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花時作雪
花時作雪
暮色四合，漁歌唱晚。
數葉扁舟飄浮于蜿蜒水道之上，随着江風吹蕩，緩緩前行。
“西湖那哪裏是泛舟游湖，分明是下餃子。觀潮的地方也是人山人海，看的也不知道是浪潮還是人潮。”文沛然靠着船舷，一臉無奈道。
聞月坐在他前面的小方桌前，正預備拿一塊糕點吃，分神回過頭道：“這裏也不錯啊，人少安靜，風景也好，這租船的價格也十分便宜。”
費春站在船頭吹風，笑眯眯點頭稱是：“君不聞前人有雲‘千頃蒹葭十裏洲，溪居宜月更宜秋。’咱們這裏才是最好的賞秋之地呢。”
話雖如此說，但是他們卻也沒想到這初秋時節，因着氣候不冷不熱，來臨安游玩的人居然出奇的多，西湖和錢塘江都人滿為患，好在他們問了當地人，才知道這裏有一處秋雪閣，風景不錯，而且人不多，便改道來了此處。
費春一行七人一條船坐不下，便租了兩條小船。曲暮雲是遠到來客，衆人便禮讓她先行，林莳這兩日與她十分投緣，兩人一路上相談甚歡，便結伴上了第一條船。而易雲川在路上被文沛然惹了氣，不願和他同乘。于是便是他三人一艘船，而費春等其餘四人一艘。
這四人正在船上談天吃茶，聞月卻突然站了起來，向前一指，驚喜道：“看，下雪了！”
其餘人往她手指之處望去，果然見到遠處一片白茫茫的雪色點點，正随風揚起。
文沛然眯着眼睛辨識了下，卻一挑眉毛，轉頭一扇子敲在聞月腦袋上，道：“笨，這個時節怎麽會下雪，那是蘆花。”
他今日本來為了能夠風雅游湖，特地帶了柄折扇，但是這水面清風徐來，已然十分清涼，哪裏還用得着扇風，那扇子便從令人喜愛的風雅之器成了惹人麻煩的累贅之物，他只好別在腰間，還有點硌人。現下卻正好趁手，想也沒想便用上了，結果敲完後，又擔心聞月一時動怒朝他發飙，便小心地用眼角瞟着人家，且随時準備要逃向費春的方向。
其實他這一下力道并不重，至多算是拍了一下，對于聞月這種慣于習武的人，也就是個撓癢癢的程度，絲毫不覺得痛。她只是摸了摸被文沛然敲到的地方，注意力還全在那稀奇的似雪飛花，好奇道：“蘆花居然是這個樣子的麽？”
文沛然看她一點也不生氣，還頗為好學地請教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便摸了摸鼻子道：“對啊，蘆花是蘆葦之花，生于水邊，于夏日抽穗開花，到了秋天就漸漸變白，就是這個樣子。”聞月點點頭，帶了新的眼光再去看那“飛雪”，露出一副十分很感興趣的模樣。
文沛然便又接着道：“你總聽過‘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吧，那‘葭’講的就是這蘆花。”
聞月回頭，笑着真心贊嘆道：“原來是這樣，你的學問真好。”
文沛然愣怔了一下，轉開頭，低聲道：“也沒什麽稀奇，只是比你好些罷了。”
費春和柳逢舟在一旁聽他二人這番對談，只覺得所見之景有趣，這景中人更有意思，不禁相視一笑。
此時槳聲徐徐，小舟翩然漸入蘆花深處，白茫茫的純白一片，仿若人高，迎風搖擺，那紛紛揚揚的小花，輕如絲絮，飄若飛雪，觸手軟絨，別有一番意趣。
費春張開手掌，一蓬蘆花便落到了她手心裏：“果然是‘有花如雪，非棹莫尋。’這蘆花近看倒是不怎麽像花了，遠看倒是占了似雪的便宜，比梨花更有雪之拟态。”
柳逢舟卻淡淡一笑，道：“其實這蘆花也未必想占這個便宜，只是天性如此，随風飄蕩而已，只不過世人更喜歡它像雪罷了。”
他說到此處，順手摘下一段蘆柑，夾在唇間，這柑內中空，可發出嗚咽之聲，他随即試了試聲音，一曲悠揚的韻律便流淌而出。
費春看了看手中的花，又想了想他說的話，不禁手指微張，那掌中蘆花便瞬間飄入風中，不見了蹤影。
小船緩緩靠了岸後，卻只剩下易雲川一人在岸邊等他們。原來先前在船上林莳聽那船夫說這後山有一株葪柏樹，開白色花朵而結紅色果實，其果實就能使人身體強健，不畏寒冷。她一向入了冬，便體弱怕冷，因此便動了心想去看看，曲暮雲便陪着她一道去了。
幾人彙合後便去登那秋雪閣，這樓年代久遠，又少有人來，因此并無人修繕維護，牆壁都有些斑駁，樓梯也吱呀作響。但是勝在視野極佳，前無遮擋，适合登高望遠，俯瞰江景。
