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韬光
韬光
他情緒的轉變,她一時不明,剛剛一瞬脫口而出的綠茶常用問句,也不好意思再問一遍。
簡颉張了張嘴,又将話吞了回去,鼓了鼓腮幫子,沉默。
祈靳邶沒有再緊追不舍,也沒正面回應她,語氣如平靜湖面:“你倒還是挺明辨是非的。”
簡颉視線仍落在他臉上,逡巡一圈仍看不出什麽。
祈靳邶手指摸上領口扣子,手指動了動半解不解地,最後停頓在那兒,手指在扣子上畫着細微的圈。
簡颉看着他手指打着圈自己倒晃了神,也顧不上剛剛的提問了。
管他怎麽理解的,算了。
簡颉調整後重新以戲谑口吻開口:“其實我這樣的兼職員工是最好控制和管理的,我認錢做事,除了不好看,哪哪都行。”
她突如其來的這麽一段,他有點懵,猜她心中又亂扣他重色的帽子。
隐約生出怒火,接話也接得倉促生硬:“我不喜歡好看的。”
一出口,兩人都愣住了。
簡颉張着嘴一臉疑惑,似乎真的有她不敢相信的答案呼之欲出。
祈靳邶一時似乎在組織語言,整個沙發上空的空氣都似停滞,不再流通,只聽見那邊戴着耳機打游戲的于皓軒嘴裏“咻咻咻”,自帶配音。
孫思佳激起了簡颉對祈靳邶不明朗的幽微心思,她吃醋甚至嫉妒孫思佳。
剛剛祈靳邶這一句也透出祈靳邶對她可能也有一些或深或淺的好感。
在簡颉內心的幽微處,好勝心逼迫她試探。
她不清楚祈靳邶是單純的沉默,還是無所顧忌就要說出她最擔憂的那句話。
不敢冒險。
立刻就清醒了,然後先一步退縮了。
不管是現在給于皓軒補習,還是開學之後可能還要再次回到一度做兼職。
她很需要這些。
那麽和祈靳邶之間的關系,在當下,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只能是朋友。
換做戀人關系,或者他僅僅是說出口,她可能都做不到坦然繼續待在祈靳邶周圍。
她是唯利是圖,但又遵循于自己的一套別扭準則。
對周期是,對祈靳邶也是。
在不短不長的尴尬和沉寂裏,簡颉臉上挂起标準的笑容,裝作調侃:“我覺得你可能适合加入一個叫 ‘醜東西保護協會’ 豆瓣小組,裏面都是不好看的事物。”
顧及到于皓軒還在,祈靳邶思緒輾轉,想伺機婉轉表達。
但她已經自導自演結束了這出戲,祈靳邶糾結在唇齒間的話也被迫戛然而止。
看着簡颉猝不及防地假裝沖向廁所的背影,祈靳邶了然。
或許不被打斷,他也不能說出口。
她深藏于無所畏懼面具下的自尊心,他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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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颉和于皓軒傍晚才和祈靳邶一起回的清嘉院。
小區的木棧道上三五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人在抱怨微信群團購的草雞蛋是假的。
幾人三三兩兩坐着或是站着擋了去路,見祈靳邶拎着于皓軒的背包停了停腳步,才趕緊讓到木棧道的一側。
女人中有人大概是出于歉意,沖他們友好打了個招呼算是寒暄:“回來了啊。”
祈靳邶和于皓軒在前面頭也不回地走着,并沒有搭理的意思。
簡颉在後面出于禮貌,朝她們點了點頭:“是的,你們在散步哇。”
祈靳邶在前面停住腳步等她,她走上去問他:“你們一個小區的人,遇到這麽生疏嗎?”
“這裏一百多戶人家。”他見她還是一臉疑惑,只得耐心解釋,“剛剛那幾位……你離遠點。”
“哈?難道她們是……完全看不出來啊。”她一臉唏噓,搖頭擺尾。
他好笑道:“又不寫在臉上。”
“哎呀,不是。我是說看不出來你這個人三觀這麽正,連搭理都不搭理這些人,界限分明,太酷了。”
“……”
“不過怎麽知道她們幾個身份的,剛剛不還說一百多戶人家嗎,怎麽這麽篤定……”簡颉疑惑到一半,反應過來,“也是,你們富人圈小,你也是富人圈的,總歸有所耳聞。”
富商的小三小四,精致的有錢人。
簡颉滿腦子都是剛剛那幾人在讨論假草雞蛋的神态。
跟着祈靳邶上樓簡單吃了晚飯,下樓回去時天還微微亮着,年輕女人們還在木棧道上聊天。
簡颉走過去,年輕女人們又看到她,這次有些熟稔地和她打招呼:“怎麽剛回,又要出去啊?”
簡颉愣了一愣才明白過來,這些人可能誤會她是祈靳邶的女朋友了,慌忙撇清:“我是那家的家教,這會兒回學校。”
幾個年輕女人意味深長地點頭:“你還是大學生啊,他孩子那麽大了?”
“我不太了解,你們聊,我先走啦。”簡颉摸不清這些人的意圖,只能回避話題。
簡颉沿着木棧道往小區外走,盯着腳下的木棧道的紋理,聯想到老家許多養雞場的磚房。
好像是個商機?
