曾實踐過的理論。
玉落不疑有他,眯着眼環顧四周仿佛在找還有沒有什麽趁手的工具。
“扶我。”韓子過用力眨了眨眼想擠掉眼裏的慌亂,看向別處不冷不熱地擠出兩個字。
看玉落在猶豫,他硬着頭皮硬生生将人攬入懷裏,“錢算上。”他已經熟知玉落的套路,于是先替他說了。
雖說同床共枕大半月,這樣的親密倒是第一次,玉落略顯不知所措,良久才一手扶穩他的腰,另一只手抓住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多少錢來着?”一成不變地管人要錢,語氣卻不再嚣張。
“多少都給,随便記。”韓子過看穿他那套虛假表演。
第一次這麽親密地擁着三郎,韓子過內心的防線早已潰不成軍。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但是喜歡三郎的結論已經呼之欲出。
玉落感受到韓子過越抓越緊的手,以為是因為不拄拐走不穩,于是收緊了自己攙扶他腰部的手,給他更多支撐。
這樣一來兩人的身體貼得更緊了,在韓子過眼裏倒成了一種親昵。只是玉落一直低着頭關注韓子過受傷的左腳,沒有察覺那人喜歡到發燙的耳朵。
“你叫什麽名字?”韓子過突然在乎起三郎的名字來。每次想他時沒有名字似乎缺少了一份親密。
“玉落,玉石的玉,落葉的落。”玉落嘴角微微上揚,他是真的開心。三年前在鬧市,韓子過也曾問起他的名字,可那時的玉落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名字。韓子過說會去找他,到那時再問。可是一直等了半年,直到火災把他的家燒沒了,他也沒有來。玉落不怪他不履行諾言,只是覺得有的緣分是求不來的,所以不該有所期盼。可沒想到,這一天,總歸還是來了,所以他覺得很溫暖。就像此刻呆在韓子過的身邊,很溫暖。
韓子過嘴角噙着笑輕念,“玉落玉落,佳玉不藏,落地成音。很适合你。”美而不驕,纖而不弱。
“你是誇我還是趁機罵我?”玉落揚起臉問韓子過。
韓子過低下頭,把人再緊了緊,“自然是誇你。”
韓子過看着玉落垂下的眼眸和隐隐的笑意,心中的火焰燙傷了胸口。
呼嘯的北風卷進凜冽的空氣中,刺骨的寒冷卻攪不散兩人心中的暖意。
韓子過揉了揉玉落的手心,手變暖了,真好。
一路上都沒看見客棧,可天色已經越來越暗。
“唔,初雪!”玉落指尖輕輕撚起空氣中飄落的一片小雪花,開心地笑了起來。韓子過擡眼,緊随其後的漫天雪花,宛如美麗的銀色蝴蝶在嬉戲追趕。
那個傻瓜還在笑,于是韓子過便也直勾勾地盯着他,跟着他傻傻地笑。
在朦胧的雪夜中,玉落一席輕裳,綻放出淺淺的明媚點綴着空氣,讓一切都變得明亮了起來。他純潔又脆弱的外表比初雪還讓人留戀,舉手投足間的風華更是讓人心生向往。
韓子過輕咳一聲,玉落這才回過神來,為自己剛才的忘乎所以感到不自在。于是聳了聳肩,伸手在空中揮走了雪花。
極力掩飾真實的自己的模樣反倒讓韓子過覺得可愛。
韓子過知道這樣盯着玉落看會讓他不自在,于是眼睛看向別處,卻開口問道,“你喜歡雪嗎?”他發現自己開始在意他的喜好和心情。
他告訴自己要适可而止,從小便熟讀四書五經君子之道,一直以來也都以修身慎獨約束自己,明知道玉落與父親的關系,不該對他抱有非分之想,可眼下被那人牽動的心跳卻無法說停就停。
玉落輕輕地點了點頭,眼睛亮亮的,“但還是更喜歡錢。”
韓子過噗嗤一笑,搖了搖頭,可絲毫沒有早前的厭嫌之色。
玉落趕緊打哈哈地顧左右而言他,“得趕緊找地方落腳才行,扶着你這麽個大男人真累!”
韓子過手掌在玉落胳膊上搓了搓,還是擔心他會冷,“啧,你明天多穿件衣衫吧。”收緊的懷抱依然沒有放松,但開始把身上的重量默默壓在了自己受傷的左腿上。
“要不就這家吧?”韓子過發現一處破舊的人家。
玉落繞着房子看了看,應該有一陣子沒人住了,可是沒有窗,大門是唯一進出口,不太安全。可眼下越來越晚,下一個可以過夜的地方還不知道會在哪裏。不會有事的!于是點了點頭,和韓子過一起進去了。
兩人進去沒多久,還沒來得及整理床鋪,就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一些嘈雜聲,隐約聽到什麽“怎麽裏面有人”之類的。玉落突然心頭一驚,心知大事不妙。
從小就居無定所的他對這種鸠占鵲巢的後果是再熟悉不過了,他着急忙慌地想把包裹扔出窗外,等出去後再撿,卻又想起這房子根本沒有窗,混亂之中把其中一個包裹扔給一臉懵X的韓子過,讓他趕緊把東西藏起來。而他自己也趕緊把另一個行囊拆開,把裏面值錢的東西分散着東掖西藏。
“哪來的小賊!”東西還沒藏好,門口就出現了兩個彪形大漢,一副喝茫了的樣子開始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