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癸2
癸2
【癸:深宮囚禁,戲谑神靈。】
當她第一次産生思考的意識時,代表着王權的銅钺被交予到了她的手裏。
從此,她不再僅僅是她自己。她成為了一個名稱,一個形象,一個用于恐吓大衆的權威,卻唯獨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與所有人都不同的衣飾,遠離世俗煙塵的居處,享用四方進貢的物品,寥寥幾個字便能改變其她人的一生,獨尊于萬人之上。
最開始,她認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她是神的使者,理應擁有最好的一切,理應決定她人的死活,理應踩在大地的頂端。
她不會死亡,即使是永遠閉上眼睛,也不過是重新回到了天上。
永生永世高人一等,永生永世永祥萬福。
狂傲與不遜是王的通病,她那時年輕氣盛,四處開疆拓土,以王族圖騰為旗幟,征伐不願服從神權的部族。
有的族群亡于她鋼鐵之師的足蹄下,有的識趣地歸順,有的堅貞不屈,最後被作為祭祀埋入塵沙之中。
偶然間,她遇到了一個小小的部族,雖然力量還很薄弱,但那位年輕的族長似乎頗具才幹,她痛快地以不滅其族的條件将那人收入麾下。
王師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行事愈發嚣張,聲威愈加浩蕩,她的名字在整片大陸回響。
她收服的人才為她摘取了赫赫戰果,尤其是那位來自異邦小族的族長,那人的眼光毒辣而深遠,幾乎為她将整個西部收入囊中,最後甚至成為了可以攜劍登朝的寵臣。
那時她盛極一時,勢力如輝光般遮天蔽日,天下之大,卻無有她不可去之處。
然而,壘築的高牆,矗立時是有多麽威風、多麽高不可攀,倒塌之時便是如何迅速、如何轟轟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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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積累到極點的矛盾,早已怨聲載道的民意,早已虎視眈眈的權臣,頃刻間讓她費盡千辛萬苦建立起來的王國一夜之間煙消雲散。
如日光般耀眼的王,如皓月般明亮的理想,如滔滔江河般的權勢——像燭盡燈熄般閃爍不見。
火焰在宮殿中起舞,又如饕餮般吞噬了所有生靈。
在最後關頭,她殘喘着勉強睜開眼睛。
昏黃的視野中,一個人朝她慢慢走近。
走近,走近,噠,噠,噠。
預料中的刀刃沒有來臨。
在微不可聞的呼吸中,她感受到了,比火焰還要熾熱的溫度。
——她抱住了她。
緊緊相擁,然後咧開了溫柔的笑容。
就如同初見時那般。
火焰攀附上衣擺,撩撥起絲綢般的波浪。
和我一起,化為灰燼吧……
.
她又一次睜開了眼睛。
熟悉的宮殿,熟悉的環境,唯獨不熟悉的是存在于此的我。
她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明白自己的處境。
幾十年的征伐宛如一場大夢,她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頭腦依舊渾濁不堪,似乎還沉浸在那場如夢似幻的火焰中。
她依舊是不可一世的王,但是為什麽,她又回來了呢?
雖然倍感疑惑,但她依舊重蹈了夢裏的行為,繼續披甲上馬,征戰四方。
只是這一次她稍微謹慎了一些,不至于再犯過去的某些錯誤。
但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呢?
她思索着,迷茫着,不知不覺間又來到了那個小小的異邦。
年輕的族長帶着投降的族人出城跪拜,四目相對的剎那,她看到了那人眼裏閃動的光。
明媚的、耀眼的光——然而光芒盛開到極點時,卻又好似重重陰霾。
本來快要忘到頭腦深處的記憶再一次浮現。
“你……”
她想要說些什麽,後腦卻一陣陣刺痛。
原本清晰的畫面忽然變得模糊,每當試圖回想時卻仿佛有無形的藩籬将她隔之于外。
她忘記了什麽?
她應該記住什麽?
她閉上了眼睛。
然後,再次睜開。
火焰,熊熊的火焰,幾可吞天的火焰。
這一次她又迎來了失敗,被鎖在無情的煉獄中,等待着化為焦黑的齑粉。
意識即将抽離腦海,然而消散的記憶卻源源不斷地彙聚,仿佛在臨死之前還要被不可知的存在玩弄。
漆黑的身影,富有節奏的腳步聲。
腦海朦胧一片時,她卻感受到身子被輕輕合攏。
是誰……
她努力想要睜開眼睛,艱難地推開沉重的眼皮。
視野之內盡是紅色,不知是被血浸染還是被火焰吞沒。
她被人抱緊,肋骨幾乎要被勒斷。
那人似乎還有些不敢置信,顫抖地在她耳邊低喃:“終于……終于……”
屬于我了。
.
……
她猛地一震,從無盡的黑暗中蘇醒。
入目的是熟悉的天花板,未散的熏煙袅袅地徘徊于窗邊。
當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時,刺痛感再次襲上後腦,然而這一次她卻沒有再遺失重複的記憶。
她當即明白了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何事。
過去,現在,也許将來也是——她陷入了某種無窮無盡的重複。
從年少時開始,到死亡結束。
最開始她只是産生了這樣的念頭,卻遲遲無法确定。
作為已經死去了兩次的人,她身上的王族銳氣已經被悉數消耗幹淨,她變得謹慎,不敢擅自舉棋,總是多疑地望着所有接近她的人。
如果這一次她不再四處奔波,應該不會有任何問題吧?
