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秋
秋
在青山城外居住的近一年時間裏,江琅和任月語寫了一本未命名的集冊。
集冊分為三卷,一卷主講軍事,一卷主講氣象。至于剩下一卷,記載了許多新奇食物的烹饪方法。
他們寫作的初衷,純粹出于習慣,想把心中的所思所悟做個記錄,留下痕跡,僅此而已。
偶然某一天,集冊被孟昭啓随意翻閱了一眼,看見裏面的記載,倒是忽然有了極高的興致。
他們私下裏和孟昭啓一直保持着聯系。起初是書信往來,談論各自的近況。之後孟昭啓若是行軍路過青山城,總要找機會來輕筠院,歇上些許時候。到了最後,不管行軍與否,孟昭啓只要一有時間,便會鑽進輕筠院裏,當是自家宅院那般自在。
孟昭啓原本躺在搖椅上曬太陽,随手翻到一旁的集冊後,猛然坐了起來,拿過集冊詳細翻閱,“你們怎麽還藏着寶貝?”
任月語笑道,“你管這叫寶貝?”
在她眼裏,這集冊不過是她和江琅随意撰寫的稿紙而已。
孟昭啓看見重要之處,摘了一片樹葉夾在書裏,當作書簽做好标記,“這對我來說可是太有用了。”
孟昭啓剛從副将升為将軍,好不适應。
雖然平日裏有雲霁從旁協助,他能夠應付基本的場面,但問題在于雲霁不可能每時每刻都在他身邊,給他指明方向。
尤其是在軍事上,他确實需要一些,得到能力上的提升。不然一直被其他将軍壓着,他也難受。
“這冊子借我一用。”孟昭啓找他們要了集冊,打算帶回家臨摹一份,“這可就是我的護身符。”
他看重軍事,對氣象也感興趣。至于烹饪小食,往後若有閑情逸致,倒是也可以嘗試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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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月語沒想到孟昭啓會對這本随筆集冊感興趣,更沒想到孟昭啓不僅鑽研現有的集冊,更會催促他們撰寫新的集冊,以供他學習。
孟昭啓成了編輯,頻繁向他們催稿。
他時常來到輕筠院,當一個合格的催稿師。
江琅坐在書桌前,提筆撰寫改良版鴛鴦陣的陣法,在另一頁面上畫上詳細直觀的圖解。任月語站在江琅右側,替江琅磨硯,動作緩慢有序。孟昭啓站在左邊,仔細盯着江琅的一筆一畫,焦躁急切。
孟昭啓催促道,“将軍,別太在乎美觀,你寫快一點。”
任月語替江琅鳴不平,“你小子,請人幫忙還這麽耀武揚威。”
一左一右争吵不休,江琅夾在其中,被喧鬧包圍,無奈地笑了一下。
新版集冊除了內容更加豐富外,版塊之間也有融合,多了将氣象知識運用在軍事上的技巧。
孟昭啓受益匪淺。他不僅拿新版集冊當寶貝,還向志同道合的人強烈推薦這本集冊。口口相傳,弄得集冊成為了一段時間內炙手可熱的書籍。
不過集冊裏并沒有署作者名,孟昭啓在傳播過程中,刻意不提作者的名字,有人問起時,孟昭啓只說是一位世外高人寫的書,他也是偶然才得到的。
這讓集冊的來源變得很神秘。
有好事之人,想讓孟昭啓帶着去見一見這位世外高人,孟昭啓自然會拒絕。
遇上更好事之人,變着花樣同孟昭啓聊天,試圖套出孟昭啓的話,好發現一絲世外高人的蛛絲馬跡。偏偏孟昭啓也不是吃素的,下定了決心要隐藏江琅和任月語的身份,無論旁人怎樣套話,不該說的,孟昭啓一個字也不會說。
然而,萬事都有例外。
中秋那日,黃昏時分,孟昭啓破天荒帶了一個人,來到了輕筠院。
這位特殊客人,是小皇帝。
孟昭啓曾經向江琅承諾過,往後只忠于天子一人。他一直嚴格遵守着這個承諾。
可在面對輕筠院這一問題時,孟昭啓犯了難。一方面,他不應該暴露江琅的行蹤。另一方面,他又不應該對小皇帝有所隐瞞。正反兩面完全相悖,不知誰對誰錯,更不知該如何抉擇。
所以每當小皇帝問起世外高人時,孟昭啓的回答總是模糊不清。他在那種時刻是最為懊悔的,想當初就不該炫耀集冊,若是能忍住不說,自己默默收藏就好了,也不會惹出這麽許多麻煩。
小皇帝心思敏感,不費力氣就能猜出真相,“那個世外高人,就是子樞,對吧?”
