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皮格馬利翁
皮格馬利翁
那是一個多事之秋,表面意義上的、忙碌的秋季,雜事把我的時間鋪得比地上的落葉還要滿。
當時我為這種重複枯燥、應接不暇的日子怏怏不樂,幻想着稀奇古怪的經歷來調味生活的白水————但是用自己能給出的一切、屬于自己的東西發誓,我真的只是葉公好龍:我從沒,從沒指望過,在路邊由于心不在焉造成的一次跌倒,會真的讓我一擡頭已然離開了這個世界。
人在重心驟然變化的瞬間會本能地揮手穩住自己,這造成了我幾乎是用撲的姿勢,倒在了那個人的懷裏。然後便被摟得更緊,想趕快掙脫約等于不可能。
一只手繞過我的後頸,輕緩地穿插進我的頭發之中。擡頭我見到了這個年輕的異國男人,平心而論我是正常人,所以他的容貌自然要我忍不住心跳漏了一拍。
接住我的是個出奇英俊的男子,腰肩筆挺,前額高爽,薄唇性感,目若朗星。在并不亮堂的環境光中,他的虹膜呈現出罕見的紅色。
紅是激情如熾,愛意奔流。
“晚上好,我的加拉泰亞。”
他的聲音和他的面貌一樣迷人,我乍然回神,意識到自己處在陌生的環境裏,而他穿着現代罕見的複古西服。
我驚慌起來,左顧右盼,身邊的一切都不複熟悉的模樣:我的名字當然不是他說的“加拉泰亞”!
他就笑起來,自稱叫做“傑克”,又問了我的名字,便牽起我的手:
“聽過皮格馬利翁的故事嗎?古希臘的雕刻家為自己雕刻了一尊美麗的女性雕像,向她給予愛情,稱呼她為‘加拉泰亞’……我不是雕刻家,而是一名畫家,我不愛倫敦的女人:這段日子裏,我一直在描繪令我心馳神往之人的模樣,一點點地填補她的一颦一笑,她的顧盼神揚。終于我的創作成功了。”
我愣住了,這種呆滞在他親吻我的面龐時達到了巅峰,仿佛自己真的是一尊雕像,不,應當是一張畫,維持着姿勢就無法動彈一樣。
“我夢想成真的愛人,我一生的加拉泰亞。”傑克的氣息掃過我的耳後,要我忍不住一哆嗦。
這個反應居然取悅了他,一種餍足般的輕笑在這間屋子裏彌散開來,等笑過了,他放開我對我單膝下跪————一來就求婚?!
我們才認識多久啊!我連這是哪裏都不知道!我這個僵住的人唯一的反應,便是把眼睛瞪得更大了,一堆雜七雜八的話全部被塞進了眼神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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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擔心,”傑克又伸手握住我,掌心微涼,“你一定認識我,因為我心裏的愛人會分享我的秘密……在我的體內,還存在着另一個懦弱無能的家夥,但很快,我就會解決掉他了————”
這時候他突然起身,一把就掀開畫架打開了後面的暗格,五把亮白的尖刀整齊地排列在裏面。傑克把它們拿到我手裏,我發現它們的手柄位置,似乎缺失了什麽,更像是只有刀刃沒有附着物……我忽然意識到末端奇特的造型,非常貼合人的手指關節。
他說在他的體內,還存在着,“另一個”?
我腦海中閃過玻璃破碎的聲音,猛地擡起頭看他的紅眸:“開膛手傑克?”
還沒有去莊園的傑克?!人家一穿越直接進莊園游戲,要不然也得偶遇個作案現場,我這是什麽情況?一來,這位将來的監管者大人,就絲毫不拖泥帶水地、熱情洋溢地給我求愛?還是貨真價實的壞孩子?
等等————他居然對我求婚了!我驚訝得捂住了嘴,因為傑克再次對我單膝跪地,取出了懷裏的戒指————
“既然如此,你會害怕我嗎?”他問,猩紅的眼裏似有光芒千回百轉,“如果成為我的妻子,還會害怕嗎?”
