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桑吉一手就把院子裏的一只已經長大了的公雞給抓住了。
雞在他的手中撲騰,桑吉用上兩只手把它的翅膀攏住,又收回一只手,把它拉到廚房那裏。
桑吉家裏有一個廚房,然而院子裏也有做飯的工具。天氣好的時候,他們更喜歡在戶外做飯。
桑吉抓雞時,達瓦已經在一旁燒水了。
達瓦端正的臉上寧靜而專注,嬰兒在她的懷中沉睡,桑吉走過去,達瓦便把位置讓給桑吉。
達瓦提前已經将撒了鹽的碗準備好了,放在桑吉觸手可及的地方。
桑吉提起旁邊的菜刀,一手攏住雞的雙翼,又用兩根手指迫使雞頭彎起,另一只手在雞袒露的脖子上緩慢地摸,撥開毛,用菜刀一抹,鮮血流進了碗中。
本來勇猛的公雞在桑吉的手下逐漸變得服帖。
“你好厲害啊。”許來蹲在旁邊看,微微睜大的眼睛露出有些純真的神情。
桑吉嘴角彎出一個小小的、不顯然的微笑,将放完血的雞放到達瓦煮好的熱水中。
桑吉的手像是沒什麽知覺一樣,雞浸到熱水裏,泡一下,然後桑吉就把它拉出來,直接上手去拔毛。
那可是剛煮沸的熱水,雞從裏面洗了個澡出來,渾身都還冒着熱氣,桑吉倒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熱一樣。
桑吉把處理好的雞放到盆中,從屋子裏拿來一把筍幹,給許來看。
“我用那個烘房烘幹的。”桑吉告訴許來。
“你曬的嗎?”許來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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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裏點上火之後,烘房裏就會變熱,然後筍的水分就會蒸發。”桑吉把他曬的筍幹給許來看,好像是在向許來誇耀自己曬出來的筍幹非常不錯,“現在只要用水泡一下,筍幹就可以泡發,用來做菜或者熬湯了。”
許來發現,剛才跟着他們走出走進的那個看起來好像有些無所事事的工作人員,其實是顏景時給許來請來的翻譯——她不會每句話都給他們翻譯,只有在很必要、非常必要的情況下,她才會開口,幫助他們順利地溝通下去。
跟桑吉相處久了之後,許來還發現,桑吉說話并沒有什麽障礙,也不是慢熱,他就是單純地不愛說話。
比起用口中發出來的聲音來表達,桑吉更喜歡用直接的動作、直觀的展示來讓許來了解他的想法。
桑吉這個特性導致許來每次聽見他開口說話時都感覺有點兒意外……有點兒突兀?或者有點兒受寵若驚?許來也不太能明白自己的心态。
似乎是沒必要感覺到驚訝的,但是每次還是感到驚訝,就好像潛意識裏偷偷地默認了桑吉會保持沉默而又溫和的笑,以為他會繼續沉默時他又開了口,所以感到驚訝。
這種驚訝的心情讓許來覺得神奇。
有趣的事情悄悄地藏在了細節裏。
桑吉要拿筍幹和雞炖湯。
鍋裏也就只有筍幹和雞,筍幹是泡發漲大後的筍幹,雞是沒有砍斷的完整的雞,加上水之後滿滿一鍋。
桑吉還把廚房裏用大水盆養着的魚拿出來殺了——這條魚是桑吉前兩天在小溪裏抓到的,用清水養了兩天,魚都餓瘦了,其實也就是說,這條魚的肚子更加幹淨了。
院子裏很快升起了炊煙,太陽落下,餘晖淡淡。
桑吉做了好幾道菜,達瓦也把家裏的水果、涼菜拿出來,擺滿了一桌子菜。
桑吉一家人和許來坐在一起,許來才明白過來,那個老頭兒是桑吉的爸爸,那個小男孩是桑吉的兒子。
桑吉比許來大兩歲。
桑吉居然都有孩子了。
桑吉居然都有兩個孩子了!
