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早安
早安
辰時,啓程,踏上去往南方的萬裏路途。
馬車行于道路中央,江琅騎馬行于馬車旁,保持着若即若離的間距。
早些時候,江琅聽雲霁彙報過任月語的動态。
任月語一直保持着沉睡的姿态,像一株植物那般靜默,直至到了醜時,雲霁意外發現任月語的指尖動了動,那動靜轉瞬即逝。雲霁當是深更半夜裏自己太困看花了眼,使勁揉搓眼睛,努力保持清醒。間隔一陣,任月語的指尖又再一次地動了下,和剛才一模一樣。
雲霁心驚,以為事情有了轉機。
她耐着性子多等了一陣,等來的只有任月語循環往複的動作,指尖動一下,消停,再動一下,極具規律。除此之外,任月語的狀态沒有更多的進展。
到了今日早晨,雲霁察覺任月語的呼吸似乎變得沉重了一些,她有意貼近了去确認,當真發現了任月語的胸腔起伏較之前更為明顯,仿若從一尊雕塑逐漸變化為了真人。
雲霁耐心記錄下了觀測到的狀況,并向江琅客觀如實地做了彙報。
江琅叮囑雲霁和素雅,“你們與公主同坐一輛馬車,随時照顧公主。”
江琅轉而再囑咐孫一堂和孫一正兩兄弟,“你們駕馬車力求平穩,一定避免路途颠簸。”
四人皆是順從應答,“謹遵将軍囑咐。”
江琅雖然将一切安排周全,但為了穩妥起見,他仍然一路陪伴在馬車左右。
行路中途,任月語終于醒來。她發現自己正躺在馬車裏,身下墊着柔軟的綢被。她眨了下眼睛,慢慢坐了起來,看見有兩個女生并排坐在她的不遠處,肩膀挨着肩膀,腦袋靠着腦袋,安靜地閉眼歇息,似是過于勞累。
她不知道她們守候了她整整一天一夜,實在是困倦難捱。
她緩了緩,意圖讓懸浮在半空的思緒落地回歸,好厘清當前所面臨的狀況。她想起了剛才收到的那封信件,按信上所說的內容,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她應該正被江琅帶着去往月照古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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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的,江琅。
任月語小心翼翼湊到了窗邊,撩起帷帳,看向窗外。窗外正有一人,騎馬與馬車并行。那人察覺到異樣,側頭,看向了她。
她聽見了清晰的心跳聲音。
說來也奇怪,書裏并沒有他的畫像,也沒有關于他外貌的文字表述,他的外在形象近乎空白,可是只此一眼,她的心裏甚至不帶猶豫,明确地知道了答案。
他是江琅。
他的面龐比現象當中還要俊朗一些,鼻梁高挺,棱角鋒利,再加上穿着盔甲,更是自帶一種殺氣。身型颀長,但沒有想象當中那樣強壯,是屬于精壯有力的那一類。
歷史書中的少年将軍。
她看得入迷,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揚起,沖他微笑,“早安。”
他愣了下,思索着這個不常聽見的詞語,與晨安同種意義。他便也向她點頭致意,“早安。”
他說罷,神情有些恍惚。
三年前,任月語進宮,先帝特為舉行盛大典禮,以表對月照古國的熱忱。江琅當時作為官員,站在百官之中,只遙遙見過任月語一眼,對她留下的印象是柔弱文靜,知書達理,猶如詩詞中描寫的女子,形象美好。
只是她于他而言,過于遙遠。
盛典結束,進入皇室的內部晚宴,先帝破例安排江琅參與其中,且讓江琅坐于衆皇子之後,浸潤在一片談笑聲中。
江琅與任月語之間的距離變得近了一些。
任月語幾乎不說話,除非迫不得已的時候,才會給出一兩句簡短的答複。除此之外,她一直保持着禮貌得體的笑容,給人一種看似和善實則疏離的感覺,并不叫人親近。
江琅所坐的位置有些遠,加上殿內歌舞升平,他根本聽不清他們的交談。唯有一次,在樂曲暫且停歇的間隙裏,江琅聽見了他們的聲音。
那是六皇子在主動寒暄,“公主,來平京後可還習慣?”
任月語客套回應,“殿下,叫我小語便是。”
任月語說罷輕輕擡頭,視線偶然越過了六皇子的身影,徑直看向遠處的江琅,并短暫地停留了一陣。
江琅理應按禮節向任月語微微行禮的,可不知怎麽,他莫名愣住了,內心充滿疑惑。
他覺得她的眼神空洞異常,竟不像一個活生生的真人。
從那以後,任月語在江琅心中便刻下了一個深刻的印記——似魔似仙,總之不屬于凡胎。
這樣的印象維持了整整三年。
可就在方才,任月語撩開帷帳後,沖他微笑,對他說早安,他竟覺得她忽然之間變得靈巧生動,仿佛從遠古飄渺的一縷幻影,踏過千山萬水來到這裏,成為了清晰真實的存在。
怪異的感覺。
他想到任月語大病初愈,試圖探看她的身體狀況,奈何車窗太小,他無法看清全貌,便詢問道,“公主,是否一切都好?”