此時長空青碧，唯有漁歌漿聲，這偌大水域和皚皚秋雪相映成趣，偶有林梢白鷺掠飛而起，正是一副惬意寧靜的秋色江景。
文沛然心有所感，便道：“‘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原是這個模樣。”
聞月雖然不同詩詞，卻知道他在感慨這美景，而後聽到了這詩句裏的秋水二字，便道：“我聽說唐大俠有一把十分厲害的配劍，就是叫秋水劍。”
“确實如此。”此時曲暮雲和林莳相偕上了樓梯來，聽到這話，笑着道，“紀聞那劍正因為劍光如秋水一泓，才得此名。”
聞月自己使的也是劍，自然對兵器十分感興趣，便道：“曲姑娘，那這劍使起來是什麽樣子？”
曲暮雲道：“那是一把軟劍，雖是劍，也似鞭，紀文平日是将它纏在腰間，用時松開劍身便會立刻彈得筆直，揮動起來，靈動如蛇，而且削鐵如泥。因此百曉生贊此劍為‘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青光’。”
文沛然聽着聽着，卻隐隐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他悄悄靠近費春耳邊，低聲道：“這劍怎麽聽起來有些耳熟？與那呆書生之前在千機墓用的那把劍有些像。”
文沛然自己說出來，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便又道：“不過怎麽想也不太可能把，大約是物有相似。“說罷他呵呵一笑，似乎想要沖淡這奇怪的聯想，卻發覺費春一言不發，看着遠處的柳逢舟。
文沛然心裏咯噔一下，難道這呆書生和那位名動江湖的鼎鼎大名的唐盟主有什麽關系？
曲暮雲答完了聞月，便也走到闌幹邊，去看那江景，而柳逢舟此前便一直站在那裏。
柳逢舟察覺有人靠近，側過頭，見一張如花笑顏笑靥朝着他點了點頭，他也還以微微颔首致意。
“沒想到此處人煙稀少，風景卻十分清雅。”曲暮雲剛剛從後山徒步歸來，此時微微有些熱意，被這樓上微風吹拂在臉上，只覺得秋高氣爽，心境開闊。
柳逢舟深以為是，便點了點頭。
“不過先生同費掌櫃行南走北，想必定是看過許多壯闊秀麗的景色，倒不像我很少出門了，有些大驚小怪了。”曲暮雲笑着道。
柳逢舟卻連連搖頭：“在下只是俗人一個，對美景美食都十分欣賞，并無論地方大小。”
曲暮雲聽聞他這樣說，倒像是有些高興的模樣，又道：“我剛才随林姑娘去後山看藥材，遇見了一位樵夫，聽他說這山中有一塊三生石，聽聞是一位仙人在此羽化登仙，因此那石頭也沾染了福緣，可保人三世情緣不斷。若是将心愛之人的物件埋在那石頭附近，便可祈求緣定三生。即使那人已不在人間，也可以看到下一世相遇的場景。”
“大約這山野之地總有些怪力亂神的地方，不然便無人來游覽。”柳逢舟低聲一笑，似乎對傳說并不怎麽感興趣。
曲暮雲點點頭，柔聲道：“大約是吧。我們找了許久，那石頭确實十分不起眼，若不是刻了三生二字，我倒是也認不出。”她說到此處，沉默了一瞬，才緩緩道：“聽先生所言，似乎是不信三生輪回之事？”
柳逢舟搖了搖頭，誠懇道：“我是不太信這些，不過如果真的有輪回投胎之事，在下倒也覺得是件好事。”
曲暮雲抿了抿嘴唇，低聲道：“我也希望有。因此我在那三生石邊也埋了一樣東西，不過那時我心中卻十分矛盾，既希望在那三生石上看到我牽挂之人，又不希望看到他。因為只要我沒有看到他，這就表示他還在世上，那我或許也還有希望見到他。”
柳逢舟微微蹙眉，有些為難的模樣，似乎正在想措辭，要如何安慰眼前這位思念情人的姑娘。
曲暮雲卻并不在意，笑了笑，又道：“不過那石頭上還有人題了幾句詩，據說是一位在此如願與故人相逢之人所題。”
她緩緩吟道：“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她的聲音柔和溫柔，餘音淺嘆，仿佛能将人帶回那三生不斷的纏綿情緣。
一時靜默，無人說話。
過了不知多久，曲暮雲終于轉過頭，看着柳逢舟的側臉，問道：“若是真有三生輪回，先生是希望前塵盡去，還是重遇故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