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修羅場
修羅場
在上高中以前,陸明舒對于齊星而言一直都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這個“只聞其聲”的意思,指的不是她聽到陸明舒的聲音,而是指她從各種各樣人的話語中聽到這個人。
小學的時候,過年來家裏做客的叔叔嬸嬸們全都在誇獎齊星活潑可愛的模樣,齊星因着這些誇贊,各種乖巧讨喜的客套話把長輩們哄得眉開眼笑。
長輩們在吃飯的時候問的內容就有點讓齊星不爽了。
“心心啊,期末考試成績考了多少分呀?”
“班級排第幾?”
“語文、英語、數學成績怎麽樣?”
對于小孩來說,門外噼裏啪啦的鞭炮聲算不上可怕,可怕的是來自于認識的、不認識的親戚們對于有關成績的連番轟炸。
特別是對于考試成績倒數的齊星而言,她當時覺得可樂都不香了,急急忙忙吃完飯匆匆下桌。
酒足飯飽後,長輩們的閑聊依然脫不開家長裏短。
誰家的兒子要結婚了,誰家的女兒大學畢業了,誰家的孩子今年考到年級第一,各種競賽獎項拿到手軟,上臺演講毫不怯場......
齊星就是在那時第一次聽到“陸叔叔家的女兒”這個固定句式,而後這個句式成為了成長道路上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你陸叔叔家的女兒,你應該叫表姐的,她最近代表學校參加省賽。”
“還不止呢,人家從來沒拿過什麽第二名,永遠都是第一名。”
“長大了可不得了——”
而後初中、高中,齊星學習的生涯中永遠離不開這個“別人家的孩子”,因為她和那個陸叔叔家的孩子年齡相仿,卻處處比不上人家。
齊星從一開始的不屑,到煩躁,再到麻木。
升上高中後,齊星已經知道了大人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只是激勵自家孩子的一種手段,可能他們都是無心之言。
但是對于籠罩在“那個孩子”陰影之下的齊星而言,她對于那個所謂的表姐随着年歲日增而日益讨厭。她總是努力學習,為的就是和這個表姐較較勁,她也很想哪天被父母說“那個陸叔叔家的孩子比不得你”。
直到高中之前,她都沒見過這個表姐,也不知道“陸叔叔家的女兒”真實的名字,據說她是在外省讀書,高中才搬到冠平市。
巧了不是,她們都在冠平市第一中學讀書。
冠平一中是市裏數一數二的重點高中,每年考上大學的人數都是穩中有增,能考上這所高中的無不是學習刻苦的學生。
齊星和陸明舒都在同一所高中,比較肯定就少不了。
但是齊星出于逃避的心理,她一直不想看到所謂的表姐。陸叔叔家來拜訪自家,齊星總是早早避開。
說是不屑也好,說是怯懦也罷,反正青春期的齊星憋着一股勁兒,她絕對要考上比表姐更好的大學,她也絕對不想見到那個表姐。
然而所謂擡頭不見低頭見這句古語确實有大智慧,家裏千方百計避開了,學校內卻沒法預料對方的行蹤。
齊星不去見陸明舒,陸明舒反而找上門來了。
那一天天空陰沉,齊星早上忘了穿校服,路上遇到有人吵架多看了一會,然後就遲到了。遲到被年級主任逮到,遲到的、沒穿校服的一串兒學生被罰站在教學樓牆壁旁邊。
這還不算完,早上的處罰因為上課的原因耽擱了,課間還得繼續罰。
齊星下課後去的時間稍微晚了點,不巧被分到一個她讨厭的人身邊。
那個人是個邋遢的男生,曾經追求過齊星,見到齊星站在他身邊,肉眼可見的表情活泛起來。
齊星忍受着邊上男生叽叽喳喳的聲音,看着低沉沉的天空,覺得這一天也不會更糟糕了。
然而事情沒有更糟只有最糟。
不遠處一個氣質清冷的女生在向人問話,被詢問的同學看了一眼齊星,手指了過來。
齊星對上了那個女生掃過來的視線,她不認識這個人,但是莫名的就是心中一緊。
女生很快朝這邊走來,臉上沒有表情,氣勢蘊含威嚴,她一路走來,齊星旁邊喋喋不休的男生聲音也是越來越小。
齊星扯出一個笑,她還沒說話,就見到對面遞過來一件校服。
“你早上忘了校服,阿姨讓我幫你拿過來。”女生像是沒有微笑這個按鈕,從始至終都沒有多餘的神色,因為她聲音悅耳,所以聽上去并不顯生硬。
“......謝謝。”自己從來沒帶朋友回家過,齊星當時就感覺有些不對,下意識問道,“等等,你是誰?你怎麽知道我家地址?”
“我是陸明舒,你的表姐。”對面依舊是沒有表情的冰冷話語。
齊星的表情卻像是被雷劈了一般。
這就是那個陸叔叔家的...她說她叫什麽來着?算了,不重要——但是,好像也很重要,不管了,她...她...她就是那個別人家的表姐??