我激動得顫抖,我當然在見到他以前就認識他,我還喜歡他————愛情就像是一道鋒利炫目的閃電劈中我,使我把一切顧慮和猶豫全都抛到九霄雲外去,只伸出手顫巍巍地,讓他将耀眼生輝的戒指套上了我的無名指。
我撲到傑克的懷裏,(此處省略幾個字)我把臉藏起來,就由他橫抱起來,一直向卧室走去。
(此處省略幾個字)傑克輕輕撫摸着我的頭發,再一次問了我害不害怕他。
我想搖頭,但考慮到黑暗中他看不清,就改為說話,還帶有颠鸾倒鳳後的遣倦:“有一天人們回顧往昔,他們會說,是你催生了二十世紀。”【1】
傑克低笑了一聲,将我又攬到懷裏。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呼吸終于變成了沉眠的均勻與安寧,我這才勉強松了口氣,換了個姿勢疲倦地睡去。
……我怕得要死。
這之前于我而言,傑克從來都是虛拟的。記錄他開膛破肚之“功績”的文字和我隔了道迫真的屏幕:正是這種安全感使我毫無顧忌地喜歡他的優雅迷人。
可是如今切實地穿越到了他身邊,我是個正常人————無論他如何對我示愛,無論他的外形多麽有誘惑力,我的求生本能怎麽可能不催促我、以恐懼的形式保護自己!我還得忍住所有尖叫逃竄的、發自內心的沖動,硬着頭皮和他【此處省略】!
該怎麽辦?我的夢裏全是陰深的小巷、逃命的第一視角!累得我一覺之後還是疲憊不堪,使我很早便睜開了眼睛,不敢再睡下去。
此時一道單薄的晨光透了進來,灑在了枕邊人安靜的睡顏上,呈現出貝母般的光澤。這使他顯得如此惹人眷念、如此無害。
我就這麽看着傑克的眉眼,他的睡眠令我的恐懼稍微減緩了一點,這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他的推演:“我現在是壞孩子,因為好孩子睡着了”。
還是個青年人,他細密的睫毛輕輕一顫,朦胧地睜開了紅色眼睛。
紅是迷惘溫和,遷就無措。
我意識到,他現在是好孩子,因為壞孩子睡着了。
我還想到了,這兩個人格的記憶,印象中是不能共享的。
所以,所以傑克一睜眼時,我還沒來得及起床————他便會,發現,他自己,和陌生的東方女人,(無衣物)躺在一起……
現在起身套衣服來不及了,因為好孩子比我清醒得更快,他先是很正常地一愣,然後被子都不用掀便明白了情況。
我不去看也能知道他臉上糟糕的表情,但真實情況比我想的還要糟糕:因為後來好孩子告訴我,壞孩子只會暴力犯罪、不會性/犯/罪,找女人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他自己更是連接觸都不敢。
詳情請參見被【省略】的情況……只是他沒有尋死覓活,也沒有怒火中燒。我猜他估計用“自己好歹是個男人”強行心平氣和下來,這才翻了個身背對我,咬牙切齒地說:“衛生間出門右拐。”
估計我對這反差态度一點也沒有不滿的順從,會令他疑惑————“天,這個女人竟然不奇怪于我第二天一早就這麽冷漠,看來她已經知道我的情況了!那她豈不是他的同夥!”————此乃後來,好孩子老老實實告訴我的當初心态,“要防着她!可怕的女人!”
