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白雪姬(二)
白雪姬(二)
我體內流淌着懷特家族的血,是王室貨真價實的後裔,古老君權榮譽的女兒和繼承人:我對得上一個儲君該知道的密語,最重要的是,這位曾多次在我年幼體弱時為我診療調理的禦醫,對我的面相細節了如指掌。
差不多我從藏身的陰影裏走出來的剎那,傑克就辨認出了我。
“你……”
這個風華依舊、永遠噙着風度翩翩的微笑的紳士,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近乎于失态的震撼,那是種歷經過絕望之後,又撥開雲霧的欣喜動容。
我保有公主的端莊微笑對他颔首致意,以為素有忠君保皇的情緒的柯斯米斯基閣下,會如同往昔在宮廷裏的每一次見面一樣,對我單膝下跪行君臣之間的吻手禮,然後用他勝過任何宮廷歌手的嗓音問安,內容卻是朋友之間親切的俏皮話:“今天的小公主是我心裏絕無僅有的佳麗,排名第二的是昨天的你。”
但事實是幾乎霎時,我就落入了他的懷抱,速度快得只有風聲,旋即我已經幾乎要融進骨血般地,緊緊貼在他的胸口,只能聽見頻率倉促的心跳。
良久的沉默過後,傑克才慢慢松開我,對我屈膝低頭:“……對不起,是我失禮了,公主。”
我連忙把他扶起來,撇清自己毫無不悅。說實話我這時候很高興,因為傑克見到我,如此欣喜得亂了方寸的舉動,成為了他忠心耿耿的有力佐證————說到底我還是太年輕,不知道他的欣喜意味着什麽。
畢竟偷跑來的見面容不得過分的久別重逢的寒暄,我抓緊時間告訴傑克我想怎麽做。
“您确定嗎?如果留下來,僭取王位的女巫依舊會受制裁,而這位王子會給你一生的榮華富貴。”
他的眼裏早已恢複了冷凝雪亮的理智,猶如猶如毫發必呈的明鏡,我在其中看見了自己堅定不移地點頭:
“我曾讀到過這麽一句話,‘每一個不善于把握命運的人,只能聽憑命運擺布’,我代表的不僅是我個人,還有我們國家的王冠與繼承權,而一旦留下來,就等于這一切都得指望卡爾家族的良心。”
“很好。”傑克贊許地點頭,“您無愧懷特王族的尊榮。”
既然我那繼母進入了這個國家的領域,那麽她已經不能再主宰自己的命運————而只要贏得時間,就滿盤皆贏。
我的出逃是連夜的行動,在小矮人幫助下與提前準備好的傑克彙合。我披着夜行的鬥篷幾乎與夜幕融為一體。登上馬車前,傑克稍微湊近了一點撥開我的面紗,以确認公主沒有被掉包。
插曲就在這一刻發生:我的面貌不僅被傑克看清了,也被一個起夜的小侍童猝不及防撞見了。
他驚呆了,張着嘴瞪大了眼睛,我的第一反應是上前去捂他的嘴,而傑克比我先行一步,差不多下一秒他已閃身到了怔住的侍童跟前。我看到了一道銀光飛速閃過。
那是鋒利的金屬被月亮映出的光澤。
小侍童再也喊不出聲了,他的身子瞬間癱倒下去,傑克眼疾手快地接住這具還未長成的身體,如同一陣風似的消失在牆根後,又迅速回來了,一切快得就像什麽也沒上演。
而那個侍童……我隐約猜到了答案,在我們上了馬車、朝着遠方黑壓壓的森林一往無前後,得到了證實:傑克取出方才的匕首,用一塊本白的絹布擦拭,紅白對比分外刺眼。
“害怕了?”
我點頭又搖頭:“不是,我只是覺得,他什麽都沒做。”
“你同情他?”
