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閑散之人
閑散之人
柳逢舟一向在春波綠是個閑人，但是這個“閑”，卻并不是說他無所事事，而是指他并不像其他人，有自己的固定的一塊職務。
但日常在玉園，費掌櫃的宗旨一向是“無功者飯菜不留”，因此為了填飽肚子，他常常要承擔一些院子裏的雜活。
這雜貨範圍十分廣泛，且每日都不太一樣，諸如替林莳去藥鋪拿每月定的藥材，給雲川買易容時要用的油彩、豬皮、衣料等等，當然還要給他們家費掌櫃買齊寫話本的筆墨紙硯。
雖然費春并不是日日都有靈感，但是紙張預備卻要充足，用具也要齊全。紙要文墨軒的，墨要清風書齋的，筆更要毛順光滑不可分叉，以免一時文思泉湧而無處抒發，又或者因為器具不順手，影響思路，這便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位未來的文壇之星，現任的紅鸾星官如是叮囑他。
此外，柳逢舟還會時不時幫着園子裏的廚子去買菜，給小丫鬟們順帶點胭脂水粉什麽的。他對這些事情從來不挑，也不嫌麻煩，能幫到別人心裏便很開心。
不過要說他最喜歡的，還得是去菜市場買菜。
這日柳逢舟一手拿着王大廚給的買菜單子，一手拎着菜籃子出發了。
“豬肉要後腿，青菜要帶泥的，雞蛋要買土雞蛋......”他一路默念着王大廚交代的買菜要訣，來到了林州最為熱鬧的地方——西街菜市。
雖然這裏被許多人嫌棄攤子雜亂，四處彌漫着菜蔬土腥味，或是牲畜宰殺的血氣，味道實在算不上好聞。但是，柳逢舟卻覺得此處乃是世上第一生機勃勃之地，每來一回，便覺日子愉快許多。
他年輕的時候，四體算是勤勞，整日忙着習武練劍，卻實在可說是五谷不分，連青菜、白菜都分不大清楚，豬肉、牛肉、羊肉吃到嘴裏也覺得差不多，也從未在意這等炊煙飲食之事。卻怎麽也沒想到，在遭逢一次重大的變故後，是這不起眼的菜市場救了他一命。
那時候，他受了重傷萬念俱灰，也不知道要做什麽，只想着飽餐一頓，便漫步目的地四處亂走。不知不覺人煙多了起來，他便不自覺朝着人多的地方去，走到一處入口，擡頭一看，竟然來到了一個菜市場裏。
他那時年少輕狂，只覺人這一生中，便要活的轟轟烈烈，他那前半生也确實如此活着，見過最快的劍，也喝過最烈的酒，最美的美人也看過許多。
可是到菜場來，這倒還是他平生頭一遭。
這裏四處流淌着濕漉漉的水痕，幾乎找不到一塊幹地。空氣裏的味道濃烈而混雜，有鹹腥的魚蝦味，五味混雜的香料味、蔬菜瓜果的泥土氣，還有肉類特有的膻腥味，争先恐後地往他的鼻腔裏鑽。耳朵裏也不得消停，四周都是菜販賣力的大嗓門吆喝，左邊的攤主正在大力剁肉，将一把殺豬刀砍地铿锵有力，右邊的客人則為幾文錢和一位大娘炒的不亦樂乎......
驀地，有人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從他身邊擠了過去，他回頭去看，卻滿眼是人，一點也看不出來是誰剛剛撞了他。
他這才注意到，這裏的人和他平時見到的很不一樣。
拄着拐杖的老妪，一手挎着菜籃一手牽着孩子的婦人，兩肩挑着扁擔竹筐的年輕後生......他們在他身邊來來去去，每個人都很忙碌，但是臉上卻都很平和，眼神黑亮有神，充滿了生氣。
在這裏，沒有人關心什麽大俠，什麽絕世武功的秘籍，只有買菜挑菜，人們最關心的是還價，哪怕只是還下來一文錢，都能讓人瞬間露出開心的笑臉。
他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誤打誤撞，打開了這世界的另一扇門，見到了生活的另一番樣子，那些讓他痛苦的理由，在這樣旺盛的生命力的充盈下，似乎變得有些輕飄飄的。
而後，他不知不覺跟着人群逛了幾個菜攤子，用身上僅剩的錢，買了幾份菜種子，還買了幾只小雞仔，有公有母，因為那賣雞的大嬸告訴他，這樣既能下雞蛋，也能孵出更多的小雞，最為劃算。
然後，他回去在屋子後面尋了處空地，把種子撒了下去，又砍了些樹枝圍成籬笆，給小雞作了窩。
再然後，春去秋來，菜園子滿了，雞棚也滿了，而他的心便也沒有地方再去想別的了。
而後他賣掉了菜和雞，來到了春波綠，居然又來到了菜市場，後來更是愛上了做飯。
