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
八月十五,中秋月圓,是個合家團圓的好日子。
而在張侍郎府裏,這日子更是特殊,是他們家老夫人的生辰。
張老夫人今年八十有八,身體康健,胃口上佳,笑口常開,極有希望活過百歲,因此這生辰便是大大的喜事,要好好操辦。
張侍郎少年喪父,家境清寒,從小被寡母拉扯長大,寒窗苦讀多年,一朝高中,一心便是讓母親過上好日子,因此從來都是對張老夫人百依百順。
但說到這拜壽之事,卻讓張侍郎十分頭疼。
只因老太太平生沒什麽愛好,就愛去集市上看個變戲法。她從前數十年都只是個鄉野婦人,日子雖苦,卻十分自由,近來十年做起了官家老夫人,卻頗受約束,只能請戲班子來家裏唱戲。
那些個大戲倒也不是不好看,聽着熱鬧,戲班子演的也賣力,但是看來看去熱門的劇目就是那些,她老人家已經能倒背如流。
看紅娘眼神一動,便知道那崔莺莺一會便要去密會張生,見楊文廣奪得帥印歸來,下一步那穆桂英就要挂帥出征,總之是沒了新意。
但是變戲法就不同了,誰也不知道那戲法師手裏的一張大布最後會化成個什麽。她老人家思來想去,人活着不就求個樂呵,圖個新奇,她都活了這麽大歲數了,還有什麽沒見過。
這不,今年就是要見見沒見過的。
張侍郎自己是個讀書人,其實頗有些看不上這些奇技淫巧的玩意兒,但是他心中對母親極為尊敬,既然老母喜歡,他也不願意拂了老人家的心意。
但,找個變戲法的市井之徒随意出入侍郎府邸,也是不太像話,他為此十分苦惱,将這事說與了幾位關系不錯的同僚,本意是吐吐苦水,卻沒想到其中的一位大人,還真給他推薦了個十分合适的人選。
“小姐,趕快梳洗打扮打扮吧,前廳膳食都準備好了。”小丫鬟翠荷噔噔一路小跑進門,卻見她家小姐還懶懶地斜倚在一張大塌上,身上還是一身常服,趕忙催促道。
張小姐聽她聲音,卻頭也不擡,專注地看着手上的棋譜:“不過就是尋常家宴,每年都一樣,左不過加上祖母壽辰,菜色豐富些,有什麽可着急的。”
翠荷上前半跪在腳踏上,一臉喜色地湊近她家小姐:“今年可不一樣,我聽劉管事說老爺這次可是花了大價錢請了一位幻術師來為老夫人賀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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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術有什麽好看的,那等勾欄瓦舍的東西,難登大雅之堂。”張小姐皺了皺眉頭,有些嫌棄。
她随她爹,一副文人傲骨,可惜生了個女兒身,不能入仕拜相,卻常以李清照、謝道韞等才女心性自居。
翠荷神秘一笑:“小姐,這你就不懂了,這位大師在京師可是大名鼎鼎。”
她常在市井裏行走,為小姐采買胭脂水粉,早便聽說了不少這位幻術大師的事跡。
“那位公子名叫朗月卿,長得不僅俊,戲法也好玩極了。”她一指桌案上的果盤:“他數十個數,就能讓一顆瓜籽長成個大西瓜,還很甜呢!”
“哪裏會有這種事?”張小姐讀書許多,對這種光怪陸離之事并不放在心上,但是見翠荷言之鑿鑿,又有些将信将疑,心裏暗道這戲法花樣聽着倒是有趣。
小丫鬟看她表情松動,便撺掇道:“小姐,晚上反正無事,不如去看看吧。”
張小姐猶豫了片刻,卻還是點了點頭。
晚間,明月高懸。
張侍郎一家人吃完了飯,便去了戲臺子。雖說應了老夫人心願,請了變戲法的來,但是只有變戲法的也撐不起場面,因此前面還是定了幾出戲班子的戲。
張小姐耐着性子看了許久,終于等到了那幻術師上場。
戲班子下臺後,絲竹管弦也盡去。
喧鬧散去,夜色逐漸露出萬籁俱寂的本色。
此時小厮們将戲臺四周的燈籠也滅了,能照明的便只剩下皎月清晖。
衆人看這場景稀奇,窸窸窣窣小聲交談着,猜不透這幻術師葫蘆裏賣了什麽藥。
翠荷也忍不住湊近張小姐,道:“小姐,這朗公子真有意思,居然連燭火也不要麽?”
張小姐心裏卻道這人如此故弄玄虛,恐怕是個欺世盜名之徒。
一陣清幽的笛聲從遠方悠悠響起,漸漸地居然在四周形成了奇妙的回響,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吹奏。
突然,衆人驚呼。
張小姐擡頭一看,卻見一人從天而降,恰恰停在了半空之中!
來人是個年輕公子,一身絲絹白袍,背後是朗月星空,淩空一笑,當真是容貌俊秀,風姿神異。
衆人正為這人的風姿傾倒,只見他右手執燭,左手執香,輕輕點燃,便有青煙垂直而上。
緊接着他右手伸入懷中,取了只雪白的羊毫筆,探入那煙中,刷刷舞動起來,竟然是以那青煙為墨,寫起字來!