說完不及我回答,他便氣定神閑地笑了,将那塊沾血的絹布滑過我的臉,黏腥的液體留下了灼膚的痕跡。
“公主殿下,很快,我就會稱您為女王陛下。”傑克收回手,“您還太年輕,需要繼續學習君王的必修課————王座之所以那麽高,是因為下面累積了太多的白骨。”
沉默随着與身後行宮的距離而拉長,約摸行至安全範圍後,傑克又一次問我是否後悔離開王子,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不,我不後悔。”我恍惚回神,收回了凝視夜色的目光。
“不錯,合格的陛下,需要有理性的薄涼。”
對于顧命之臣的肯定,我不置可否。我并不覺得自己愧對伊索,這不是因為我薄涼,而是因為,我用數個難以忍受的夜晚去徹底明白,所謂的一見鐘情,不過是我那麽湊巧的、作為躺在冰棺裏的美麗“屍體”完美契合了他不可告人的癖好。
……
行宮本就在靠近邊境的城市,安全無虞地出城後就是森林,我太熟悉這片土地,一夜過後,已經抵達了出口的另一邊。
小矮人們沒有随我一道離開森林,他們熱愛與世無争的平靜生活,這次以後也得搬家到其他地方,好躲過王子的追捕。
最重要的是,他們是屬于童話故事的角色,而作為公主的我接下來的人生,已經徹底告別溫馨柔和的童話了。
因為權力擁有美杜莎的目光————誰要是看到它的臉,就會成為一尊永遠也無法把目光移開的石像。
奪權之路比起先前反複的預演要容易,原因無他,我那繼母當權期間剝奪了太多好處,又過分專橫跋扈:要知道,倘若某個人一連許久不斷地讓人不知兇吉,心靈受到恐懼的摧殘,那麽人們是不會原諒那個人的。
何況我是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真正的挑戰,不是攝取成果,而是如何守護成果。
在傑克周璇下,聯絡父王舊部、夜襲王宮、控制繼母的忠仆等一幕幕飛速上演,翌日的朝陽将光輝灑上宮牆時,我已經登上了父王的寶座,直接公開宣稱繼母是個邪惡女巫,而我與伊索合作,用婚禮之名使其暴露。
我很快就從傑克那裏得知了預定的結果:“說得沒錯,這樣一來,就能架着伊索不得不按原計劃來扣下那個女巫。”
“那麽。”傑克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國內政權交替,您應當盡快加冕為王,鞏固現有成果。”
我點點頭:“傑克,現目前的狀況,加冕事宜也只能多勞煩你了。”
離開宮殿去着手加冕禮時,我的柯斯米斯基大人突然在門口停住了。
從“加冕禮”一詞出口起,任何顯貴在宮中不再享有先行的權利:這個權利只屬于嶄新的女王。
他回過頭,對我說出了強調性的稱呼:“陛下。”
微怔過後,我繞過他先一步走了過去。
加冕禮火速在幾日後舉行。
這一步步通向寶座的臺階并非康莊大道,不說自己根基不穩、王位的威脅還存活于世,光是我接手的王國就不是個好底子,堪憂的財政狀況已經夠喝一壺了。
禦服繁瑣而沉重,一如具象化的負重在身的責任。
從簡的儀式也必須要有君主的規格,這關系到王國的榮譽。衣着豔麗的樂師吹打樂器牽引着奔騰的歡呼,一路上成千上萬雙眼睛都注視着金色馬車裏款款而行的新王。我事先按照傑克的建議,對他們頻頻點頭致意,并且利用散發青春活力的少女風貌營造獨一無二的優雅可愛,一個自信昂揚的小女王将自己加冕之路上大放異彩的幸福展露得無比光彩奪目。
那我真的為這屈指可數的時刻心醉神迷嗎?只要問一問自己內心,我就會陷入苦澀的迷惘之中。
因為,刨除水晶棺裏的沉眠時間,于我而言就在不久前,我還在凱文身邊過着平淡悠然的避世生活時:我是真心認為這樣下去很不錯。
我曾親口給凱文說過:“比起王宮的人心險惡,在你身邊的日子真是千金不換,就算有機會奪回王位,我也不想去。”
原以為凱文會很高興這種示愛一般的話語,但當時他居然居然收斂了縱容的神色,蹲下身仰頭認真地問我:“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王國需要你這位真正的繼承人呢?生而為王,天生高貴,與之相伴的就是責任。”
我回以孩子氣的漫不經心:“那樣啊,那就要獵人先生陪着我去加冕了,否則我披着很重的大袍子走那麽遠,會很累的。”
“陛下?”
