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勿忘
第20章 勿忘
夜黑黑的,星月半隐在山頭,投給密林一片陰影。
晚歸的獵人提着獵物焦急地走着,遠遠就看見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靠近。
獵人剛開始沒怎麽注意,直到沒過一會那人便走到跟前,才不由得一驚。
黃黃的月光勾勒出來人俊朗的面孔,朗目疏眉、軒昂氣宇,十足的仙風道氣。
獵人一看,還未想出這人是不是是來凡間渡劫的仙長,就聽到那年輕男子低頭語氣柔和地問道:
“請問這裏是在哪個洲哪個城?”
獵人對上男子溫潤的眼神,心裏的慌張也淡了下去,道:“這是在冀洲玉揚城,這座山也叫玉揚山。”
男子得到回複,笑道:“多謝。”
獵人也不由得笑了,他看着男子要往山裏走,出聲道:“夜深了,山裏野獸多不安全。”
男子嘴角擒笑,轉身擺手笑道:“無礙。”
身為凡人的獵人當然注意不到,就在男子擺手之間,一些細小的粉末從男子指尖灑在了他身上。
在到家以後,他才覺得有些奇怪,今夜的路似乎比平日要安全一點,而且幾乎聽不到野獸的嚎叫聲。
月光皎皎,山林寂靜,時不時傳出稀稀疏疏的聲音,那是夜風将山脊、山坡塑成波蕩的柔和的聲音。
告別獵人後,陳鶴軒在山道間繼續行走,往山的深處走去。
一道泠然的聲音在陳鶴軒耳邊響起,像是貼在他耳邊說的,都能感受到沾染在耳廓上的濕氣。
“師兄,你真的好善良啊。”
聲音缱绻纏綿,像是一條柔軟的小蛇緊緊地纏住陳鶴軒的脖頸,勾在他的喉結上。
陳鶴軒面色不改,将搭在自己喉結上的手推開,道:“戚玉,你終于願意出來了。”
戚玉将被推開的手重新搭在陳鶴軒的肩膀上,從他的肩頭一直往下摸到他的胸膛。
戚玉貼在陳鶴軒耳邊問:“為什麽師兄對一個陌生人都這麽溫柔,還特地灑了驅獸粉在那人身上?”
他将還沒說完的下半句吞進喉嚨裏,他曾不止一次想問師兄——為什麽師兄對別人都這麽溫柔,獨獨對他格外冷淡。
陳鶴軒沒有作聲,只是放在大腿邊的手輕輕一顫。
戚玉又繼續念道,聲音竟是從未有過的冷靜:“師兄,你還記得嗎?在我行加冠禮的那日,我在你的洞府外等了整整一夜,你明明答應我了要和我吃飯。”
陳鶴軒的思緒也跟着戚玉的話語飄向了那段深處的記憶,可是任他怎麽回憶,都想不起來曾經發生過什麽,只覺得記憶裏一片空白。
頓了一會,陳鶴軒才記起來自己有關戚玉的記憶在漸漸消退。
他不知道自己還記得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忘掉了什麽。
“我已經忘了。”陳鶴軒冷靜地道。
“可是我永遠記得”,戚玉低頭貼在陳鶴軒的肩膀上,聲音有些沉悶,“我等了很久,終于将你等回來了,可是你知道你說了什麽嗎?”
陳鶴軒依舊沒有作聲,只覺得被戚玉的臉貼着的那塊布料似乎被什麽液體浸濕了。
很久沒有想起的痛苦的記憶再次浮現在戚玉眼前。
他還記得那個高大的男人在看到自己的時候,柔和的臉色霎時變得冰冷。
戚玉也記得自己當時是這麽問的:“師兄,你不是答應了陪我吃飯的嗎?你都答應我了,不能騙我。”
師兄甚至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冷冷地從他身邊走過。
他不敢抓師兄的衣袖,只執着地跟在他身後,道:“我只有這一次加冠禮,只有這一個請求,都不可以嗎?”