她被他關心,又與他對視,心裏小鹿亂撞,臉頰有些紅潤,稍微害羞地點頭應允道,“一切都好。”
她與他的交談其實挺禮貌客套,平淡和諧。可周遭的人卻逐漸開始蠢蠢欲動,難掩興奮。有兩個同樣騎馬的人湊到了江琅身後,鬼鬼祟祟地偷瞄任月語。有另一個騎馬的人原本走在隊伍前方,此刻也故意調頭回到江琅身旁,伸長脖子打量任月語。
任月語被幾個大男人這般觀摩着,渾身不自在,局促窘迫。
江琅訓斥周圍的人,“不得無禮!”
一群人聞令挪開了視線,悻悻然四散開來,回到了原位。
江琅面向任月語,換做了柔和的語氣,“抱歉打擾到公主,公主還請多加休息。”
任月語抿嘴,甕聲應道,“嗯。”
她放下了帷帳,轉回身子,端正坐好。再擡頭時,發現車內的兩個女生緊貼車壁,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像看一個怪物。
她幹笑了一下,主動打了一聲招呼,“你們好呀。”
兩個女生立即變得恭敬謙卑,颔首作揖,“奴婢見過公主。”
任月語急忙糾正,“不用奴婢來奴婢去的。”她身體稍向前傾,詢問道,“請問你們怎麽稱呼?”
一個女生回答,“奴婢是您的貼身侍女,您喚我素雅即可。”
另一個女生答複,“奴婢為您的專屬醫女,名為雲霁。”
任月語在心裏複述了一遍她們的回答,左邊這個臉頰肉嘟嘟的叫做素雅,右邊這個稍顯冷清的叫做雲霁。
她有心記下了她們的名字。
***
隊伍前行到午時末,到達平京郊縣的一處集市。
江琅按照賀伯的提議,在集市巷尾的一家酒樓停歇,準備用午餐。
隊伍的午餐分為兩桌,江琅陪同任月語單獨坐一桌,其餘人合并坐另一桌。
任月語因為穿書過來,勞心勞力,肚子确實挺餓。她熬到飯菜上齊,拿起了筷子,首先夾起了一塊烤鴨肉。然而烤鴨肉還沒能夠順利送回碗裏,她無意間瞄了一眼,竟發現遠處有兩個身着青衣的人正盯着她,旁邊來往的食客也盯着她,就連鄰桌的隊友們也全都直勾勾地盯着她,像盯一件稀罕的珍寶。她被盯得頭皮發麻,烤鴨肉也不敢夾了,謹慎地縮回了手,不敢輕舉妄動。
她壓低了聲音,暗地詢問江琅,“他們這樣盯着我,到底想要幹什麽?”
江琅叮囑鄰桌的人遵守禮儀,再把剛才那塊細嫩的烤鴨肉夾到了任月語的碗裏,斟酌用詞向任月語解釋,“他們……第一次見着會動的月照人。”
江琅這話說得不自在,索性轉移話題,另拿一只空碗,替任月語盛了一碗烏骨雞湯,“先吃飯吧。”
任月語接過了雞湯,捧着碗沿,借着日光照耀,在湯汁表層看見了自己若隐若現的模樣,不禁暗自感慨,“實不相瞞,我也是第一次見着會動的月照人。”
她按照信中所說,成為月照公主,不過也才一個上午而已。他們不适應,她也不适應,還得慢慢調整心态。
她突發奇想,詢問江琅道,“你也是第一次見着會動的月照人嗎?”
江琅替任月語斟一杯清茶,“之前在皇室晚宴上,我們見過面的,可能公主對我沒有什麽印象。”
任月語立即反駁,“不可能!”
她以為她要是真見過江琅,肯定第一眼就刻下烙印,念念不忘。可她轉而一想,什麽皇室晚宴,那應該是她穿書之前的事情。江琅當時所看見的那個任月語,只不過是一個還未被激活的人偶罷了。而那個時間段所發生的事情,對現在的任月語來說,完全是一段空白歷史,她自然不會留下印象。這樣想着,她開始低頭啃鴨肉,不再提及這件事情,怕多說多錯。
江琅也不再接着這個話頭往下聊。他替任月語夾白肉胡餅,極盡地主之誼,“菜還合胃口嗎?你有什麽需要的,吩咐便是,我派人去做。”
任月語咬着白肉胡餅,“合胃口的,好吃。”
江琅便道,“好吃就多吃一些,要吃飽,吃飽了我們繼續趕路。”
任月語咽下了胡餅,問道,“下午還要走?我們的行程很着急嗎?”