“啊……不是。”孟昭啓否定。他想着,世外高人實際上不是江琅一個人,而是江琅和任月語兩個人,這樣說來,他也不算對小皇帝說謊。
小皇帝看孟昭啓那副心虛的模樣,反倒更為确定了心中的猜測。
孟昭啓果然知道江琅的行蹤。
他要想辦法去見江琅和任月語。
***
中秋前幾天,青山城內就已傳遍,說是皇上攜皇後一道南巡,将在青山城內與百姓共度佳節。
人們傳得天花亂墜,說屆時會有百裏燈飾,盛大煙火會,有歌舞表演,有賞月吟詩比賽,總之活動豐富多彩。
所有人都以為皇上中秋這日,會一整天待在青山城皇室宮廷內。
小皇帝準備黃昏時分偷偷外出去輕筠院這件事情,宮內只有孟昭啓知道,而孟昭啓又早已通報過江琅,并征得了江琅的同意。
雙方為了這次見面,都做了一些準備。
以前江琅還在鷹揚府的時候,小皇帝若是到來,那便是天子視察臣子,一切按規矩辦事。如今身份有了轉變,小皇帝若是再來,那便是天子接見草民,差距過于懸殊。
江琅明白,以他對小皇帝的了解,小皇帝肯定不會在乎繁文缛節。只不過從他的角度出發,在和任月語商量之後,他們決定無論小皇帝态度如何,他們都應該拿出主人的熱情,以及草民的禮節。
小皇帝明确說過不便用晚餐,江琅和任月語于是備足上好的茶和點心,等待着小皇帝的到來。
他們在院外迎接他。
小皇帝騎馬前來,程恒伴随在其後。
到達院落外,小皇帝翻身下馬,向他們走去。
江琅正欲下跪行禮,“草民……”
小皇帝急忙上前扶住江琅,制止道,“你若還認我這個朋友,就別再講究這些生分的禮節。”
他松開了手。兩人直起腰,面對面站着,不約而同看向了任月語。
任月語愣住了,稍微瞪大了眼睛,一直盯着小皇帝,呆滞出神。
江琅從旁提醒了一聲,“小語?”
任月語才回神,眨了兩下眼睛。
江琅小聲問道,“怎麽了?”
任月語仍有些恍惚,“我只是才發現……我這還是第一次見到皇上。”
他們明明和小皇帝有這麽多的糾葛,她甚至在名義上還是小皇帝的貴妃,但是仔細算起來,這竟然真的是她第一次見到小皇帝。
小皇帝看向任月語,笑道,“我可是見過你好多次了。”
任月語不大敢直視小皇帝的眼睛,轉移話題招呼道,“若皇上不嫌棄,還請進屋小坐,我們特意備了茶和點心。”
江琅附和,側身邀請,“按照你的口味備的點心,嘗嘗看?”
江琅帶小皇帝進了屋。
秋風有了涼意,桂花香氣彌漫在空中,随風四處飄散。
他們喝着清茶閑聊近況,猶如回到了往日時光。幾乎都是江琅和小皇帝在閑聊,任月語兀自在一旁坐着,安靜陪伴。
她莫名有些忐忑,不參與他們的談論,也不看他們一眼,自顧自盯着鞋尖發呆。她沒有心思吃點心,偶爾低頭喝一口茶,喝不出什麽味道來,如同白水一般。
桂花香被吹進了屋裏。檐鈴因風而動,引起了一陣丁零聲音。
***
小皇帝是私自出宮的,沒辦法在輕筠院耽擱太久。到了一定時辰,他不得不離開。
他們送小皇帝到了院外。
小皇帝之前讓程恒送了好些禮品來,當作給他們的中秋問候。他們為了回禮,準備了好些自己做的小零食與小物品,交予程恒。
小皇帝對這些小物件很是喜歡,覺得新奇。只不過除了眼前的禮物外,他還想要另外一些。
“孟昭啓帶回去的那些集冊,我看了,很有趣。但那都是臨摹的版本。”小皇帝直接向江琅說出口,“若是有幸,我想看一看你的親筆記錄。”
江琅笑道,“方才還在說我講究,現在反倒是你講究起來了,用什麽有幸這一類虛詞。”
江琅思忖着集冊的情況,“确實最近又添加了些內容,勉強算作成型。你若需要,我立即去拿。”
他說着便要往庭院走,邁出了兩步。任月語及時叫住了他。
“子樞!”任月語提醒道,“把書架上的手稿也一并拿來吧。”
書架上的是任月語的手稿,共有兩卷,一卷記載青山城過去百年的氣候變化,一卷記載青山城的民間野史。按照計劃,這兩份也确實屬于集冊的組成部分。
江琅方才沒有提起,是因為他知道任月語對手稿付出了很多的精力,他不能替她做決定。
他追問道,“是二層的手稿還是三層的手稿?”
任月語不假思索,“都拿來吧。”
她又想了想,書稿還未裝訂,都是散頁,拿着不方便。她于是補充了一句,“用書袋裝起來吧,就在書架下的抽屜裏。”
江琅記得那些書袋,是一次任月語偶然間救了一位女子,那女子為了表示感謝,特意贈送給任月語的。書袋一共有兩種花紋,一種是雲中仙鶴,一種是純白蘭花。
他詳細詢問,“拿哪一種花紋?”