他的手指緊緊地攥緊手心,盡管已經預料了師兄會怎麽說,還是忍不住期盼着師兄同意。
但是他沒有想到,師兄從木着臉回頭看了他一眼,淡然地道:“這不是我的責任。”
他那麽多次請求,師兄無一不拒絕。可只有這一次,在前日努力請求師兄的時候,師兄答應了他。
他本以為這一次會實現自己和師兄一起吃飯的願望,沒想到得到的依舊是師兄冷酷的拒絕。
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巴掌打在他的臉上,告訴他一切都是他在自作多情。
戚玉的手指松開陳鶴軒的衣服,他擡起頭,垂下眼睛,失神地喃喃道:
“師兄,你告訴我……”
“這不是你的責任。”
似乎意識到什麽,陳鶴軒心裏恍惚了一下。
當他回頭望過去時,就只看到戚玉的身影消散在空中化成了太阿劍。
陳鶴軒一個箭步上前接住劍。
看着手中仍留着血跡的太阿劍,陳鶴軒的思緒亂糟糟的,在他的意識中,忽然出現一張格外脆弱的臉。
在那張白玉般精致的臉上,那雙明亮的展現着愛意的眼睛逐漸暗淡下來。
奇怪的是,那雙漂亮的眼睛一會變成黑色,一會變成綠色。
冰天雪地裏,萬籁俱寂。
陳鶴軒只覺得肩上被打濕的布料是那麽地燙。
那麽冷的冬天,陳鶴軒的肩頭被戚玉的眼淚燙出一個洞,一直貫穿到心髒,寒冬的風穿越這條通道,有一只纖細的小鹿在被這風齧噬折磨,直到遍體鱗傷。
陳鶴軒什麽也做不到,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麽。他不清楚自己對戚玉到底是愛還是恨。
是愛嗎?可是為什麽他始終無法放下那兩千多個日夜,放不下那些被折辱的、羞恥的、屈辱的記憶
是恨嗎?可是為什麽他很少有波瀾的心髒這麽沉悶,像是陷在一個永遠出不去的黑色迷霧裏,找不到出口。
戚玉的話像是一塊巨大的石頭徹底攪亂了他的心池,泛起一圈圈無法消退的漣漪。
心思怎麽混亂,路還是要繼續走的。
陳鶴軒背着太阿劍繼續往山的深處走去,亦是全山靈氣最濃的地方。
他還未走幾步,遠遠便看到一個黑點向自己這邊飛來。
随着距離縮小,他才看清來人是騎在仙鶴上的莫明旭。
陳鶴軒收起隐藏氣息的符咒,看着仙鶴逐漸停在地上,走了上去,先是試探性地一問:“明旭?”
“是我。”莫明旭翻身跳下仙鶴,仙鶴化作一只小鳥停在他的手心。
陳鶴軒走上去,眼神在莫明旭身上來回停留了一陣,道:“你是特地來找我的嗎?”
莫明旭面色沉重,看向陳鶴軒道:“有人在凝神香裏動了手腳。”
“怎麽回事?”陳鶴軒的面色也轉為凝重。
莫明旭從儲物戒指裏拿出兩根凝神香,道:“一支是我從你那拿回來的,另一支是我剛做出來的。這兩支的香味沒有任何區別,可是給你的那支裏多了一種無味的草,這種草叫做‘勿忘’。”
陳鶴軒把眼光移向兩支一模一樣的香,就外形上完全無法區分出二者。
“我一開始沒有找到這種草有什麽用”,莫明旭皺着眉頭道:“直到我翻到一本上古卷軸,卷軸上記載将勿忘草和某一特定人的血混合在一起,便會讓聞香的人逐漸忘記關于那個人的記憶。”
“這裏面是不是有戚玉的血?”陳鶴軒克制不住地問出聲。
莫明旭皺眉苦思,“我把香提煉了幾次,裏面的确是有一滴血,但我不清楚是不是戚玉的。”
說罷,他拿出一個玉瓶遞給陳鶴軒。
陳鶴軒拔掉玉瓶的塞子,凝神聞了聞,面色複雜地道:“的确是戚玉的血。”
陳鶴軒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忘記這個味道了,可是在時隔多年再聞到這個味道時,關于血的記憶在腦海裏複蘇。
在他剛到魔宮還不願意聽戚玉命令的時候,戚玉就強硬地喂自己的血給他,用血來控制他。
每次克制不住嗅着血的味道咬上戚玉的脖子或是含住戚玉的指尖,他都會覺得自己只是一只被戚玉控制玩弄的狗。
後來戚玉失血過多,才不得不改了這個方法,換作用眼睛控制他。
嘴裏似乎仍在回蕩着那腥甜的味道,陳鶴軒不自覺地抿了抿嘴唇。
那麽關于他為何會忘記戚玉這個問題,也有了答案——是有人将戚玉的血和勿忘草混合在一起。
可是更大的疑惑卷入陳鶴軒的心裏。
他清楚地記得,那日他将戚玉殺死以後,戚玉的身體便化作煙霧消散在天地間,沒有留下屍體。
而他拜托莫明旭制作凝神香是在戚玉死後過去了一段時間,那麽那些人是從哪裏得到戚玉的血,又是如何将戚玉的血和勿忘草混入香料裏。
好不容易吹散一層迷霧,又是一層迷霧将陳鶴軒籠罩。
“明旭,你可知是誰動的手腳嗎?”陳鶴軒迫切地問。
荒誕的是,比起知道幕後人是誰,陳鶴軒更想知道那些人到底是從哪裏得到戚玉的血。
他想,如果能找到戚玉的屍體,會不會能找到方法讓戚玉複活。
對上陳鶴軒的視線,莫明旭為難地道:“進過配香房的人,除了我,就是我的師尊。”
陳鶴軒和莫明旭一同進入內門,陳鶴軒拜在掌門門下,莫明旭拜在了青陽長老門下,青陽長老就是莫明旭的師尊。
“還望師兄看在我的份上,不要查下去”,莫明旭面色複雜地道,“事關星洲門,師兄萬萬不可繼續查下去。”
“好……好……”
陳鶴軒止不住後退一步,只覺得荒謬極了。
明明他早就料到這一切和星洲門有關,可為什麽在知道事實的時候,還是很難接受。
或許他只是一顆棋子,為他所最敬愛的師長們操控。
霧更濃了。
可是陳鶴軒又覺得,一切的幕後人,不止星洲門這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