他還這麽想過,“然而畢竟和‘我’……我還是會負責的,在自己底線內”————從開局的震驚中緩過來的好孩子,如是考慮。
因此傑克對我沒有更惡劣的态度了,只是讓我穿好衣服,離開卧室把并不必要的隐私留給他。
而醒來的人确實是好孩子,這也令我放松下來,套上自己的衣服去了衛生間梳洗。結果我剛用冷水卸去疲倦,他便猝不及防地進來了。
壞孩子溫情脈脈地親吻我的臉頰和嘴唇:“早上好,我的加拉泰亞。”
“親愛的,早上好。”我勉強用生澀的技巧回應他,心裏面泛起了驚濤駭浪:又換人了,原以為白天多為好孩子……看來好孩子存在的情況真的難以為繼。
可是我真的很害怕,好孩子雖迄今為止沒和我說上兩句話,但我已經把他視為自己恐懼中的依靠了:只有我和他承受者最直接的,開膛手的陰雲,所以他不能徹底消失啊!
壞孩子拿出時下最新穎的衣裙裝點我,親自幫我系好複雜的抽帶,然後他從後面摟着我的腰,看向鏡子裏柔情蜜意的男女:“雖然給你準備了衣裙,但難免有考慮不周的地方……我帶你去商場逛逛吧。”
他給我戴上了大大的帽子,将我的臉蓋在了寬闊又帶紗的帽檐下面,這才陪我出了門,一輛雙駕馬車等在外面。
說是要帶我出門購物,但壞孩子說得先去東區邊緣一趟,因為他想和我完婚,首先要給我辦置身份:我是東方人,而倫敦東區的萊姆豪斯正是唐人街,他得在那裏幫我安排安排。
這無須我做什麽,他下了車留我在裏面等他,自己消失在雜亂堆積的磚砌建築中。
我透過車窗偷偷打量外面,這到東區的一路都是不敢恭維的街景,難以想象是如日中天的大英帝國的首都……當然萊姆豪斯也一樣,作為唐人街哪裏有什麽中國風街坊?和其他區域一模一樣!
這時候我看見傑克回來了,本來他應該已經上車了,但是突然有個女人撞到了他的懷裏。
……于是,我再一次漲了見識,親眼目睹了妓/女攬客,我幾乎忍不住想親自趕她走————她真不知道自己在招惹誰!
對于陌生女人的糾纏,傑克一開始還保持紳士風度彬彬有禮地回絕,卻在話還沒說完時,就突然停頓了一下。旋即變了臉色,幾乎是用甩将女人推離了自己身邊,絲毫不顧她跌倒在地的狼狽徑直上了馬車,登上腳踏發出沉重的聲音,連帶着整個車都在震動,昭顯着他的不悅。
看來那一瞬間他們換人了。我瞧着傑克眼裏的陌生與戒備,卻是放松了下來:曾聽說過一群科研人員在海島上遇見了不怕人、主動靠近他們的珍稀海雀,這本來是很可愛的相遇吧?然而他們疾聲厲色地趕走了小海雀————不能要這些動物不怕人,因為出現在這裏的人,有可能是科學家,也有可能是偷獵者。
好孩子重重地舒了一口氣,問我此行是要去哪裏,陪我繼續。
馬車調轉駛回倫敦西區,于是那些髒亂窘迫消失得一幹二淨,我們去了中上層光顧的商場。
此時是十九世紀末期,現代商場的雛形出具。壞孩子有給我準備衣物,我考慮後也只需要添置些習慣性的生活用品……這時候我看到了出售繪畫器材的地方。
總要做些使自己內心好受點的事情吧,終日惶惶不安,難不成沒等開膛手把我怎麽樣,我竟将自己吓出問題?我得試着蕩滌心神,好維持着在壞孩子面前,像天使一樣低眉斂目的愛情。
這便是繪畫,作為被“創作”出來的加拉泰亞,我真的有與傑克相近的地方,那就是我也将畫畫這一愛好,發展成了一種安撫內裏的手段。
好孩子看着我以一種心懷期待的眼神,拿起貨架上的畫筆和顏料,微微眯起了他素來迷惘的紅瞳。後來他承認,“那一刻在另一個人身上看見了自己”。
所以他終于打破了這次同行的沉默寡言,用內行人的角度介紹起來這裏的畫具。
“謝謝你傑克,這裏商品包裝和我熟悉的樣子有所出入,我讀起來頗為吃力。”
我很高興這種逐漸熱絡的氛圍,這令我感覺到自己不再是唯一的正常人,便也熱切地講起後世的藝術,逐漸不再是為了轉移注意力而聊天,而是為了交流愛好而談論。
好孩子其實和沒有顯露不正常的壞孩子很像,一樣的舉止文雅談吐複禮,一樣的風度翩翩溫柔體貼,也不刻板而是懂幽默也有涵養……等我不知不覺和他了解完十九世紀繪畫藝術後,才意識到自己無意中講了不少現代流行。
“呃……”我眨了眨眼睛,“你不覺得我有點奇怪嗎?”