簡颉跑着折了回去,年輕的女人們還在那說笑打發時間。
她走過去跟她們一一要了微信:“我剛剛回來的時候聽到你們在說假草雞蛋的事,我老家有很多養雞場,應該有正宗的草雞蛋,以後有機會推薦給你們。”
太太團湊上來加了簡颉的微信,還問她:“要是再有新鮮的瓜果蔬菜就好了,農藥殘留少的,小孩子也能吃。”
簡颉此刻并不清楚哪裏會有新鮮的少農藥殘留的瓜果蔬菜。
但她心裏有種強烈的預感,這幾句話中有一片很大的市場空缺,至少這個城市是,面向眼前的富人區裏的富太太們和她們含着金鑰匙出生的幼童。
建了幾人小群之後,晚上簡颉打了電話給奶奶,讓姜寧緒去市裏看大伯時,沿路在附近幾個養雞場買一些散養的雞蛋快遞出來。
待雞蛋到貨之後,簡颉帶到清嘉院,給那幾位加了微信的幾家分了。
沒想到幾位隔天就将簡颉拉入近五百人的大物業群中,清嘉院分疊墅區和複式區,兩個板塊自然區隔,但應該是物業方便管理,統一在一個群裏。
幾位在物業群中艾特簡颉還要買這種雞蛋。一時間簡颉收到兩百多個好友申請。
簡颉一直怕手機聲音幹擾于皓軒學習,手機放在一樓,人在二樓輔導于皓軒作文。
祈靳邶難得在家休息一天,在一樓沙發坐着,只聽到餐桌上簡颉的手機滴滴噠噠幾乎不停。
将手機送上二樓遞給簡颉:“手機提醒了很多聲,可能有什麽急事。”
簡颉拿過手機打開微信差點暈厥,微信群裏幾十個艾特,通訊錄将近兩百條好友申請。
這是她從沒見過的世面。
祈靳邶覺出異樣,着急問她:“怎麽了?”
簡颉不好細講,只得趕緊按滅手機屏幕,随口扯謊:“沒事,周期給我發了幾十張她拍的圖。”
她沒多想祈靳邶是這個小區的業主,自然也在物業群裏。
果然十分鐘後,看了手機微信的祈靳邶上來拆穿她的謊言:“你怎麽會在物業群裏,還在賣草雞蛋?”
簡颉示意他下樓說,到了一樓,小心翼翼坦白:“托那天遇到的幾位的福,那天回去想到,老家是有貨源,賣不到高價,我想賺點差價的,但是沒想到一下子這麽多人都想買。”
“我沒想到好的日常食材這片市場這麽空缺。”簡颉補充。
祈靳邶難得沒有鄙視她,而是贊賞的語氣:“方向很好,如果把整條鏈的信任做好,應該很有前景。不過得想好是圖一時掙外快還是要長久地做這個行業。”
簡颉茫然。
第二天,簡颉坦言:“我一直都不知道我想做什麽,上次學生處的老師問我職業規劃時我心裏也沒有明确的答案,甚至我連選現在的專業都僅僅因為我背過不少文學典籍,學起來會比較輕松省力,會有更多的時間兼職掙學費。”
她反問他:“你是一直都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嗎?”
他們之間極其難得地,這樣嚴肅地讨論一個話題。
祈靳邶眼神暗了一暗,平靜回答她:“是。”
簡颉在桌邊坐下來,給祈靳邶倒了一杯水也給自己倒了一杯,看着水杯中扭曲的自己喃喃:“我好像一直以來的信念感都是掙錢,只要不違背公序良俗,什麽掙錢我就願意做什麽,我甚至沒有理想。”
她說出來,仿佛沉進一片幽暗裏,不得脫身。
祈靳邶了解,這也是她的一面,沉重的,清醒的,自知的。
祈靳邶抿了一口水,聲音裏還帶着未咽下的水汽:“掙了錢之後呢?”
沒有嘲諷,只有傾聽。
簡颉也清楚,這是祈靳邶的一面,悲憫的,良善的,尊重的。
簡颉握着水杯的手都開始蜷縮:“買房,接奶奶過來住,但好像又不僅如此。我想要很多很多錢,去做更多有普世價值的事。如果我堅持新聞理想或是文學創作,可能想抵達的也是能産生普世價值的作品,但我好像缺一點天分。”
“其實我從來都不覺得我的原生家庭不好,小時候我是不理解父母的分別出走,我還想過是不是因為我是個女孩子。但後來我就漸漸地不想了,奶奶讓我在愛裏長大的,鄰居們對我好,親戚們對我好。我又遇到周期這樣的朋友,還遇到你。”
“很可笑吧,但我是真的覺得我的人生還不錯。”簡颉搓着杯壁,還沒從就理想高談闊論的尴尬中緩過來,“不過從我嘴裏說出來也還是很假吧?”
“我信。”祈靳邶的聲音嚴肅、篤定且真誠。
簡颉從未将這些話講出口,第一次講出來竟然是同祈靳邶說,卻意外得到他的認同。
甚至并不意外,她潛意識裏大概已經默認祈靳邶骨子裏和她是一類人。
她仍然多此一舉,要親自印證:“你呢?你做一度的初心?”
祈靳邶替她添了水,認識以來,第一次單獨和她碰杯,嗓音低沉:“這一點上,我和你同歸。”
祈靳邶是純粹的理工科出身,這一會正經講起話來,竟有幾分質樸的古意。
簡颉看着他一點點飲盡杯中白水,散在額角的碎發随着他吞咽微微顫動。
她終于透過他層層包裹的冷硬外殼,徹底看到他意氣風發、名士風流的一面。
韬光逐薮,含章未曜。
同他喝一杯水,竟然喝出了曲水流觞的會意與酣暢。
于和平年代的柔腸俠義,她也和他同歸。
“敬普世價值哈哈。”她将兩人空杯加滿,重新碰他杯口,“我們應該單獨喝一次酒的。”
不知什麽時候走到樓梯口的于皓軒指着二人說:“你們在喝交杯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