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日光鬥轉
第16章 日光鬥轉
◎“我們去樹下聽蟬吧。”◎
是裴君慎。
崔英聞聲瞥了眼不遠處門窗上便倒映出來的男子身影,忍着手心火辣辣的疼提氣揚聲:“裴大人,六娘無事。”
裴大人?沈姝回頭循着崔家六姐姐的視線望向窗外,正巧看見那人影轉身離去。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問崔英:“這人可是與六姐姐定親的大理寺少卿裴君慎?”
崔英颔首:“嗯,是他。”
沈姝得到肯定回答,不由捏緊裙擺又低頭去看了眼崔英仍在滴血的手,好一會兒才鼓足勇氣道:“六姐姐,你聽姝兒一句勸,若能想到法子還是将這門親事退了罷,裴君慎此人不堪為良配。”
“嗯?”崔英聞言一怔,雙眸忽地瞪大:“為何?難道他有什麽隐疾?”
不會吧不會吧?那般清風朗月之人他不會中看不中用吧!!
好在沈姝一句接着一句,很快便打消她的擔憂——
“非也。”
“比有隐疾嚴重多了。”
“他克妻。”
“柳侯之女柳玉萍,張相之女張媛兒,皆在與他定親後不久暴斃而亡!”
“六姐姐,你若不想法子退了這門親事,恐怕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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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想起那些裴君慎被克死的女子,沈姝便一陣駭然,但藏在心底的那人卻能讓她生出無窮無盡的勇氣,很快就大着膽子把她所知道的那些傳聞一樁樁一件件都告訴了崔英。
然而崔英聽完這番話神色卻格外平靜,只有眸底閃過一絲“我怎麽一聽旁人提起裴君慎就忍不住動春心”的尴尬。
她暗自腹诽,同時迅速斂下神色,越過腳邊碎瓷和灑了一地香灰的熏香爐,走到坐塌邊上道:“多謝沈妹妹挂懷,不過這件事沈妹妹不必擔憂,早在定下這門親事前,伯娘便往安平送過信。”
她說着,轉身看了眼歪歪扭扭倒在塌腳邊上的坐墊,俯身伸出兩根手指小心夾起它一個角。
沈姝怔怔看着她,見她這般無憂無驚,心下不禁又疑又訝:“六姐姐,你、你不害怕嗎?”
她想不明白。
當初連被人欺負都不敢大聲哭的人,被瑾哥哥救下後求瑾哥哥不要聲張的人,為何今日聽見自己“命不久矣”卻連眉都沒皺一下?
這些年,六姐姐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風不知從哪個縫隙鑽了進來,輕聲嗚咽,攪動光下萬千浮沉。
崔英把坐墊放到塌上,屈膝坐下後便将手擱在了坐塌中間的方幾上,然後擡頭看着沈姝從容地彎了彎眼角,不答反問:“妹妹可否先告訴我,你為何會認為柳家娘子和張家娘子之死是裴少卿克妻之故?”
“此事哪有為何?長安城中的待嫁娘子沒有哪家不知此事,六姐姐,你可是不信我?”
沈姝鬓發淩亂,外袍松松散散地披挂在肩,聞言有些急切地走到崔英跟前,任憑未穿繡鞋的雙腳踏在熏香灰燼之上。
衣帶飄風,剎那間刮起灰燼上旋,在浮光之下不消片刻便與塵埃交融。
一道極淺淡的餘香卻在此刻忽然鑽進崔英鼻息,有點甜,如在遠處聞到糖蜜化開,其中似乎還夾雜着一絲沉木燃盡的木屑香。
崔英眸光一凜,忽然想起初遇裴君慎那日在他身上聞到的味道——微甜,仿若花蜜,卻又有一道清幽木香纏繞其中。
難道……
“六姐姐,難道你真不信我?”
見其沉默不語,沈姝心頭頓時升起一股氣,圓眼怒睜,直勾勾地盯着崔英。
崔英猝然被沈姝拉回神思,看着她因生氣而微微泛紅的臉,急忙出聲安慰道:“沈妹妹誤會了,我不是不信你,方才我只是在想該如何向你解釋我心中所想。”
沈姝這才消了些氣,長袖一甩坐到方幾另一側,雙眸定定望着崔英道:“那六姐姐心中,到底是如何看待此事?”
還能怎麽看?這種事崔英當然是不信。
穿越時空這件事雖然打破了她固有的科學世界觀,卻并不代表“命硬克死人”這種封建迷信觀點就是正确的。
倘若每個無辜枉死之人都叫人們冠以“被克死”之名,那真正的害人兇手豈不是一輩子都會逍遙法外?
只不過這些話,崔英沒辦法對沈姝直說。
默了默,她輕嘆口氣問沈姝:“你可知三年前,家中曾為我說過一門親事?”
“三年前?”沈姝秀眉輕豎,搖了搖頭:“此事,妹妹不知。”
她只知道六姐姐四年前在長安被迫和姜家登徒子定下的那門親事,好在姜家多行不義必自斃,沒過多久便因謀反落敗被滅了滿門,六姐姐這才幸免于難。
崔英杏眸輕眨,又道:“那你可知如今柳相幼子柳安之妻是我的妹妹?”
沈姝微怔,忽地想到什麽關竅:“六姐姐的意思是,蓉姐姐她?”
“嗯。”崔英輕應一聲,又道:“七妹乃是陳姨娘所生,在前年春三月便及笄,沈妹妹,你說謝氏為何會在七妹及笄之後才把她認在自己名下?”