任月語回憶花紋的具體模樣,“要不就拿仙鶴的吧,可能更合皇上心意。”
江琅順從應道,“好。”
小皇帝夾在其中,聽着兩人一來一回的默契對話,不禁感慨,“看來這個家裏,是夫人說了算。”
江琅笑着,轉身去往院落,踏進了院門。
微風吹落竹葉,葉片在空中翻舞。一只野貓竄進了灌木叢中,惹得叢林輕搖。
***
江琅離開後,此處只剩下小皇帝和任月語了。
恍若隔世的獨處。
小皇帝默默看着任月語。她沒變,仍然皮膚白皙,眼眸猶如黑色晶石那般明亮,是記憶中的模樣,是他夢裏的模樣。
他終于開口,輕聲對她說道,“小語,好久不見。”
任月語心驚,擡起頭來,低聲回應,“學長,好久不見。”
她沒有猜錯,小皇帝竟然就是歷史系的學長,那個送給她《景和通史》的人。
她完全沒想到,來到這個世界的人,除了她以外,竟然還有他。
她問道,“你是什麽時候……”
小皇帝懂得任月語想要了解的事情,但他也并不清楚具體的真相,“我來的時候,已經處于循環之中了。”
處于循環之中,他不知道循環的起點在哪裏,不知道世界背後的真相究竟是什麽。他唯一能夠清晰感受到的是,看到他們備受折磨,他決定不顧一切,拼盡全力,直至結束循環。
無論是為了她,還是為了他。
他輕嘆一聲,“好在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夕陽傾灑,投射出一根高竹的影子,悠長的一條黑線,橫亘在他們之間。
候鳥鳴叫,在樹梢之間相互呼應,此起彼伏。
任月語在這一刻,感受到了久違的安寧。
緊繃的心釋然了。
一切都結束了,包括循環,包括她和他之間的微弱的聯系。
他們都有了新的開始。
她此刻可以直視小皇帝的眼睛,如同普通朋友那般,如同在大學校園裏那般。
她開玩笑道,“學長,原來進入循環,眼睛也會跟着變好嗎?”
她記得他以前戴着一副金框眼鏡。
他沒想到她的注意力跑得這麽偏僻,哭笑不得,曲指輕輕叩了一下她的額頭,“你噢!”
院門開啓,江琅拿着仙鶴書袋,跨步而來。
夕陽将他的輪廓模糊為一縷幻境。
他明明只是身着一襲墨色素衣,幾乎沒有任何裝飾,是千千萬萬個素人的裝扮,卻讓人能夠清楚看見他的風骨,隐忍,淡泊。
有的人,生來就是耀眼的存在。
小皇帝垂眸,用極其細微的聲音,說了一句只有任月語能聽見的話。
“輸給他,我也甘心。”
任月語心裏一緊,眼波微動。
江琅走到了他們身前。
他把書袋交予小皇帝,老友那般閑談了幾句。他順便帶了一壺桂花米酒,走到一邊,替小皇帝放置在了馬鞍旁。
任月語送小皇帝上馬。站定在馬旁邊,她也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只有他能聽到的話。
“太陽不應該只照耀月亮,更應該照耀天下臣民。”
他愣了一下,随後笑着低聲答應了她,“好。”
他翻身上馬,他們并排站立着,與他告別。他牽着缰繩,最後送上了這一日的中秋祝福。
“長樂美滿,萬事如意。”
他駕馬轉身,獨自離去,踏過滿地堆積的竹葉,從繁茂隐秘的樹林走向寬闊無垠之地,成為渾圓落日之中的一抹剪影。
遠空星月初顯,清澈而隐約,仿佛是水中的倒影。世間的熱鬧逐漸濃烈,萬家燈火相繼浮現,歡聲笑語如浪潮般蔓延,繁華依舊。
又是一年中秋,團圓之時。
她悄悄牽起了他的手。
***
多年後,皇城內。
皇帝在案前專心批閱奏折,小皇子陪伴在一旁安靜讀書。
他讀的是一本偶然從父皇書架上看到的書,名為《樞語集》。這本集冊并未被納入學堂的教導範圍,是屬于父皇的私人收藏。
書籍并未署名,小皇子猜測作者的名字,或許就叫樞語。
書中內容豐富,包括軍事、氣象、天文、地理、歷史、詩詞、音樂、醫藥、美食、轶聞等諸多篇章,詳細記載了作者雲游天下的經歷與思辨,極具參考價值。
小皇子看得入迷。
直至翻閱到最後一頁,小皇子意外發現,在頁面的下方有着一行俊秀的筆跡,只書寫了簡潔的一句話。
“此行山高路遠,踏星辰,逐風月,萬裏赴炊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