“嗯?所以呢?”他純良地也學我眨眼睛,“你是遠東國家的人嘛?”
“……我還是遠東國家的未來人呢————你一點也不知道,我是怎麽出現的?”
好孩子誠懇地搖頭。
所以我也誠懇地傾訴,自己只是個普通人,突然被壞孩子用未知的手段弄過來,還被他叫做加拉泰亞的事情。
“他說我是他為自己創作的理想愛人,所以沒有欺騙我他是什麽人、以及你的存在……可是,可是我寧可他騙我!”
我不敢太激動地流露情緒,因為好孩子說他有些倦意:這是壞孩子将要蘇醒的征兆。
于是我吐露自己的狀況,他未及贈予只言片語,便不得不留我獨自面對我的“愛人”了。
……傑克真的沒有瞞我,他坦然地告訴我,晚上要出門,做什麽不言而喻。我害怕起來,竟然也勇敢起來————許是他對“加拉泰亞”的熱情洋溢給了我勇氣吧,我居然纏着他要他晚上陪我。
壞孩子出乎意料地好說話,他把指刀幹脆地一放,就回摟着我吻了下來:“不去了。”
(此處省略幾個字)
然而當我放下心來,倦意洶湧澎湃之時,傑克起身給我把被子蓋好:“接下來就好好休息吧,我給你帶早餐。”
他還是出門了,我蜷縮在杯子裏,感到陰冷的黑暗包住了自己,不斷地滲進到心裏面。
“人間至苦,是付出而不為人所知所解。”早餐時間還是壞孩子,他把我抱在膝蓋上,餐桌邊放着一踏新印的報紙。
白教堂□□遇害的新聞大咧咧地呈現于頭條,傑克沒有看報紙,而是這樣給我切割早餐的吐司。
等我像嚼蠟似的咽下一小塊後,他用冰冷的手撫摸我的臉:“現在,有我的加拉泰亞了解了。”
從那之後我放棄了晚上不讓他出門的無用功:只要他想,我睡着了怎麽也能走人。一種血腥的錯覺逐漸萦繞在我的全身,使我在夢醒時分總感覺到恐怖的鐵鏽味,這種味道在我摸到身邊冰冷的床鋪時越發凝重。
黑暗尚有光可以穿透,而迷霧只能等待它消弭。我內心不安在增長,危險也與日俱增,唯一好受些的時光是屬于寥寥無幾的、好孩子的蘇醒。壞孩子其實撞見過我夢醒時的不安,當時他安撫我說,“很快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啊!”終于有一次我在半夜驚醒,原以為又變得空無一人的身側,居然依舊躺着傑克。
他呼喚我的名字,安撫性地撫摸我的頭頂,我察覺他居然是難得一見的好孩子,這才平複下來。
“求求你!”我無助地躺在他懷裏,忽然沖到他的嘴邊,仿佛一吻嘴唇,就可以出其不意地抓住嘴裏吐出來的同意一樣,“好孩子,多維持自己的存在吧!我只有你了,只有你在支撐着我不崩潰了!”