齊星的腦子一團亂麻,陸明舒見她沒有多餘的話要說,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齊星下意識就拉住了陸明舒的胳膊,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要做什麽,只是突如其來的驚詫淹沒了思考能力。
她的手上用了點力氣,陸明舒皺了皺眉,沒有掙脫,也沒有言語,站在那裏好整以暇地看向齊星。
“——你知道我是誰嗎?”
齊星脫口而出這句話,她腦內已經過了千回百轉。比如你知不知道我這個競争對手,有沒有在其他人那裏聽過對我的誇獎,我是不是已經比你更優秀......
但是在旁人看來,這句話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陸明舒默默看着她,思考這句話的含義。
先前她已經說清楚了自己與齊星的關系,而且也說明了是阿姨的請求給予幫助,為什麽這個表妹會有此一問?
聰明的陸明舒很快從過往經驗中找到答案。
在搬回冠平市的時候,她随父母拜訪過很多親戚,其中就有這位表妹的父母。因為離齊家較近,兩家偶爾也有交流,每次她去的時候,齊父齊母都說比她小一歲的表妹齊星不在家,某一次從房間裏出來倒水喝的表弟齊協力聽到了,他笑着說“姐姐在沒混熟的人面前是很害羞的,表姐你以後見到姐姐的時候拉近一下兩人的關系就好啦”。
再回憶起阿姨今早在她面前對自家女兒的稱呼,陸明舒覺得自己找到了拉近關系的好辦法。
“小星星。”
可能在旁人聽來和她平常說話沒什麽區別,但這句稱呼已經用上了陸明舒最豐富的感情。
如果說一開始聽到這位表姐的名頭齊星的表情像是被雷劈了,那麽現在聽到這個稱呼之後齊星的神色已經像是被雷劈後再被灌進了水泥柱,突出的就是一個僵硬死寂。
陸明舒朝齊星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她轉身離開了。
齊星半天沒有緩過神來,直到旁邊那個讨厭的男生躍躍欲試地吐出了兩個字:“小星...”
“你敢說這個詞我就殺了你。”
齊星的眼神像是在菜市口殺了十年的魚,殺手氣質展露無遺,面無表情的臉上凜若冰霜。
自那之後,齊星再也聽不得任何人叫她那個不能說出口的昵稱。
至今已過七年。
......
“......所以就是你自己擱那兒鬧了七年的別扭?”江冬陽聽完齊星的敘述都驚了。
仔細想想,自己也是在高二,也就是七年前認識學姐的,那豈不是說,竟然有人和她一樣惦記着學姐七年?
哦,她們是表姐妹啊,那沒事了。
在齊星單方面的講述中,表姐是個邪惡的優等生,用成績來碾壓她這種可憐的小孩,那個稱呼更是用心險惡,在誰面前叫不好?偏偏是在她讨厭的人面前說出來!
“學姐她也不知道啊...”江冬陽默默給陸明舒辯解。
“所以說你到底是站在誰一邊的?!”
“我站在真理與正義的一方。”江冬陽一臉正經,“不過,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吧,值得記這麽久嗎?”
齊星翻了個白眼,說道:“誰記仇了?這都多少年了,我連她長什麽樣叫什麽名字都不記得,就是昨天突然聽到那句‘陸叔叔家的誰誰誰’有點煩而已。”
江冬陽一臉不信:“你昨天那副表情可不是‘有點煩’的姿态。”她心想,更像是一只炸毛的貓貓。
“誰讓齊協那小子也說...那個人的好話,我有點氣到了。”齊星說着說着有點理直氣壯起來,“他又沒有和我一樣經歷過從小到大都被壓迫的恐懼。”
“唉......”
江冬陽嘆了一口氣,好不容易問清楚齊星的幽怨從何而來,她轉頭看向陸明舒。
這下笑容陡然真誠可靠了起來,連眼睛都亮晶晶的。
“學姐,馬上要到中午了,要不要留下來吃飯?”
齊星聽着那溫柔和婉的聲音,再看看外面初升的太陽。
吃什麽中午飯?這離中午還有十萬八千個小時呢!她早飯都還沒吃,羊羊也不知道來關心關心自己!一時間幽怨的情緒更重了。
江冬陽可沒在意身後的動靜,她只是滿面春風地盯着學姐,恨不得把那張容顏刻入眼簾。
自大三之後,江冬陽便再也沒見過陸明舒,三年的時光沒在陸明舒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她還是那樣清麗動人,讓人仰慕。
陸明舒搖了搖頭,她道:“我要去上班,中午就不留下了。”
江冬陽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從她接來齊星,再到陸明舒來訪,竟然還沒有一個小時,現在還是清晨,離一般的上班時間都還早。
“那...學姐,早飯吃了嗎?”
陸明舒猶豫了一下,說:“...沒有。”
江冬陽這下高興起來,連忙道:“我也沒有,學姐,我們一起吃吧。”
她随即回想起自家什麽都沒有,今天一大早就去接齊星,結果鬧到現在都還沒吃飯。
齊星在一旁幽幽地說道:“羊羊,我也沒吃飯,怎麽不見你來問我?”表情幽怨得像是咬着小帕子的年輕媳婦。
江冬陽有些不好意思:“...我點外賣還是一起出去吃?”
