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京城今年還沒下過這麽大的雨,三天了,烏雲蔽日,雨水毫不吝惜,傾盆似的往下倒,城裏的百姓都窩在家裏,家家關門閉戶,街上沒有一個行人。
“今天你要是走出去,以後就別再回來!”介雲巷裏,靳鴻端起手旁的茶盞,“唰”地砸在了地上,随着一聲脆響,碎片灑落一地,滾燙的茶悉數潑在跪着那人的衣擺上。
靳葦依舊筆直地跪着,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她昂起頭盯着座上的人,冷笑一聲:“父親怕是忘了,我本來就進不了靳家的門。”
一道閃電劃過,将屋內照了個透亮,随後一聲驚雷,震耳欲聾。
靳鴻閉上了眼,方才閃電劃過的一瞬間,靳葦臉上的堅定讓他心生不安,他沉了一口氣,無奈地說:“你還不明白嗎?他是一顆棄子。”
“那也要問問我答不答應!”
說完,靳葦重重地磕了一個頭,然後掀起衣擺起身,轉身離去,沒有絲毫留戀。她這副樣子,恍然間讓靳鴻想起了十幾年前,那人也是這樣決絕,然而跨出了門,就再也沒回來。
他身上一陣戰栗,起身就往外面跑,想要攔住靳葦。
然而當他跑出家門,介雲巷裏哪裏還有她的身影。
靳葦撐着傘,疾走如飛,濺起的泥水一滴一滴撲到她身上,她卻無暇顧及。
當透過裏三層外三層的士兵,看到“齊王府”三個大字時,她才舒了口氣。
“臣已清君側,恭請齊王殿下登基!”
齊王府門前,一位身披盔甲的将軍立在傘下,手裏端着一個木盒,上面雕着紫金龍紋。
靳葦擠過人群,一個閃身到了那人面前,放下手中的傘,深深作揖:“杜将軍,翰林院編修、太子侍講靳葦,願為将軍進府一試。”
杜徳佑側過身來,眼光斜睨過去,眼前的人比他矮了半個頭,一副身子淋在雨中,更顯得文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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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葦他知道,金科狀元,三個月前京城中的風雲人物,果然是個書生樣子。
杜徳佑久久沒有開口,靳葦就一直躬着身子,直到腰都乏了,頭上才傳來一聲:“你,憑什麽?”
靳葦并不在意杜徳佑口中的不屑和懷疑,而是挺直身子緩緩說道:“我是他的夫子,如果不成,這條命,任君處置。”
杜徳佑一生戎馬,在他面前立過軍令狀的人不計其數,如今還是第一次,有書生在他面前起誓。
有點意思。
于是他一只手托着木盒,毫不在意地推到靳葦身前,笑着說:“試試又何妨?”
靳葦雙手接過,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步一步地走到王府門前。她屏住氣息,大聲喊道:“翰林院編修、太子侍講靳葦,求見二皇子殿下。”
聲音很快被風雨吹散,王府的門依然緊閉,似是內中無人一般。一陣風襲來,她單薄的身子禁不住地發抖。
片刻之後,靳葦深吸一口氣,繼續喊道:“翰林院編修、太子侍講靳葦,求見殿下。”聲音大似剛才。
還是沒有人應答。
“翰林院編修、太子侍講……”
門忽然開了,管家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面無表情地說:“殿下有請。”
靳葦朝管家點了一下頭,擡腳邁進了王府。
從府門到雲來軒,她走過無數次,但沒有一次像這次這樣,很遠,又很近。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死一樣寂靜的夜裏,這聲音顯得格外刺耳。
靳葦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身影,背對着她,一身中衣站在窗前。
窗戶大開着,風挾着雨吹進屋裏,細碎而綿密地撲在那人臉上、身上,他卻仿佛沒有察覺一般,就那樣定定地站着。
靳葦走到屋子中間,放下手中的木盒,來到窗邊,将窗戶關上,然後轉身站在那人面前。
許是風雨的緣故,姜行雲的中衣散開着,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胸前的肌膚,半掩半露。靳葦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姜行雲,她伸手替他攏了攏濕透的衣襟,手不經意間劃過他的胸膛,不知惹來了誰一陣戰栗。
“殿下,雨天涼,別着了風寒。”
姜行雲俯瞰着她,微皺的眉漸漸舒展開,而後咧出一個笑容:“你來了,夫子。”
這個笑将靳葦的心堵堵滿滿當當,經歷這樣的變故,于任何人都是難以承受的吧。更何況,他還比她小兩歲,今年不過十六。
“你是來做說客的嗎?”姜行雲一句話将靳葦砸進谷底。他的眼中彌漫着濕氣,充斥着孤獨、驚懼、無助,像千萬根針刺痛着她的心髒。
“是的。”她不忍心說出這兩個字,但這是現實,杜徳佑就圍在王府外面,如果姜行雲不點頭,她二人,誰也別想活着出去。
“為什麽?”姜行雲看着她,臉色平靜地,仿佛只是要一個答案。
“臣有一顆公心,一顆私心,殿下要聽哪個。”
“私心。”姜行雲毫不猶豫。
“我想要,殿下活着。”她直視着姜行雲的雙眼,坦坦蕩蕩。
兩個人近在咫尺,她甚至可以數清他一根一根的睫毛。他臉上的任何一絲微動,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姜行雲沒有說話,眼神中似是閃過什麽,她看的分明,卻讀不懂的一種情緒。
“殿下不想聽聽臣的公心嗎?”