古樸的房子裏坐着一家五口人,桑吉長得有點兒顯老,桑吉的爸爸長得也顯老,達瓦看起來是她這個年紀的美人胚子相,加上兩個小孩,一家五口像四代同堂。
桑吉的爸爸也不太愛說話,凹進的兩頰突出五官的分明,遲暮的臉上總是挂着和藹的笑,任由孩子抓着他的腿腳跑啊、扯啊。
桑吉不愛說話。
達瓦更不愛說話。
小寶寶還沒學會說話。
許來和桑吉在一起度過的時間裏更多是安靜的,風不吹動樹葉的時候,鳥兒也不撲騰翅膀的時候,整個世界就和水一樣澄澈幹淨,空空的,悠然又寧靜。
小女兒在桑吉的懷抱裏,在吃飯之前,桑吉先一勺一勺地給她喂飽了米湯,然後讓她在旁邊的搖籃裏睡覺。他們才開始吃飯。
阿金,桑吉寶貝的小兒子,白天和爺爺出門,在山林裏追了一天的小鳥,玩瘋了就回家睡覺,然後在晚飯點的時候被媽媽叫起來吃飯。
阿金仿佛承載了桑吉家一家的語言,超級愛說話,超級活潑。
吃飯的時候,他坐在許來對面,一直在跟家裏新來的客人說話,念念叨叨,都還沒人問,阿金就把他一整天、一整周的見聞給講出來了。
夾雜着普通話和方言,聲音不大也不小,許來偶爾聽得清,偶爾不能,聽得清其實也不一定就聽得懂阿金在說什麽,三歲小孩講話本來就沒有邏輯。
無論其他人有沒有回應,阿金都能說下去,達瓦給他夾菜,也只是偶爾能阻止得了他講話。
桑吉也給許來夾菜,把許來的碗堆的全剩熱情。
“謝謝你給我做了那麽多菜。”許來對桑吉感到感激,哪怕是剛認識的人,桑吉也以百分之一百二的熱情對待他,忙裏忙外、給他張羅一桌子好菜。
桑吉對許來笑笑,用眼神和動作示意許來趕緊吃飯。
許來累慘了,屁股坐到凳子上才覺得舒服。
也餓慘了,肚子咕嚕咕嚕叫過幾回都只是在等待,他現在面對着一桌子好菜反而産生出有點類似近鄉情怯的心情,只能慢慢地接近、慢慢地吃。
桑吉給許來盛一碗雞湯,到了最後鍋裏也僅是筍、雞和鹽,湯倒是熬出了漂亮的金黃色。
許來舉起碗,跟桑吉也舉起來的碗碰上一碰——是湯,但也像喝酒的氛圍。
吃到最後,許來比平時已經多吃了很多。
桑吉看向許來的眼神都略微有些驚訝,卻也怕許來沒吃夠,把菜往他面前挪了些。
達瓦和桑吉的爸爸和阿金都已經吃完飯了,他們都沒有離桌。
桑吉也還在吃,和許來邊吃邊聊,達瓦和桑吉爸爸就只是在聽着他們聊天。
桑吉還從屋子裏頭拿來自己釀的香橼蜜酒,達瓦的眼神一直跟着桑吉,桑吉朝她特別不好意思一般笑了笑,眼神瞧達瓦幾下又溜開。
桑吉告訴他是用香橼和蜂蜜泡的酒,許來喝了幾口,滋味又甜又甘,是完全沒有嘗過也沒有設想過的酒的味道。
達瓦并不阻攔桑吉,看許來喝得開心,她才把視線移開。桑吉趁機拿着酒瓶想給自己和許來加酒。
“再喝,嫂子該不高興了。”許來說,但他一口把杯底的酒喝完,湊過去又接了半杯酒。
天已經黑了,村路上暗暗地,遙遙地在每一戶人家上亮起一盞燈光。
許來和桑吉一家人坐在院子裏吃飯,院子裏也開了燈,還有攝制組搭起的燈光。
桑吉做飯的時候,工作人員還是都在這裏的,等到他們坐下來要吃飯了,許來就發現,工作人員已經撤掉了一部分,剩下那部分也慢慢在撤走。
