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千人千面
千人千面
午時稍過,陽光燦爛熱烈,曬的人暖洋洋的,還有些昏昏欲睡。
柳逢舟收回看向窗外的眼光,張口打了個呵欠,底下便有人朝他看來,他擔心影響正事,便用袖子遮了一遮。過了一會,才略低頭,對坐在他前方的人輕聲道:“古有唐伯虎點秋香,今有紅鸾星官千面識人,真是嘆為觀止。”
他這話并無一點逢迎的意思,乃是從心而發。
天下一莊主續弦的告示一發,便引起了轟動,無數媒婆帶着庚帖畫像上門,舌燦蓮花說得每一位都是天仙下凡,場面比當年蕭美人招贅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幸好面人的身形纖秾合度,體态修長,由此便篩去了部分相對豐腴或是纖弱的天仙姑娘。但即使如此,餘下的人還是有許多,這時候便只得靠費掌櫃的一雙慧眼。
這五日費春已經看了不下千餘位姑娘,只覺得睡夢中都有無數張臉飄來飄去,哀怨哭訴,質問她為什麽不選自己。
她一下子被驚醒,只得在心裏嘆了口氣,暗道,這夫妻倆真是一個比一個不省心。
其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的沒什麽意思,不成親也不會怎麽樣,難道能減上幾年陽壽?這兩位想找個人成親,動辄便是如此勞民傷財,只是如今那個“民”,只有她費春一人。
可嘆可嘆,銀子真不好賺。
蕭亦倒是位十分有眼力見兒的,他眼見這二人疲憊,便趕緊着廚房做了可口的點心來,又換了壺新茶。
“費掌櫃,來喝點茶潤潤喉。”蕭亦給兩人的杯子裏續上茶水,又小聲感慨道,“其實我看這些姑娘的身形都差不多,至多不過高一點矮一點,但是你卻偏偏能看出千差萬別來。留下的這些人,還居然真的就和那面人的身量一模一樣。”
費春手指繞了個圈,請眼前的這位姑娘轉了身,看了一會,覺得肩寬了些許,便抱歉一笑,請她離去。
趁着此時花廳暫無外人,她微舒了一口氣,喝了茶,緩了片刻,才道:““還不夠。”
蕭亦睜大他那一雙虎目盯着這位紅鸾星官,奇道:“怎麽還不夠麽?難道不是太多了?”他掰着手指算了算,雖說這些天已送走了許多位姑娘,但是留下的仍有五十餘位之多。
費春點點頭:“人是夠了。”又伸手點了點桌上那面人的紅裙,“但是衣服還不夠。煩請蕭掌事按着這面人身上的衣裙,做上五十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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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亦雖然不明白她的用意,卻還是點點頭,只是五十套衣裙,并不是什麽難事。
“三天內能做好麽?”費春又道。
蕭亦又點點頭。
其實只要銀子給到了位,多找些裁縫繡娘趕工便是了。只是他心中的疑問漸深,這五十幾位姑娘裏便會有他的未來主母麽?這位紅鸾星官為何能如此篤定呢?又要如何分辨呢?
但此時,這位費掌櫃卻已沒有精力回答他,只因下一位姑娘已經蓮步款款走進門來了。
于是三天後,瑞桢在屏風後坐着,見到的便是數排美人身着樣式統一的紅裙濟濟一堂的盛況。
饒是他見慣了大場面,一時也有些微微驚嘆。這紅鸾星官的處事效率真是名不虛傳,若是只看側影身形,他只覺得這裏面每一位都可能是他夢中之人。
費春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夢中一切跡象都應有所來源,并不會憑空出現。而瑞桢所捏的面人如此栩栩如生,若不是真有其人,光憑想象,是很難做到的。至于他想不起來那人的面容,解釋也有很多,諸如外力導致腦部受傷,又或是內裏中毒,都有可能引發記憶缺失。
但成親畢竟不是一個人的事,既然當事人中有一位已經想不起來,那便只能靠另一位了。
她以目光示意蕭亦可以開始了,後者出來寒暄幾句後,便進入了正題,請廳中的姑娘依次上前。
第一位紅衣姑娘,乃是一位明眸皓齒的少女,她上前見禮,便大方一笑。
蕭亦便按費春的要求開始發問:“姑娘,能否說說,為何來應選?”