好孩子沉默剎那,低頭回應了我的吻:“……好。”
他做到了,我們第一次度過了完整的一個白天,好孩子帶我乘上馬車,出了倫敦城區,一起去到郊外的小山坡上寫生。
時維仲秋,金黃色的葉子把小徑鋪得滿滿當當,踩上去松脆不已。
我難得活躍起來,這滿地的落葉只叫我想起穿越以前的那一次滑倒,于是這次也滿懷希望試圖……結果我确實腳滑了,傑克眼疾手快把我接住,居然還“笑話”起我來。
“傑克!”我不服地假裝惱羞成怒,結果一開口一片落葉居然就這麽好巧不巧地飛撲到了我的臉上,直接讓好孩子看熱鬧成功。
“好了……”他給我把落葉拿走,笑着給我擦幹淨臉上的露水,寫生結束後他還幫我拭去了不小心蹭到的顏料。
然而這點小小的插曲,只是兩個沒有惡意的人的相偎相依,絕大部分時間我們都以各種形式面對着壞孩子的陰雲,巅峰随同好孩子在書房發現壞孩子的留言而到來。
“怎麽了?”我一無所知地走過去,從僵硬中回神的好孩子,一個轉身将書桌遮擋得結結實實,但他終究慢了一步。
那一瞬間我還是看見了書桌上,半個用報紙包裹的深紅色肉塊,以及紙條上寫着“寄出去”。
我知道反胃是正常反應,尤其是想起曾經在這張桌子上和他……我更擔心自己懷孕,雖說他居然會做保護措施,但這年頭安/全/套的質量我壓根就不敢信。
好孩子連忙給我請了醫生,待一堆長篇大論後,他送走醫生,給我簡明意駭地總結:“沒事。”
我終于放心下來,疲倦地栽倒在他懷裏。
我不知道這種精神上的依靠是不是愛情,可我覺得我愛上好孩子了……本來以前傑克為我喜歡的地方,就有許多是體現在好孩子身上。
他沒有多說什麽,他的嘴已經捷足先登封住了我的所有言辭。
直到我終于得以松口氣,才告訴他:“傑克,你知道我來自未來,歷史記載,開膛手案件有五起,報紙顯示如今已有四起……我記得最後一個受害人的名字。”
她叫瑪麗·珍·凱利,屍體發現前晚,曾在酒吧喝酒……時間是十一月九日,快了。
我把自己知道的告訴好孩子:“阻止他!誰說我們做不到!”
好孩子點頭,紅眸裏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只是,我不能親自去見凱利,不能讓她對我這張臉放下戒備……我會雇人去提醒她,在這之前————”
紅是溫存眷念,情意綿綿。
現在白天的時間對好孩子變得相對寬裕和安全,于是我和名為傑克之人在此徹底相愛,完全屬于彼此。
其實在他身上,強烈的羅曼蒂克的秉性可以和平靜的理智,幾乎可以和冷靜的理智并行不悖,壞孩子能在極端時間內從嗜血轉變為含情,好孩子也可以于轉瞬間在迷茫和果決中切換。
時間振動着它碩大無朋的翅膀一往無前,毫不停留地飛向1888年的十一月,這一天,禮服店送來了傑克給我訂的婚服。
我将珠光質感的白裙挂好的時候,傑克微笑着走到我面前,那是屬于好孩子獨一無二的柔軟與溫和:“雖然你已經答應成為我的新娘,但是我還是要從單獨的‘好孩子’角度,将這枚戒指贈予你。”
他把銀光閃閃的婚戒放在我的掌心,我微笑着将其收好、或者說,藏起來更為恰當。
我這只手上還戴着壞孩子最初給我的戒指:它上面雖然有鑲鑽,但環身的質感有些奇怪,不像是我認識的任何一種金屬與玉石,其實我用過牛骨梳子,就一直逃避性地去想這枚戒指究竟出自哪種“動物”的骨骼……
過了一會兒當我試穿婚服時,已經是壞孩子在幫忙了,這個時期的禮服遠比後來複雜難穿,他倒比我整理得還耐心:“還有一套,晚一點店家才能送過來。”
這時候門鈴響了,傑克出去查看,我偷看發現來者是好孩子安排去救瑪麗的人。我們事先約定過,假如那人碰上了壞孩子,我就偷偷用一些标記和手勢,作為要求他演一出“找錯了人”的示意:這要求雖然很奇怪,但錢到位人家便欣然接受。
我看着傑克出了院子,已經要走到那人面前,正準備從窗戶探頭比劃的時候,突然見到偏門來了一個陌生女人————她還直接用鑰匙打開了?