江琅把木筷靠在碗沿,“倒是不着急的。”
他們的行程和着急這個詞語完全扯不上關系。從平京到月照,若是快馬加鞭,只用一個月的時間就能到達。他們如今把一個月的行程延伸到了一年來完成,不過是為了完成小皇帝的囑托。
“公主來到景國,先遇朝廷動蕩,後又患病沉睡不起,簡直是白白浪費了三年。”小皇帝為此深感愧疚,并安排江琅彌補他的愧疚,“你們用一年時間,從平京到月照,沿途莫着急,記得帶公主散心游玩,讓她好生欣賞景朝的大好河山,也算不辜負我們的待客之道。”
江琅作為臣子,一切安排要按照小皇帝的意圖來進行。他答複任月語,“公主要是想在此處游玩幾日,我便派人去附近尋覓一處景色更好的地方,換一家更為舒适的酒樓。”
任月語解釋,“我不是想要游玩,我是看這天快要下大雨了,不好走路的,還不如在這裏住一晚再走。”
江琅向窗外探看,陽光正耀眼,“這樣的天會下雨?”
任月語專心啃着鴨腿,“嗯,還會下得久,估計得下到七八點……我是說,下到戌時。”
她咽下了鴨肉,沖江琅幹笑一下,心想江琅應該不會在意她的用詞有些現代吧。
江琅對她回以微笑,不再言語,心想她這番關于下雨的言論,到底是信口胡謅貪圖好玩,還是她真有掌握天文氣象的能力。
他沒點破,只顧順從任月語的意思,安排隊伍就在酒樓休憩一晚,明日再出發。
***
未時末,晴天突變,天降大雨,一直持續到戌時。
孫一堂和孫一正兩兄弟并排靠在酒樓的正門兩邊,觀賞密集雨簾,像是在下一場連續不斷的銀針,晶瑩剔透,在地面濺起炮仗似的水花,一朵接一朵相繼爆炸開來。
孫一堂抱着雙臂,“這天可真是說變就變,一點不留情面吶。”
孫一正連連哀嘆,“你沒發現麽?今年的天氣異常得很,跟着了魔一樣。”
孫一堂附和,“可不麽!今年夏季,平京多缺雨啊,整個一大片的鬧旱災,結果江南一帶呢,卻是雨水連連,洪澇漫天,兩個地方都民不聊生。”
孫一正立即瞪眼,低聲呵斥,“別說民什麽聊什麽生這種話!”
孫一堂馬上抿緊了嘴唇,把嘴巴守得牢牢的,避免再多蹦出一個字。
夜風侵襲,夾帶着雨水與泥土的氣息,伴随一絲寒涼,兄弟倆不禁縮了下身子,手掌摩挲雙臂。
三三兩兩夜行的旅客從雨中奔跑而來,濺起一灘雨水。兄弟倆默契地讓到一旁,給旅客騰出通道。側身時,他們才發現站于後方不遠處的江琅,也不知他站了多久。
兄弟倆急忙行禮,“将軍,這麽晚還不歇息?”
江琅背着手,觀察雨簾,片刻後說道,“快了,你們也早些歇息,明日繼續前行。”
江琅轉身,走上了二樓。他有意看了任月語的房間一眼,見裏頭燭火通明。他想了想,多踏了兩步,走到了任月語的房間前,輕輕敲響了門。
任月語打開門,見到江琅,不禁露出笑臉,“你找我?什麽事?”
江琅頓了頓,詢問道,“你懂占候?” *
任月語坦率地點頭應道,“嗯。”
她回答完之後,等了短暫的一陣,不見江琅有下一步的問話。她倒反而好奇了,上前一步湊到江琅身前,仰頭微笑,“大晚上的敲我的門,就為了問這個?不說一點其他的話?”
江琅變得有些局促,身體緊繃,稍向後仰,不敢太過于靠近任月語。
他本就是一位常年征戰沙場的将士,來往的都是血性方剛的男兒,除卻家中親屬與侍女外,他幾乎沒有與其他女子有過交談,更別說是這樣一位湊到跟前來的嬌俏女子。
他不知該作何反應,開口竟變得結巴,“還……還要說什麽?”
任月語覺得他這模樣挺有趣,笑道,“還要說,晚安。”
江琅暗自清了清嗓,重複任月語的問候,禮貌道,“晚安。”
他主動後退了一步,與任月語道別,直至等到任月語重新關上了房門。他随後往回走,餘光無意間瞄見了回廊另一側的兩個青衣人,心生警惕。
那兩個青衣人見狀,即刻撇開了視線,佯裝互相攀談着,若無其事走回了房間。
江琅在原地靜默思索着,轉而去到另一個房間裏,喚來了程恒。
他向程恒交代,“去查查西側兩個青衣人的身份。”
程恒抱拳,“是。”
程恒正欲離開,江琅實在放心不下,再次補充囑咐道,“今晚讓素雅守在公主床邊,你守在公主房間門口,切莫出任何差錯。”
程恒将江琅的話牢記在心,應答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