我從回憶中抽身,眼前的場景已經從林中木屋變幻成教堂高大的拱形穹頂,傑克身着勳爵顯貴的華服陪伴在我身邊,随我走完加冕禮最後一段路。
事實上意志能超越體格的作用,讓我在華麗沉重的鬥篷壓迫下,昂首闊步地來到首席主教跟前,聖油塗上前額,權杖接引在握,誓言擲地有聲,還有王冠,與壓在其上的沉重代價————責任,一道戴在了我的頭顱上。
從這一刻起,我正式成為了女王。然而權力不是從血統裏繼承來的,而是要靠不斷鬥争和經受一次次屈辱贏得的:不久我就會親歷這一點。
領國來的使者很快就來觐見我,先是一通客套的花言巧語,然後才是他此行的真面目,将他的主人,伊索·卡爾王子的意思傳達給我。
我把這封親筆信展開,是熟悉的冷凝鋒利的字體,遣詞造句倒不怎麽像那個人的冰冷,大意就是說他“理解”我匆忙回國、甚至沒有告訴他的做法,然後呢,我現在既然成為了女王,那就跟他完婚“共治天下”,畢竟我的王座還有不少麻煩……他“忠告”稱,我的女巫繼母雖然還被他扣着,但是卻不太“老實”。
我冷笑着放下這封信,既然他用繼母來威脅我,那我也能坦然地抛棄幻想。
換上女王高貴又親和的公式化神情,我“誠懇”地對伊索的來使說,我現在執政多虧了柯斯米斯基閣下,要與誰結婚,并非我一人說了算,所以我“建議”伊索殿下将婚事建議告訴傑克。
打發走使者後天色也不算早了,但傑克還是很快就來寝宮見了我。
“我理解陛下的願望,因此我會為對付這位王子在所不辭。但是,伊索·卡爾不是個平庸之輩,他冰冷的表面下是一顆更為無情的心,猶如一臺精密的機器……這樣的人,什麽都可能做得出來。”
“我與你的看法一樣。”我颔首,若有所思地告訴他,“但是,我手裏還真的有點牌……”
我轉身走到自己梳妝的鏡臺前,将壓在粉盒下的東西取出來,這個過程中,我擡頭看到了鏡子裏面自己的臉。
……這副昔日的白雪公主、今日白雪女王的皮囊的好處之一,就是看上去沒有一處有堅定的意志刻下來的生硬線條,只會讓人感到一種柔軟、溫和、沒有威懾力的性格,于是,他人對我總會有些疏于防備:讓我能存下一些見不得人的證據。
我将證據交到了傑克手裏:
“君王能否傳宗接代、生兒育女,不是私人事件,而是政治事件,國家大事。因為它決定“繼承權”,從而也決定整個國家的命運————眠床和施洗禮的聖水缸或者棺材一樣,屬于生活內容,被公然讨論。”(這段出自茨威格對路易十六的記述)
我背過身去,不去看傑克閱覽鄰國王子的床帷秘事時的神态:
“所以傑克,他這種不利于産生後代的戀……癖,一旦廣為人知,直接影響其繼承權,你用這個作為取消婚約的籌碼去和他談————如果他真的還在乎王位,也就別想糾纏下去了,如果他不在乎王位,我還擔心什麽呢?”
身後傳來收合紙張的聲音,傑克溫潤的聲線壓得比以往要低了些許:“那麽,我的女王陛下……這種危險又隐秘的事情,多了我這麽一個知情人,并且這個知情人會成為您手裏的利劍,去迎接那位王子的怒火,擋下他要索取的一切。”
我也沒裝傻,他需要更多獎賞無可厚非:“柯斯米斯基閣下忠君愛國,自當加官晉爵,其實诏書已經拟好,明日我會正式公布。”
就在此刻我忽然看到一點陰影,轉過身驚訝地發現,傑克已經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走到了距我一步之遙的身後。
他身材修長,靠近了後我身高幾乎只能到他的胸口,一身嚴苛的黑衣與久居朝野鍛造出來的冷靜,使得他的身體更添高大的壓迫感。
他對他年輕的女王輕輕搖頭,似笑非笑地如同敦敦教導:“有的人願為主赴湯蹈火,不是貪圖權勢等身外之物……”
————這時候的我多麽信任他,甚至依賴他!我居然仰起頭,單純無比地對上他愈發諱莫深邃的眼睛,好奇地用後輩的求知欲請教:“那是要什麽呢?我會盡力而為。”
傑克這才真正笑了,他傾身上前,速度猶如鬼魂将我瞬間挾進了懷裏,以至于我在天旋地轉後回過神時,衣袍的系扣已經全被挑開了————
我是女王不假,但是,但是在這間寝宮裏、在我那忠心耿耿的顧命大臣面前,我只剩下手無縛雞之力的孤身一人而已!
予取予奪,無能為力。
“只不過是貪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