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舟二人
一舟二人
鏡湖，垂柳堤。
鏡湖之所以叫鏡湖，乃是因為其地處三面環山，故而溫風和煦，湖面不起波瀾，水面入織，仿佛一面巨大的鏡子，能将山川秀色清清楚楚地倒影在水面上。
因此，這裏常有賞春踏青的游人，十分熱鬧，且是本城才子佳人的佳話傳頌之勝地。
但是就是這般美景之地，卻讓溫若和十分手足無措。
她答應了來鏡湖，卻沒想到來了這裏，卻見到的都是雙雙對對的情人把臂同游的場景。而她只是獨自在樹下等一炷香的功夫，便見到七八個小攤販問她是否在等情郎，是否要買丹青，是否要買同心結諸如此類的問題，讓她不勝其煩。
幸而在她耐心即将消失殆盡之時，一艘船晃晃悠悠靠了岸。
一白發老翁隔着船頭大聲招呼：“這位可是溫姑娘？有位公子叫老頭子來接你。”
溫若和點點頭，卻并未看到朗月卿的人影，也不知那人是否要讓她坐船去別處，便只好先上了船。
這老人家雖然須發盡白，但是身體卻頗為康健，搖橹的速度并不比其他年輕船夫慢，不一會，船便離岸越來越遠。
不知過了多久，這船漸漸劃到湖中心，卻慢慢停了下來。
她覺得奇怪，回頭一看，卻見剛剛那位垂垂老矣的船夫哪還有蹤影，船頭站着的明明是那個浪蕩子。
此處微風吹蕩，無需再搖船，朗月卿便恢複了本來面目，落座在溫若和對面。
“岸上的人太多，在下為了尋一處安靜的地方敘話，便與姑娘開了個小小玩笑，還請不要介懷。”
“我已來見你，我們的賭約你是否也該兌現？”溫若和對他诓自己上船倒是說不上生氣，只是覺得這人總是有這許多心思，有些無奈。
“自然。”朗月卿微微一笑，将一個方形的小木匣從袖中拿了出來，放在桌上，示意她打開來看。
Advertisement
溫若和看到這盒子的形狀，心中便有些預感，難道這人真的能将雞蛋換了形狀？
她打開蓋子，卻見原本從自己廚房裏拿出來，在集市上買來的最普通，最尋常不過的那顆雞蛋，居然嚴絲合縫地嵌在這匣子中，唯有那雞蛋上殘存的一點斑點證明确實是她送出去的那顆。
或許，它已經不能稱為一顆蛋，準确來說，該叫一方蛋。
溫若和忍不住将這蛋從盒子裏倒了出來，放在手心裏，摩挲了兩下，這蛋殼居然還是硬邦邦的的，完好無損地包裹着雞蛋。
她心下還是有些不信，誰知這浪子會不會做了個模子以假亂真呢，她便裝作不經意将那雞蛋在桌案上輕輕一磕。
這蛋殼居然立刻碎了！粘粘的蛋清蛋黃，漏了她滿手。溫若和一時有些難堪，幸好她時常就是冷冰冰的一張面皮，就算是如此時刻，也看不太出太大變化。
朗月卿看她動作，卻爽朗一笑：“我早想到姑娘不會相信，所以備好了這些東西，倒是派上了用場。”他說着便從身後的木箱子裏取了淨手的器皿和皂粉，放在桌案上，請她取用。
溫若和點頭道謝，洗幹淨雙手，才慢慢道：“你确實很厲害，不過是如何做到的？”
朗月卿得了誇贊，卻并無自得之色，反倒是謙虛道：“我年少學藝的時候，師傅給了我許多書，那時候年紀小，便什麽都愛看，但什麽也看不久，剛巧我記得看過一個法子，跟姑娘的要求有些關聯，起初也以為是蒙人的，此時也只得死馬當成活馬醫，卻沒想到居然真成了。”
“将這雞蛋放在醋內浸泡三天，這蛋殼便會變軟，再放入方形木匣裏，注入清水，去盡醋味，那蛋殼便又會恢複堅硬，拿出來晾幹，便是一個四四方方的雞蛋了。”
“願賭服輸。”溫若和并不拖沓，道：“那你要陪你做什麽？”她口裏雖如此說，心裏卻道，若是這浪子提出什麽過分的要求，自己定要斷然拒絕。
朗月卿眼睛一眨，輕笑道：“天氣炎熱，姑娘雖然冰肌玉骨，酷暑不侵，但在下卻是個凡夫俗子，所以想請姑娘陪我泛舟湖上，一解酷熱，可否？”
“竟然如此簡單？”溫若和心下疑惑，這人大費周折，居然只是如此簡單的要求麽？
朗月卿含笑點點頭：“美景、美人、美時，三美齊聚，已是十分難得。”
湖上泛舟确實是個好消遣，尤其在傍晚時分。
此時鏡湖的水面倒映着遠處絲絲縷縷的晚霞，一時璀璨如金，一會燦爛如霞，船便如在畫中，而人又在船中，便猶如航行在天空中，雲霞裏，如夢亦似幻。
溫若和出神地看着水面，覺得這船仿佛一座搖籃，正慢慢将她的心送入一灣寧靜的夜色。