這一次應該可以善終吧……?
這樣的念頭,到王宮被攻占前依舊存在。
如果說前兩次是叛軍,這一次便是王族內部的分裂,激進的親朋好友将無所作為的她拖下神壇,就地斬殺。
接着,便是第四次睜眼。
她幾乎是瞬間坐起身來,扶着隐隐作痛的胸膛,大口大口地喘氣。
到底該怎麽做才好。
究竟是哪裏出了差錯。
這一次她不敢再留在王城,只能驅使着軍隊再次向遠方奔去。
于是,她又一次見到了那個人,年輕的族長。
或許是因為這次的進度稍許緩慢,異邦小族已經成長為了西方赫赫有名的大族,盡管在她的王師面前依舊不堪一擊。
那人垂着頭,畢恭畢敬地行禮,然而身上卻似乎多了些無法收斂的張揚氣息。
電光火石之間,驚雷般的觸動将她打中。
大火,擁抱,以及那聲低低的、無法聽清的聲音。
那一瞬間,她忽然神智全失,甚至忘記自己身處何地,不慎松了手,從突然發狂的駿馬上墜落。
在天旋地轉與周圍人驚慌失措的叫喊聲中,她落入了一個急切趕來的懷抱。
溫暖的,謹慎的——試探的懷抱。
這是她第一次不是在臨死前和她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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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隐約意識到了什麽,她也依舊在不斷陷入生與死的重複中。
第五次,她沒有遇到那個人,宮殿于不久後被摧毀,外來的軍隊焚毀了整座王城。
第六次,她偶然與那人見了一面,卻不知為何對方不願再來王城,她便孤零零地又一次結束了循環。
第七次,她見到了她,需要睜大眼睛才能看清臺階下的身體。
因為對方的回答滿是謊言而又不合心意,那次她選擇毫不猶豫地殺掉她。
然後,世界便随着那人的倒下而悄然崩塌,又一次回到了最初的時間。
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時,她像是第一次睜眼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驚和迷茫。
原來,是因為那人死了才會進行重複。
是因為那人嗎,不是因為我的死?
還是說,只有她死了,我才會死?
那我究竟算什麽呢?
我究竟是什麽呢?
活了七次,她才像是夢醒般了然一切。
原來,她從來就不是神的使者。
這天下,從來都不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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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變得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瘋瘋癫癫。
如同行走在細繩上,不知将往何處,不知将歸何處。
有時她好像還有些意識,有時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授予官職。
——成為西部的眼線。
——囚禁在宮中。
——強迫她吃掉血親。
——将她斬首。
瘋了,徹底瘋了。
她抱着自己的大腦,昏昏沉沉地立在原地,像是醉酒般喃喃自語。
如果你該成為王,那我是什麽?
如果你才是神,那我應該是什麽?
我是什麽東西呢?
告訴我吧。
請你——告訴我吧。
幾乎喪失了所有意識時,有人忽然抱住了她。
這個擁抱緊得讓她難以喘氣,仿佛自己是海面上唯一的木版,被溺水者死死抓住。
她眨了眨眼,目光空洞地望着昏暗的世界。
“你是誰?”
“王。”
“我是誰?”
“王。”
她搖了搖頭,像孩子般天真無邪地道:“我不是王。”
如果無法聽到神的呼喚,那便永遠也不配稱王。
所以,我不是王。
不是王,不是……嗎?
那人捧着她的臉,星光灼灼的眼睛闖入了她的視野。
“啊,說什麽呢。”
那人湊上來,溫和地舔了舔她的唇角。
“怎麽會不是呢。”
接着,她的唇便被輕盈的風覆蓋,和煦得宛如初春的陽光。
“我也一樣……從來沒有聽到過神的聲音啊。”
“神,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啊。”
那人将朗誦情話般的甜蜜聲音遞送到她的口腔,屬于另一個人的氣息在骨血間流轉。
忽然間,她漂泊無定的靈魂乍然回到了現實,她終于看清了房間的布置,看清了窗外的顏色,看清了那人近在咫尺的容顏。
神并不存在。
你我都是,大逆不道之人。
她忽地揚起嘴角,心滿意足地笑了。
然後抱緊那人的後頸,倒入無法挽回的迷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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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此沉睡吧,沉迷吧,沉浸在這瘋狂而又難以言說的情感裏。
這一次,她終于能夠閉上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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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成結局“亥”】
【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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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還是小族族長時,我曾夢見過遼闊的天地。
神聖的玄鳥盤旋在九重碧天之上,萬物随她起舞,因她而生機勃勃。
我呆呆地望着那副迷人的圖景,幾乎忘了我是誰。
就像,我第一次見到她那樣。
純淨無暇的,無法觸及的,張揚的,美麗的,宛若天神一般。
只會在夢裏出現的你,為什麽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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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幾乎是頃刻間下定決心。
我要不顧一切地追随她,為她效忠,為她付出全部的力量與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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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用箭刺穿神鳥,讓她如不定的羽毛般從天空中搖搖墜下。
永遠地留在只有我們的世界。
和我一起,升入天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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