所以說人的際遇就是這樣的有意思，猜不透，若是有人以為自己能掌握自己的命運，看透生命的走向，那這人不是個年輕人，就是個呆子。
半個時辰後，柳逢舟左手提着一只咯咯叫的蘆花母雞，右手拎着菜籃子出了菜市場。籃子裏裝了四五樣還帶着露水和新泥的蔬菜、剛宰的兩斤豬肉和數個圓潤的雞蛋，可謂是收獲頗豐。
他哼着小調，慢悠悠沿着路左轉右轉，直到來到一處破廟前，才停下休息。他先将那母雞的腿和那供桌的一條桌腿拴在一起上，又給菜籃下面拿了些稻草墊着，免得沾上灰。這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取了那桌上的茶壺看了看，似乎是沒什麽灰塵，便給自己倒了一杯，他咂了咂嘴，這廟裏的茶水幾乎跟白水沒什麽區別，不過是為了給行路的人解個渴，此時于他卻十分合适。
他将那杯子裏的水喝完，放到桌上又倒滿，轉過身對着大門道 ：“閣下，走了這許久也累了吧，不如來喝杯水解解渴吧。”
破廟外一陣微風吹過，卻寂靜無聲。
柳逢舟也不催，只是耐心地站在一旁等。
又過了片刻，樹梢微晃。
一人從那樹冠上，飄然而下。
他這一落輕若浮萍，腳雖然碰到地，卻一點灰塵也沒有飛起來，可見內功十分深厚。
這人一身質地精良的黑袍，但是他的臉色卻比那黑袍更加黑，嘴角下沉，看上去心情十分不好。
此人往廟前走了幾步，卻沒有進門來。
他定睛看柳逢舟，沉聲緩緩道：“你的耳力還是和從前一樣。”
柳逢舟茫然地看着眼前這位從頭到腳一看就很貴的人，驚訝道：“兄臺，我們從前見過麽？”
黑袍人并不回答他這問題，卻冷冷道，“你既然已經見過她了，自然早知道我來了，又何必裝相，她和你說了什麽？”
柳逢舟卻仍舊是一臉呆相，愣愣問：“大俠，請恕在下愚鈍，您說的他是誰啊？”
黑袍人先聽他裝作不認識自己，又叫自己大俠，便覺得怒從心中起。這人俠義之名響徹江湖，還有誰能在他面前稱一聲大俠，又見他佯裝不懂自己所言，便大聲道：“自然是曲暮雲。”
柳逢舟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樣，連連點頭：“哦哦，大俠原來是曲姑娘的舊識，曲姑娘正在我們府裏做客。”
黑袍人又聽他說那大俠兩個字，便覺得刺耳，出聲打斷他：“你別叫我大俠。”
柳逢舟便從善如流，十分好脾氣地問道：“那您喜歡什麽樣的稱呼？”
黑袍人卻一下子卡殼了，讓他像從前一樣喊他紹鈞，或是二弟麽？但是，這樣卻顯得太親熱，和他此刻的意圖并不符合。他只好不再糾正這樣的細節，轉而道：“你和她說了什麽，她是不是讓你回湛青盟？”
柳逢舟聽到這話，大吃一驚，趕忙連連搖頭：“湛青盟那樣群俠雲集的地方，在下怎麽會去，又怎麽提得上回呢？”此時他撓了撓頭，露出點思索的神情：“我今日要買菜，出門的早，曲姑娘倒是沒有見到。不過前天她見我要出去，倒是說讓我幫她帶些水果，我便買了一挂香蕉、四個蘋果和五個橙子，因為老板推薦說這樣比較便宜。”
他的樣子誠懇，仿佛一句話也沒有假的，但是魏紹鈞卻被他這副模樣弄得不知所措。他剛剛本站在客棧窗邊遠眺，卻見一個拎着菜籃和母雞的身影十分眼熟，心中一驚，身随意動，便暗暗地跟着他。
他在這人身後時，覺得這人十有八九便是唐紀文。但是心裏卻疑惑萬分，唐紀文是江湖公認的天子驕子，俠之大者，他怎麽會去買菜？可剛剛被他出聲點破行藏，又覺得此人內功深厚，耳力極佳，便又信了七八分。
但是此時再看眼前之人，一身布衣，面容清俊，眼下卻有些青黑憔悴，仔細看他容貌和唐紀文卻只有五分相像，神态氣韻也并不相同。
可天下哪裏有如此相似的兩張面孔，魏紹鈞便猜想他是否因為墜落谷底，而有什麽遭遇才成了這副模樣。他的目光不由落在這人身上，卻見到他身後的蘆花雞沖他咯咯叫，不由心中狐疑，若他真是唐紀文，又怎麽會用拿劍的手，去拎一只蘆花母雞，和一捆青菜呢？
魏紹鈞有些混亂，柳逢舟卻有些擔憂。
“大俠，你是不是餓了，若是你想見曲姑娘，不如随我回春波綠。”柳逢舟的一雙眼睛露出好客誠摯的神采，還有些躍躍欲試的意思，熱情推薦道，“我近來手藝練得十分不錯，你要不要試試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