齊星見狀搶先道:“我要喝南瓜粥!還有我不要和她一起出去!”
“嗯...”江冬陽左右看看,見陸明舒沒有發表意見,她猶豫着說道,“學姐她好像不喜歡南瓜...要不我給你點一份,我和她出去吃?”
齊星氣呼呼地道:“重友輕色!”
“說什麽重色輕友呢...我哪有...”江冬陽臉上紅暈還沒起來,猛然回過神來齊星說的那兩個字似乎被調轉了過來。
“有了學姐就忘了女友,羊羊,你要怎麽補償我?”齊星笑得妩媚,姿态優雅地起身來到江冬陽身邊,含情脈脈地盯着她。
“啊?”
江冬陽覺得自己肯定聽錯了,還沒等她有所反應,齊星就來到耳邊對她低語:“昨天我說你是我女友你可沒反駁,就算是假裝的,你現在也還是我女朋友。”
一邊說着,餘光不斷瞟向某個沉默的女人,繼續道:“反正我不管,不準區別對待,我是你女友她不是,我就要贏過她!”
江冬陽被震得說不出話來,良久,她吐槽道:“...你是小學生嗎?這到底是在争些什麽?!”
陸明舒自剛才起就沒出聲,她雙手交疊,坐得端莊,當聽到齊星那句女友再看到對面兩人在一起咬耳朵的時候,眸子垂了下去,右手抓緊了被疊在下方的左掌,一向良好的聽力因為心不在焉沒有聽到她們具體在說些什麽。
眼前依偎在一起的兩人,一個溫文爾雅,一個風姿卓越,乍看上去确實是一對璧人。
“...為什麽不回答我呢?”
陸明舒想起了那句沒有答複的話語,三年前她錯過了,如今那人身邊已經有了相伴之人。
時光不會倒流。
陸明舒松開了力道,她整理了一下衣衫,起身提出告辭。
“冬陽,我還有事,以後有空再聯系。”她依舊如往常那般面無表情,言語冷淡卻不失禮貌。
盡管陸明舒說話的語調和平常一樣,江冬陽卻還是敏銳地察覺到對方的不悅。
江冬陽有些不知所措,很快說道:“學姐...那你什麽時候有空?”
她快步走到陸明舒身邊,倚靠在她身上的齊星像個挂件一樣也跟着來了。
陸明舒再也沒給齊星一個眼神,她盯着江冬陽的眼睛,輕聲說:“明天晚上,青界江旁邊的餐廳,就我們兩人出來聚一聚,如何?”
她說出這句話後,心想如此也好,往後就當做是好友,不至于像三年前那樣直接斷了聯系。
齊星在一旁像是應激的貓咪一般緊緊抱住江冬陽的手,她對于陸明舒徹底無視她的姿态感到很不爽,她心裏知道這樣很幼稚,但過往的回憶讓她不由得郁結在心。多年前的陰影再次降臨,這下要搶走的是她最好的朋友。
幾乎是沒做思考,她就先于江冬陽回答:“我不同意!”
陸明舒的視線終于移了過來,這下再也沒有平靜,而是一種淡漠的姿态,她淡淡道:“我問的是冬陽,沒有問你。”
這句話激得齊星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她是我女朋友,我當然可以不同意她去!”她當然知道這很沒道理,但怒氣上頭什麽考慮都沒有,滿腦子都是這家夥肯定不懷好意。就像是當初故意在讨厭的人面前說出那個昵稱,現在又要在她面前奪走她最好的朋友。
陸明舒一向冷靜的面容變得有些不好看了,臉上仿若冰霜密布,她冷冷的目光射向齊星,冰冷地說道:“她不是你的所有物,想不想答應與你無關。”
說完後瞥了一眼江冬陽,留下一句“如果你沒空,我們以後再聯系”轉身就要離去。
江冬陽因為兩人這突如其來的争鋒相對而不知所措 ,從先前起就疲憊不堪的身體讓她大腦也開始宕機。
這是怎麽了?怎麽突然又吵起來了?胃部難受得讓她身體都有些抽搐。
眼下見到陸明舒要走,心中霍然一緊,動作快過思考,江冬陽伸手抓住了陸明舒的手腕,陸明舒身子一頓,轉頭看向她。
局面陡然變得複雜起來,齊星抓着江冬陽,江冬陽拉着陸明舒,三人維持着奇怪的姿勢,氣氛凝滞下來,分外古怪。
偏偏這種時候,江冬陽湧起了想要吐槽的沖動,她想,如果學姐拉住齊星,她們就能圍成一個圈了。
就在這時,那道熟悉的鈴聲響了起來,把尴尬的氛圍推向頂峰:
“為所有愛執着的痛~
為所有愛執着的傷~
我已分不清愛與恨~
是否就這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