這少女并不忸怩,爽朗道:“小女來此,自是因為仰慕莊主風采。我自小便十分愛看話本,近來最愛的便是妃子笑笑聲的新作,裏頭寫的美貌少女總歸是要搭配一位蓋世英雄的。小女自覺姿色尚可,莊主也是英雄,因此,便來一試。”
這姑娘十分坦率,也十分天真,但是問題也就是她答的太坦率,一聽便不是與瑞桢有相識的意思。
但是費春想到這位可愛的姑娘買過自己的話本,便也算是自己衣食父母的一份子,便心有好感,于是笑眯眯地道了謝,又請蕭亦好生招呼,送上點心及話本若幹,送了出去。
其餘諸人此時才發覺,那位身材高大的蕭管事不過是辦事之人,這位笑容和氣的青年才是篩選的關鍵人物,因此便有不少人在暗暗打量,思索要如何打動他。
第二位紅衣姑娘上來卻是一臉哀怨嘆惋的神色。
“姑娘心中可是有何傷心事?”費春體貼道。
這二號紅衣姑娘再擡頭,已是淚盈于睫:“小女在夢中夢到這情景數次,此時終于要見到莊主,心中便感慨頗深。”
“哦?姑娘和莊主是舊識?”費春的尾音微微揚起,是感興趣的意思。
這姑娘取出絲帕微拭眼角,又柔聲道:“小女并未見過莊主,只是在夢中常有往來。”
一聽這話,費春便更覺好奇了,道:“那姑娘的夢是什麽樣的呢?”
“小女一年前便經常夢到一個在山巒峭壁上的莊子,莊中有一位公子生了病,于是我便悉心照顧,日子一久,我二人情致相投,無話不談。但是我每次醒來卻仍是不知這人姓什名誰,因此便更感郁結。”
“幾日前,家中父母看到了莊主的續弦告示,便要我來應選。小女心中萬分不願,但不敢違逆父母之命,便還是來了。但是一踏進這裏,竟發覺,這裏竟然和我夢中所見一模一樣。”
“姑娘這夢果然十分有趣。”費春聽了這奇遇忍不住連連點頭,“那不知道姑娘夢中,莊主是個怎樣的人呢?”
這紅衣姑娘此時微覺羞赧,卻還是回答道:“莊主氣度不凡,雖在病中,卻仍不減風采之萬一,乃是位讓人心儀的男子。”
“那姑娘夢中,和莊主相處相知的地方,是怎樣的呢?”費春又問道。
底下的諸位姑娘聽了這問題,卻忍不住有些憤懑不平,夢中之事也能算數麽?眼看第一位只問了一個問題,這位卻問了這許多,看着青年的模樣,似乎早已相信了這夢中奇緣。
那紅衣姑娘卻看不見其餘人的神色,她想了想,像是在回憶:“那是一處十分僻靜的院子,一點也不像是莊主這樣的人住的,窗外便有生着白色花朵的數棵大樹,香氣芬芳怡人,十分美麗。”
她居然将莊主形貌和所居處所說的分毫不差,但是蕭亦卻心裏篤定從沒見到這位姑娘。他忍不住看向那屏風後的身影,心裏暗道,難道那牡丹亭中游園驚夢是真有其事?
費春聽了這個精彩絕倫的夢境,也忍不住拍掌贊嘆:“姑娘看來和莊主真是姻緣天定,夢中都能心思相通。”
那紅衣姑娘一聽這話,羞得雙頰緋紅,卻十分欣喜。又聽這青年道:“想來莊主在夢中一定送了姑娘這件貼身之物以作定情之用。”
紅衣姑娘一擡頭,便見這人一手握拳,那掌中所握着的東西,只露出一個殷紅的穗子。
慢慢的,五根手指張開,那掌中居然是個拇指大小的玉質印章。
這印章精致小巧,但是玉質卻是柔潤光潔,乃是上好的和田白玉,可見價值不菲。
衆人一片驚嘆之聲,果然是天下第一莊主,這樣貴重的東西,也确實配得上未來的莊主夫人。
那紅衣姑娘卻鎮定自若,似乎那印章并不是什麽寶物,只是個普通的物件,她點了點頭:“自然,莊主在夢中曾贈予小女此物,但小女并非貪圖名利之人,因此剛剛并未提起。”
費春看了看她,贊同道:“在下也是這樣想的。這樣的物件雖然珍貴,但瑞莊主如此富有,還真不一定看得上。”接着将那印章收回了自己的袖子裏,莞爾一笑,“只因這東西是區區不才在下的。也難怪姑娘不曾放在心上了。”
這紅衣姑娘一聽這話,哪裏還不明白這人是在詐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怎麽還能說得下去這荒誕的謊話,便只得匆匆掩面告辭。
......
終于到了最後一位姑娘。
窗外已是日落西山,費春和柳逢舟卻都有即将見到曙光的感覺,再問完這一位,便可以好好用頓晚膳了。二人便又強打起精神來。
這最後一位紅衣姑娘,濃眉大眼,氣質頗為質樸天真,她等了這許久,又看了許多人,早已知曉蕭亦要問什麽,于是不等他開口,便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腦說了出來——
“我家家境十分普通,父親是捏面人的,我有時也會去幫忙。”
“我來這裏,只是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那個人。”
費春和柳逢舟對視一眼,事情似乎變得有意思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