我匆匆比劃完就跑到側門,問那女人是誰,為什麽有鑰匙進來。
“我叫瑪麗·珍·凱利,是這家男主人叫我來的……”她也驚疑地打量我,“傑克先生在嗎?”
她怎麽自己找上門了!我被這突發狀況搞得不敢深思,只知道我必須讓她跑————我學着當初好孩子那樣,焦急得幾乎可以說是惡劣地趕她走————
然而我能有個什麽威懾力?凱利只是覺得奇怪,并不怕我,她還猶豫着指望見到傑克。便是這種無能的驅趕,使她失去了最後的生機。
傑克過來得很快,是壞孩子。
“這麽緊張做什麽?”他的聲音溫和依舊,卻無法使我忽略他攥住我胳膊時,不容抗拒的力道。
我被他幾乎是用拖帶回了屋內,凱利也被要求跟着進來。
————她不知道她走進的是什麽地方啊!她只知道作為一個風塵女子,要服從付了好價錢的客人的奇怪要求,于是門一關,這間屋子也就成了墓室。
壞孩子松開我,他沒有綁我,當然我也跑不出去。他臉上還挂在那種微笑,同樣的臉同樣的表情卻瘆人無比。一來到乖順的凱利身後,他就把手放在了她的雙肩上,從我的角度隐約可見藏在袖子裏的刀刃。
他喊了聲我的名字,又說:“親愛的加拉泰亞,中國人的婚服是紅色的吧?”
我猛然意識到他的意思,然而開膛手的動作遠比我的反應速度快得多,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凱利連慘叫都沒來及發出,鮮血便從她的脖子奔湧而出,徑直濺到了我的衣服上。
瞬間的滾燙鮮紅,幾乎要把我灼傷,一種發自內心的崩潰令我幾乎瘋狂地維持不了靜止狀态————人的勇敢和膽怯碰到危險這一極端就區分開來,膽怯使我潰逃,勇氣使我不顧一切地沖到了窗邊,以一種難以想象的速度搶先扯開了窗簾,下一步是推開窗框爬上去然後跳————
等等,這是什麽動靜?
我忽然聽見了傑克游刃有餘的輕笑,這時候門口傳來了異響。
我不由自主地扭頭,看見傑克猛地拉開房門,門外是送另一件婚服過來的人,他轉身想跑卻被絆倒,于是眼睜睜看着自己被拽進地獄。
伴随着液體飛濺的聲音,我沿着牆壁緩緩滑下,兩具新鮮的屍體橫在我和傑克之間,我覺得我就是第三具,他過來了。
“你愛上他了?”壞孩子在我面前蹲下,紅眸裏是殘忍的探知欲。
我竟然還能正常開口,竟然還能和他周璇:“你們,不是同一個人嗎?!”