“夏日炎熱，為防止姑娘口渴，在下準備了新鮮的蓮蓬。”朗月卿從身後的箱子裏拿出來一個大瓷碗，又拿出來一捧蓮子，翠綠映着白瓷，格外生機盎然。
溫若和卻只是靜靜坐着，既不答話，也不動那蓮子。她心想自己就是這般沉悶的性子，這喜愛熱鬧的浪子必然有覺得無趣的時候。
朗月卿卻一點也不覺得無聊，反倒是一邊悠哉悠哉地剝着蓮子，一邊看着她，仿佛十分滿足。
“姑娘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一壺藏世界，三尺斬妖邪，解造逡巡酒，能開頃刻花。’”
“既然姑娘不想吃蓮子，那不如看看蓮花吧。”
溫若和心裏卻道，這是湖又不是荷塘，哪裏會有荷花。
卻見朗月卿從那些剩餘的蓮子中挑了幾顆，将其餘的都拿出來放到了桌案上，又倒入了一杯茶湯到那瓷碗裏。
一時間茶香袅袅，熱氣直上，倏忽，只聽那小小蓮子嘭嘭幾聲，白瓷之上居然真的綻放出數朵明豔的紅蓮，煞是好看。
任何人被人如此精心地對待，都會欣喜快樂。
溫若和哪怕是個鐵石心腸的人，此時也忍不住動容，更可況她本就是天下間少有的心善之人。
此時，她的神色已經柔和了許多，輕輕伸手去碰觸那些嬌嫩的紅色花瓣，仿佛還有些不敢相信，擔心一碰這花便會頃刻散去，如浮生一夢。
“晚上我們吃魚好不好？”朗月卿柔聲提議。
蓮子雖清甜卻不能讓人飽餐，蓮花雖好看，也萬萬不能填滿肚腹。
因而風花雪月，最後也還是要落到柴米油鹽上。
朗月卿顯然是個十分合格的浪漫者。
溫若和對吃食并不講究，點了點頭，她看了看周圍，天色将晚，許多游船都在掉頭返回，她便以為他們也要回到岸上去。
卻見朗月卿點起了船上的數個燈籠，又走到船尾取了一個竹籠上來，裏面居然已經裝了數條活蹦亂跳的鮮魚。
原來他早便在游船時，在那豬脬內放了螢火數十枚，又置于籠內，如此入夜後，便能籠中捉魚。
“魚類趨光，哪裏有光，它們便一頭栽了進去，哪裏管這光裏危險不危險。”朗月卿笑着将那些栽進去的笨魚取了出來。
溫若和眼見朗月卿将袖子綁至于手肘，麻利地殺魚去鱗，他明明是一個貴公子的模樣，做起這些來卻十分熟練自然，仿佛已做過許多次。
大約是她目光中的探究太過濃厚，朗月卿便開口道：“剛開始行走江湖，我有一段日子很有些拮據。那時候我剛從家裏出來，習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從未想過居然有拿不出銀子去下館子的時候。”
他說到此處，便轉頭一笑，似乎是覺得自己當時的窘迫也十分好笑：“而且我嘴巴還很挑，又實在吃不慣便宜的小店裏的飯菜，便只好學着自己胡亂琢磨，沒想到居然味道十分不錯。”
“這次在外面，食材簡單，只能将就一下，但是定不讓姑娘失望。”朗月卿利落下刀，剖開魚腹，又從随身的箱子中，拿出一個瓷罐，裏面似乎是放這些褐色的顆粒，似乎是炒熟的肉糜。将肉糜塞入魚腹，穿上樹枝，架在火上慢慢烤。
慢慢地熱力透過魚肉，肉質特有的油脂和香氣散發出來。
溫若和作為一個對飲食并不太關心的人，此時居然也有了口舌生津之感。
“姑娘，請。”朗月卿挑了一塊烤的金黃焦香的魚肉用荷葉包好遞過來。
溫若和道了聲謝，慢慢咬了一口，原來那肉糜是羊肉丁，但是不知他如何處理，這羊肉居然并不顯得膻腥，其中豐腴的油脂香氣和魚肉的滑嫩爽甜相得益彰，鮮美異常。而另有些較大的顆粒，她慢慢咀嚼卻不知道是什麽。
朗月卿卻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溫聲笑着道：“是米飯。我提前借用了鎮上客棧的廚房，将羊肉丁和米飯炒好帶過來的。”
“很好吃。”溫若和點點頭：“這道菜叫什麽？”
“釀魚。這世上最鮮美之物，莫過于魚羊而鮮也。不過在這道菜裏，最好吃的已不是魚肉和羊肉，”朗月卿挑起一筷子米飯，放在光暈下，“而是這平平無奇的米飯。”
确實，平日裏作為主食的米飯，平淡無奇，只為搭配菜肴，此時卻因吸收了魚肉和羊肉的雙重油脂香氣，顯得油潤透亮，反而變得最為美味。
溫若和慢慢咀嚼那米飯，不知怎的突發奇想，若是這朗月卿不做幻術師，去做大廚，或許也一樣很出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