其實四年前柳安看上“崔英”這件事并不算是秘密,只是當年在位的還是徽帝,柳相也還不是柳相,只是一個小小的戶部侍郎,即便柳安有心也無力和姜明相争。
直到後來徽帝亡、姜氏謀反,彼時還是太子的李玄貞平定叛亂、恒王李晖登基為帝。
柳安備受李晖寵愛的長姐成了皇貴妃,他的父親成了當朝宰相,這才又惦念起當初在永樂公主府驚鴻一瞥的崔家六娘子。
只是彼時朝局初安,百廢待興,柳相和柳貴妃都無暇顧及他的婚事,他便将心事又按捺了一年。
及至次年初秋,柳安才向柳相禀明他看中了崔家六娘,欲向崔氏提親。
這原是一門好親事。
柳家門第單薄,即便柳貴妃備受李恒寵愛、柳守成已官至宰相,可若想綿延門楣,光耀祖祠,卻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是以若能與崔氏這樣的世家大族結為姻親,那對柳家而言,絕對是事半功倍的大喜事。
只不過……崔家六娘卻不在柳守成看中的兒媳人選之列。
他不同意,柳安一氣之下便自己跑去了安平求見崔霖,言明他想求娶崔英之意。
崔霖此人雖然慣來風流不着調,但在兒女親事上卻絲毫不含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書六禮,官籍在冊。
如此,才可結親。
所以崔霖既沒有答應柳安,也沒有一口回絕,而是先将此事書寫成信送往長安與長兄崔霁商議此事。
可長安遠在千裏之外,書信一來一回少說也要二十日,待崔霁讓崔霖先行确定“崔英”心意,然後又與柳守成斟酌斡旋終于商定兩府親事時,日子已足足過去半年。
二月凜冬,寒風瑟瑟。
簪秋說“崔英”看到崔霁“婚事已商定”的信時,臉上久違地露出了笑。
誰知世事難料,柳守成好不容易同意了這門親事,柳安卻變了心,轉而往家中去信求娶崔氏七娘崔蓉。
柳守成對兒子不再執着于崔氏六娘這件事很滿意,唯一不太完滿的是崔蓉雖是崔氏女,卻是陳姨娘所生,并非崔氏嫡女。
不過此事與崔氏六娘身上的問題相比,便是不值一提。
“怪不得!怪不得蓉姐姐嫁進柳家半年便誕下一女……”
經崔英這般一提點,沈姝霎時恍然大悟:“那時蓉姐姐說她是不慎摔了一腳才早早生下小玉兒,可我瞧着小玉兒白白胖胖,一點也不像不足月的孩子,沒想到竟是、竟是這般緣由。”
沈家家宅簡單,沈侍郎雖有一侍妾,但那侍妾老實本分且膝下無子,所以沈姝從小便生活在父母兄弟的寵愛縱讓之中,從未經歷過這種內宅陰私之事。
在今日之前,她經歷過最可怕的事,便是那年在永樂公主府的後花園假山看見崔英被姜家登徒子欺淩。
但……沈姝轉念一想,秀眉就又蹙起:“六姐姐,你莫要糊弄我,如此聽來的确是六姐姐受了委屈,可此事與你信不信我有何幹系?”
崔英失笑:“當然有幹系,你知道柳家不願娶我的原因是什麽嗎?”
沈姝唇線微抿,“還能有什麽,自然是那負人心移心別戀。”
崔英搖搖頭,雙眸望向光下浮塵:“不是,是他們道我不祥。”
因為不祥,所以“她”的母親在生下她之後不久便因病早逝。
因為不祥,所以裴家才會被人污蔑謀反,滿門橫死,只留下裴君慎一個遺孤。
因為不祥,所以姜家才會在姜明和她定親之後落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因為不祥,所以柳安另娶他人,不是負心,而是為家族割舍摯愛。
多麽可笑。
又多麽荒唐。
卻從無人辯駁。
崔英悵然回眸,定定望着沈姝:“若我相信柳家娘子和張家娘子是因裴少卿命硬克妻而死,是否也應該相信——我的确不祥,不該茍活于世?”
沈姝:“……”
沈姝怔住,蒼白的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麽卻又不知到底該說什麽。
那柳安分明是自己變了心,為何要說六姐姐不祥?
就因與六姐姐定過親的姜家登徒子慘死嗎?可那又和六姐姐有何關系?
又不是六姐姐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讓他們謀反的!
分明是他們姜氏一族狼子野心!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
如此沉默良久,沈姝那雙原本充滿絕望與哀傷的眸子裏忽然迸發出強烈的求生欲,她看向崔英,字字擲地有聲道:“六姐姐,你要活着,你要好好活着。”
“今日之事是姝兒魯莽,不該盡信外頭傳言,還請六姐姐一定不要往心裏去。”
“日後若有人膽敢在我面前說六姐姐半句壞話,我定打爛他的嘴!”
“嗯,好好活着。”
崔英聽她聲音這麽铿锵有力,自進屋以來便提在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笑道:“不過我們要說好,我活着一天你就要活着一天,日後若有人欺負我,你得為我出氣。”
“這是當然,我——”
沈姝立即應聲,話說一半卻忽地想到了什麽。
六姐姐這般說,難道是一早就看出她有尋死的念頭?
腳邊不知從何處鑽來的涼風莫名沒了動靜,日光鬥轉,此刻剛好穿過窗棂靜悄悄地分成了兩縷,不偏不倚,一縷落在沈姝身上,一路落在崔英身上。
秋蟬輕鳴。
沈姝聽着蟬鳴聲轉頭望向窗外的光,思緒驟然清明,忽地沒頭沒腦道:“六姐姐,我們去樹下聽蟬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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