“不必拐彎抹角。”他直接打斷我,“因為我足夠了解你,在遇到你以前,已經在心裏完整地設想出了你的性格、你的思維模式……這些天你的強顏歡笑暗自驚恐我都看在眼裏,你瞞不過我,我是最了解你的人。”
随後他取出一個眼熟的戒指舉到我面前,是好孩子送給我的:“所以,就算我看不見你做了什麽,也能猜到你做了什麽。”
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麽好掙紮的?我認為我是我自己,但在他面前,我真的一覽無餘如同他親手的作品:“是啊……那你也應該清楚,我愛好孩子。”
絕望帶了解脫般的寧靜,比起陷在泥潭裏緩緩地淹死,反而要好受得多,所以我繼續說:
“傑克,我在遇見你之前,就喜歡你了啊,可是,可是血淋淋的屍體擺在面前,你這麽了解我,應該知道,正常的,是我————我會害怕,我沒有安全感……我,不信任你。”
“那麽,你應當對我有對等的了解……我的加拉泰亞。”壞孩子把滴着血的指刀靠近我的脖子,我閉上眼睛靜待死亡。
下一瞬,外面傳來了幾乎失控的警笛,我在霎時的錯愕後,意識到因為我先前的潰逃使得這間屋子窗戶大開,顯然發生的事情被看了去。與此同時尖刀無力地滑落下去,傑克倒在地上掙紮起來。
突發狀況來的快去得也快,我還沒來得及思考對策,他就停止了掙紮,起身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好孩子極短地笑了一下,随後迅速扒下我染血的婚服:“我贏了,快,這裏有間地下通道————”
警笛聲越來越近,他随手拿起一件女袍披在我身上,拉開了地道的入口:“從這裏出去,一直往東到萊姆豪斯,有一戶姓範的人家,我委托了他們照顧你。”
我被他拽到入口,不容置疑地推了進去,連忙拉住他的衣擺:“你呢?”
他把我的手拉開:“我贻害無窮,我該為自己手上的事情付出代價……我決心被擒獲。”
“不,不……”我發現自己這時候翻湧起了前所未有的驚恐,是以往壞孩子給我的恐懼遠不能及的。視線剎那便被眼淚淹沒得模糊,使我幾乎看不清他的臉。
“這不是你的錯!不該你!我們要一起走……”我語無倫次地請求他,連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麽。
傑克最後吻了我,便毫不猶豫地将我關在了地道裏面,連同那一聲“再見”。
同一時間,我聽見了許多人破門而入的聲音。
我看不見發生了什麽,我也不敢去想象。我只是跌跌撞撞地往傑克說的方向跑,地道裏面牆在發抖,天花板要壓垮我,我終于到了外面,枯葉給風吹散,又聚成一堆,把我絆倒,我就這個樣子伏在地上號啕大哭。
等哭過了,我紅腫的眼睛終于看見了四周的人,他們也在看我,他們穿着熟悉的衣裝。
我任由他們拉起來,我看見自己也穿着穿越以前的衣服,于是……這是一場永別。
忙碌的多事之秋結束了,我頻頻摩挲手裏兩枚戒指,只有它們的存在能提醒我這不是一場夢。我沒有去查歷史上開膛手的消息,卻總是忍不住開游戲,又總覺得對面用“傑克”的概率很高,而且幾乎頻頻針對我,哪怕對面輸了游戲我也得上椅子。
就這樣入了冬,我終于整理好了心情,開始思考這段荒謬的情史:我在遇到他以前,哪裏想過談情說愛?哪裏想過羅曼蒂克?
我閉上眼睛,盡量不使自己在回憶分別的時候流下淚來,盡管沒有人會看見。
……既然他能當皮格馬利翁,那麽,我也可以。
我重拾畫筆,這一次,不再是安撫自己的不安。我一點點地将傑克的樣貌在畫紙上描摹,不斷地在心裏回憶,這種點滴的愛情從我的心髒沿着我的手臂彙入筆尖,滲進畫布裏,直到畫裏人栩栩如生。
月光為我的傑克鋪上一層銀色的氛圍,我帶着愛慕的柔情,凝視我的芳心挑選的男人。
我忍不住親吻他。
這一瞬間我的作品通通成了灰燼,碎屑紛揚落下,只剩熟悉的男人站在我面前。
他來到我身邊了,我成功了————傑克擁抱我,親吻我,在淚水朦胧意亂情迷的巅峰,我突然聽見他帶着笑意的耳語:
“我就知道會再見的,我的,加拉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