“不必了,這個皇帝我做。”
她完全沒想到,他會答應的這樣爽快。大雨中,杜徳佑在王府外站了兩天,齊王府沒有一絲動靜。她匆匆忙忙趕過來,就是害怕,杜徳佑的耐心耗盡……
她也淋了雨,濕透的身子在空曠的大殿之上,止不住地發抖。姜行雲拿過一旁的衣服就要裹在她的身上,就像那日在裕香樓,他遇見醉酒的她。
她卻擺擺手,謝絕了姜行雲的好意,而後打開一旁桌上的紫金龍紋木盒,對他說:“殿下更衣吧。”
随後,她替他脫下濕漉漉的中衣,将明黃色的新衣一件件套在他身上,細致地系緊帶子。
姜行雲知道,穿上這身衣服對他而言意味着什麽,大周上百年,他是第一個被權臣明目張膽裹挾的傀儡皇帝,但是他,無路可退。
“夫子為我束發。”穿好衣後,他順勢坐在鏡前,自然地把木梳遞給她。
姜行雲這個要求,有些無禮,又過于親昵。她愣了一下,卻沒有拒絕,或許是心中的不忍和同情占據了她絕大部分情感,她鬼使神差地接了過來,一下一下梳着他微濕的長發。
姜行雲的發質很好,從頭梳到尾都不會打結。
突然,靳葦拿着木梳的手被姜行雲一把抓住,他往前一拉,靳葦毫無防備地,整個人伏在他的背上。
她被吓到了,又深覺這樣的姿勢于理不合,掙紮着要起身,耳邊傳來的話卻透着無盡的悲涼:“夫子,今後我,便是孤家寡人了。”
一句話,仿佛讓她置身三冬之寒,她自幼讀史,帝王将相的故事聽了不知多少,都遠不如這句給她的震撼。
她是皇子之師,雖然時間短,卻也知道,行堯,行雲,從名字上便能看到,他并不曾作為儲君被培養。
幾天前,他還是有父兄庇護的少年,今日起,便要登臨高位,受那風霜刀劍嚴相逼了。
她最終還是心軟,就那樣伏在他的肩頭,緩緩說:“殿下,刀山火海,我陪你。”
這一刻,踽踽獨行的她,竟有一種與人依偎的溫暖。
她的呼吸噴在姜行雲的頸側,她沒有看到的是,他笑了,滿意地笑了。
他早就知道,自己根本無路可選。可他耗着,晾着杜徳佑,就是在等,在賭。
他就是要逼她義無反顧地站在他這邊,他就是要,要她心疼他。
永安元年六月發生的事,讓永安這個年號成了一個笑話。
三月開科取士,舉朝上下還沉浸在一片喜悅之中,中了狀元的靳葦進了翰林,做了太子侍講,兩個皇子見了都尊她一聲夫子。一時間風頭無倆。
誰料六月突生變故。先是太子姜行堯被刺,而後杜徳佑打着清君側的名號進了京,當朝天子、一國之君姜逸自刎,皇後投井。而三個月前京城中人人稱贊、人人豔羨的新科狀元靳葦,第一個投到杜徳佑門下,效的第一份力,便是扶植富貴散人二皇子姜行雲登上帝位。
無人在意姜行雲之後的命運,倒是格外關注入了杜徳佑法眼的狀元郎。
一時之間,春風得意的天之驕子淪為人人唾棄的亂臣賊子。
翰林院,她是待不下去了。
靳葦看着散落一地的書,和緊閉的門,只剩下無言的冷笑。
其實所謂的讀書人,多麽可笑啊。杜徳佑大軍開進京城,先帝蒙難、齊王府被團團圍住,危急之時,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如今風雨退去,個個一身傲骨。
她蹲下來,脫去外袍鋪在地上,一本一本撿起地上的書籍,撣去上面的灰塵,放在衣袍上。突然,眼前出現了一只腳。
她沒有立刻擡頭,而是用力拽出那只腳下的衣角,把那些書包好。
“靳大人……”眼前塞過一個明黃色的卷軸。
“翰林院一群腐儒書生……”尖細的聲音在耳旁響起,格外刺耳。
靳葦站起來,看着眼前傳旨的公公。
“往後大人去了禮部,天下士子誰敢小瞧?”郭守扯着嗓子吼道,對于靳葦的升遷,仿佛與有榮焉。
靳葦展開聖旨,禮部侍郎,好大的手筆。杜徳佑這是在告訴天下人,在處理宮變後續的事情上,靳葦請出姜行雲,給他善了後。
更是在打天下讀書人的臉。這些讀書人不是看不起依附于他的靳葦嗎?那他就讓她進禮部,做侍郎,主持科舉,成為天下讀書人之首。
殺人誅心,莫過如此。
介雲巷她是回不去了,她的父親靳鴻還在翰林院,若是不與她劃清界限,往後他在翰林院的日子怕是不會好過。
她現在無比慶幸,當初姜行雲收留她在城東小院時,她沒有拒絕。所以在這種時候,她還能有容身之處。只是姜行雲那邊……
不知是不是因為睡前的擔憂過甚,她竟夢到了姜行雲,他手執一柄長劍,劍上的血一滴一滴地落下地上,化作一灘,随後整個人,跌坐在血泊裏。
她立馬翻身下床,顧不得一頭的冷汗,披上衣服就往皇宮的方向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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