等最後剩顏景時和幾個攝影組的人在那裏。
老人家精神勁兒沒有年輕人好,吃完了飯,陪坐了一會兒就開始眼皮子打架,又撐了一會兒才帶着小孫女告辭。達瓦扶着老人家進去,又出來坐回旁邊。
“沒事,我和桑吉坐着聊聊天就好。”許來被桑吉家人的舉動都弄得有幾分不知所措,心裏越發溫熱起來,也怕打擾人家。
達瓦只是笑笑,沒有離開。
阿金也已經吃完飯了,他身上的衣服被他自己亂跑亂蹭蹭到滿身是灰,他飯後坐也坐不住,蹭下椅子跑過去抱着許來的腿聽桑吉和許來說話,時而咿咿呀呀地插句嘴。
桌面比阿金還高。
阿金在地上蹭了一屁股灰,被許來抱到膝蓋上坐着,但也不消停,拉着許來的衣袖、胳膊一直說話。
達瓦皺着眉低聲斥了他兩句,說他沒法讓人好好吃飯,又把他抱到地面,讓他自個兒追雞瘋跑。
揭藍村裏沒有一家商店,更沒有旅店,節目組提前找好了人家讓他們能暫歇幾天。
工作人員落腳的地方離桑吉家不是很遠,來時的路上,顏景時告訴過許來那個地點,還是讓許來有什麽事情可以随時找節目組溝通。
而顏景時現在仍舊是坐在鏡頭後邊,盤着腿,安靜又認真地看着鏡頭前的人。
阿金瘋跑的時候有時會撲到顏景時那邊,那顏景時就會逗他幾下,接過阿金摘下的亂七八糟的草根、樹葉和果實。
阿金拿小漿果砸雞,顏景時就拿小漿果砸阿金。天真的阿金一開始還以為只是顏景時準頭不好,被砸了幾次之後眨着茫然的眼睛看顏景時,撿回扔過的漿果再砸到顏景時身上。
小男孩叭叭地說着什麽,是指導、是譴責還是疑問,顏景時也是真聽不懂。
顏景時拿着小孩兒的武器作勢要吃掉,阿金就又爬到他身上把砸人的漿果搶走。也不知顏景時做了什麽,沒一會兒又把頑皮的三歲小男生逗得咯咯直笑。
又過一會兒,達瓦把到處逗雞鬧人的阿金也抱走,剩下許來、桑吉、顏景時和四個工作人員。
夜很安靜,星星爬上雲床。
幾杯酒下腹,飽足的腸胃連帶着胸口泛起溫熱。
許來想起桑吉和達瓦用眼神就能交流的時刻,也想起溫馨快樂的一家五口人,心頭莫名升起幾分淡淡的悵然。
他一個人形單影只,孤單啊。
穿不穿書都是孤家寡人一個,書裏的桃花還是爛桃花(有還不如沒有的那種),許來想起劉修齊,暗自搖搖頭,撇了嘴角再喝一口酒。
“你和嫂子是怎麽認識的?”許來将玻璃杯放下,杯底和木桌子碰撞的聲音很輕,和着林間夜晚低聲的蟲鳴。
“就那樣認識的,”桑吉兩頰微微泛起紅,“我去隔壁村子幹活,碰上了她,她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她,所以就好上了。”
“誰先喜歡上的?”許來對此來了興趣,“誰表白的啊?”
“她,”桑吉很篤定地回答,“是她先喜歡的我,然後說喜歡我,我說那好,然後我們就結婚了。”
許來握着酒杯,酒的滋味在口腔裏回轉,他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笑:“你是不是趁嫂子不在瞎說呢?”
桑吉也沒忍住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