他動作潇灑恣意,揮斥方遒,筆力飄逸風流,那袅袅青煙居然十分乖順地順着他的筆意游走,轉眼間便在空中形成了數列文字。
那正中間最大的是一個楷書的“壽字”,它旁邊的那些字要小上一些,卻有圓有方,各不相同。
張小姐凝神仔細一看,才發現那其餘小字居然是不同字體的壽字,有篆體、隸書、行書、草書......
這些不同形體”壽”字,構成了一幅懸浮于夜色中的青煙百壽圖。
更妙的是,這由煙氣形成的文字居然經久不散,在這漆黑之夜裏格外顯眼,仿佛浮與半空,仙氣飄渺,讓人炫目。
這賀禮不僅心意十足,更是富麗堂皇、意蘊深長,很符合張侍郎的要求。
張老婦人喜笑顏開,連連稱贊,張侍郎對此更是拍手叫好。
他心道這郎月卿果然名不虛傳,王大人說這人是進來京都最為出名的人,各大世家都想請他來府裏出堂會,他這次雖然花了不少銀子,心裏卻是百分百的甘心樂意。
朗月卿演完了戲法,收下了銀子,功成身退,準備告辭。
一回頭卻見那張家小姐在戲臺後的角落站着,似乎是在等他過去。
朗月卿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要說他這輩子最不擅長的,便是拒絕美人。
因此他便走了過去。
張小姐雙頰緋紅,看了朗月卿一眼,又很快垂下頭去,仿佛一朵清麗的水蓮花,不勝嬌羞:“公子那戲法十分有趣,我想了許久,還是不明白那青煙為何能成字,經久不散,其中是什麽奧妙?”
朗月卿微微一笑,卻不直接答她,反而問道:“姑娘真的想知道?這把戲雖不起眼,卻也是朗某吃飯的家夥,若是告訴了小姐,恐怕.......”
這張小姐看完戲法,心下一時好奇便來了這後臺,卻沒想到是人家看家謀生的本事,一時張口結舌,羞赧道:“是我唐突了。”
朗月卿卻莞爾一笑,他目若點漆,神色疏朗,當真是如朗月入懷,爽朗清舉:“我逗姑娘的。”
“其實這個中道理十分簡單,我擔心姑娘聽了便覺得無趣。”
他并不藏私,将那引字成煙的秘密娓娓道出:“那線香是我特制的,只要将新鮮荷葉上滿塗蜂蜜,天長日久之後,荷葉上便會生蟲并将荷葉蝕盡,只剩下如同蜘蛛網一樣的荷葉脈骸。”
“将此網狀脈骸曬幹後研為細末,所制成香。在焚燒時,其煙便可垂直而上且久聚不散,再用毛筆加以引導,這引煙寫字也就不難了。”
居然是這樣,這戲法用到的材料雖然說出來都算不上稀罕,但是能想到這樣方法的人,難道不是奇思妙想、匠心獨出?
況且表演這戲法的若不是這位朗公子,這青煙百壽圖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如此驚豔的效果。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悄悄一瞥這朗月卿。卻見他身姿挺拔,似芝蘭玉樹,也正看着她,眉目含笑,如月下仙人。
她臉便倏地紅了。
朗月卿看了看天上的圓月,又低頭看了看眼前的美人,一時憐惜之心漸起,便道:“今日月色甚好,不若在下送姑娘一份禮物,當作貴府上光顧在下的謝禮。”
張小姐心下好奇:“是什麽?”
朗月卿微微颔首,禮貌道:“朗某想借姑娘的絲帕一用。”
這要求其實有些無理,如果現場還有第三人,這朗月卿恐怕當場就要被當成登徒子打出去。
只因絲帕對女兒家其實是十分私密的,但是他說來十分坦蕩,仿佛是借一張紙,一支筆一樣尋常,于是張小姐便稀裏糊塗地拿了自己的繡帕遞給他。
卻見朗月卿雙手一伸,分別捏住這帕子兩個巾角,上下一擺動,原地打一個跟頭,立住後,兩手捏住繡帕四個角,成半筒狀,一頭高,一頭低。
須臾,那絲帕內便左右鼓動,仿佛內有活物。
張小姐目不轉睛地盯着,卻見朗月卿以眼神示意她往湖邊走。
到了岸邊,他對着那絲帕一吹氣,接着伸手對着那湖水一抛,居然有十幾尾小鯉魚從絲帕裏游了出來,入了湖裏。
張小姐驚呼,忍不住湊近看那群小魚。
這些小鯉魚居然十分有靈性,知道有人在看它們,便搖頭擺尾游得好不暢快,還在他們腳前盤桓了一會才散去,十分可愛。
朗月卿等魚群散去後,又将那繡帕工工整整疊好,遞還給張小姐:“姑娘的繡帕繡得栩栩如生,真是蕙質蘭心。”
此時,已是月上中天,銀盤似的月亮挂在夜空,清朗明亮的月光正好照在那一方絲帕上。
其上的繡樣,正是數條小金鯉。
而朗月卿歸還的帕子居然仍是幹幹爽爽的,一點濕意也沒有。
張小姐握着自己的絲帕,明明一針一線都是自己繡的,此時卻忽然覺得有些燙手,心頭更是如小鹿亂撞。
“朗公子若是喜歡,這絲帕便送與公子吧。”
于是,當夜,這位張姓妙齡少女不光送出去了一塊手帕,還順帶送了點別的。
乃是一顆青春萌動的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